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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琴出来了,两个遮遮掩掩大步急走。
最初几分钟,王金宝也被她两个骗了,尾追而去。
贺伯伯忙开了厨房小门,叫苏比抓着那根他父母上吊用过的麻绳,从堡坎上往下吊。
走了三四十米,听见后面跟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紧,毕竟是两个平常女子,苏琴和贺弯弯忍也忍不住同时回头看。穿帮了。
“上当了,不是白人,是两个女的!”他们大叫,返身去找苏比。
苏比刚下到河坝,他们砰砰开枪从小巷撵下去。
苏比无路可逃,只有扑河。
重庆的地理特征是,在岸坡上多远,也能看清低度的河坝和河面的情况,夜里亦如此,因有两岸的灯火和水的反光。苏琴和贺弯弯返身追去,在一小巷的出口处,就看见无路可逃的苏比直端端扑了河,也看见跟去的枪弹打在河面溅起朵朵水花。一屁股坐在石梯上大口喘气,苏琴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完了,怕要到唐家沱收尸了!”——唐家沱,重庆专门收浮尸的地方,那儿是长江的一个大回水沱。
贺弯弯不以为然道:“苏比哥是野鸭子,淹不死的,这次肯定又跑脱了!”
挨苏琴在石梯上并排坐下,贺弯弯眼睛虽然死死的盯着河面,手却绕过去把苏琴腰上那根黄瓜扯了出来,递到嘴里咬得嚓嚓响。
11:隔一天,王金宝又来敲门。
苏琴叫贺弯弯下楼开门。
王金宝对贺弯弯说:“白人没事,我看见他凫到江北去了。”
“你能肯定?”贺弯弯问。
“肯定。我亲眼看见他凫过去的。”王金宝说。
贺弯弯不说话了。
“弯弯,你啷个不说话了哩?”王金宝就着急地问。
贺弯弯眼晴朝楼上看。
本想来解释,前天夜里如不是他用心良苦的阻拦,打起来,小楼恐怕要被炸塌,可苏琴连楼都不下,更莫说听他解释。王金宝便懊悔一张好牌被自己打臭,怏怏地离开小楼。
12:没有惊惶失措,苏比抓着贺伯伯递来的麻绳,中途借黄桷树的根为落脚点,荡几荡就荡到河坝。他手脚细长,动作简练,如不被发现,顺河坝往下到白沙沱即可返回南山。
可王金宝他们撵下河,他只有扑河。
这儿是长江和嘉陵江的汇合处,水的流速比枪弹还快。一个潜水,他已出去近百米。是熟路子,算看家本领。小时候,夏天天天在这儿放滩钻船肚皮或从高崖跳冰棍入水。又一次大放滩而已。自由式累了换蛙式,蛙式累了仰游。仰游是歇气。这时候,天上有星星和月亮,水线在脸颊唇边起起伏伏,水流声像被掐着揪着,呜呜地传进耳膜。时不时,拖着红尾巴的枪弹从上空划过,无声无息,如同流星划过。简直附着在河面上了,天与地凝集成一个点,就悬在脑门处,宛若伸手可摘。可以这么说,十七岁这一年里,苏比的心境此时最为舒坦平和,他甚至奢想就这么躺着漂啊漂,漂出三峡,漂到大海去。
扑河前,听到追来的人中有王金宝,他知道王金宝想成为他姐夫哥,因而不大担心姐姐和贺弯弯。
鞋和枪不知在那儿掉了,苏比在江北溉兰溪爬上岸。见近处有个打水趸船,他一边抹头发上的水,一边踏上跳板往趸船上走。
跳板尽头站着个水手,待他走近了,看他长得白白净净,相貌平和,水手问:“从南岸凫过来的?”苏比点点头,同时说:“我的手枪掉在河里了。”
“掉了就算逑了,未必然你还有办法把它打捞起来不成!”水手话音硬朗,眼睛不怎么看人,跟着水手又说:“算你娃命大,你娃再往下漂,就漂到唐家沱去了。”苏比笑一笑,回说:“我晓得,从小就晓得,必须在这儿收滩上岸,不然就到唐家沱收尸了。”——这儿的河床和水势成之字形,历来,河坝游泳的大崽儿都要这样告诫小崽儿:必须在江北的溉兰溪收滩上岸,否则,就只有到唐家沱收尸了。
水手叫苏比脱了湿的衣裤,并帮他拧干了晾在一篙杆上。
“夜里不能生火,对岸的王八蛋,看见光亮就要当靶子来打。”水手一边说,一边倒碗凉开水递给了苏比。其时怕枪弹,两岸的民居外墙都用石块垒了自保。水手睡觉的舱房也垒了石块。就是苏琴也把朝河的窗子钉了厚厚的木板。
光身子坐在缆桩上,苏比不好意思地紧紧夹着双腿,生怕水手看见了自己的生殖器。这时候河面月光粼粼,长江后半夜特有的气息,有点腥味的气息,正弥漫开来。涨水了,水手忙碌起来,打水趸船得随水势往上移动。
抽了水手的三支烟,见东方吐白,河心起了薄雾,苏比便起身穿了未干透的衣裤,又央求水手找了双旧解放鞋套在脚上,与水手告别,上岸去了。江北,他们这派称之为解放区。
13:溉兰溪打水趸船上的这个水手,当时四十岁,瘦,排骨兮兮的,眼睛总眯着不怎么看人。苏比在与他告别时,借着晨曦,看清楚了也记住了他那张具有特色的脸。
“看面相,你娃有牢狱之灾,小心点唷!”当苏比转身踏上跳板时,水手在他身后如是说。十年后,在川南某劳改农场,在那荒凉的大山上,苏比与这个水手再次相会,方知他真的会看相。这个水手,年轻时到缅甸贩过枪支,曾有过三个老婆,于是苏比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的知识。
14:苏比扑河横渡长江的这天夜里,某司令派了多个侦察小组下山,由此,有人顺道做了另一件事。
上新街三十九中某战斗团的头头李某某,半夜睡在家里,听见外面有人清清楚楚呼他的名字,他便披衣开门出来问“哪一个”时,一把冲锋枪抵住了他的胸脯,三十发子弹使其胸脯成蜂窝状。天亮后,有人数了的,整三十个枪眼,一个也不少。尔后一度怀疑是苏比所为。到现今,此案仍是悬案。
15:“两派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嘛!”毛泽东发了话,且有意带出最后这个“嘛”字,表示其绝对的权威和无穷之味道,又显举重若轻、轻描淡写等等。于是两派立马放下武器谈联合之事。有几个回合,一会儿这派得圣旨扑腾一阵,一会儿那派也从北京讨得圣旨,反过来再闹一阵。总而言之,不管哪派得势,即刻秋后算账。成标准动词,秋后算账大行其道。想想亦必然,谁也跑不脱,死了躺进圣殿里的也跑不脱,只是时间的早与晚罢了。
重庆大街小巷贴满漫画。漫画里,某司令肩披黑色斗篷犹如蒋匪头目,那刽子手被几笔勾画成斜端枪的小虾米。相反,被枪毙的俘虏,则浓墨重彩成视死如归的英雄。其要害是那句“一起埋掉算了”的反动话。
敢把毛主席像章埋了,好可恶、好反动哦!苏琴和贺弯弯看了漫画,如是议论,还说这个龟儿子的某司令才最该被枪毙!可她俩万万没想到,漫画上斜端枪的刽子手是苏比。
某司令到北京开会,从会场直接去了监狱。消息传回重庆,苏比被抓了。抓了立即捆了游街示众,并押到墓前给死者下跪磕头,还打得厉害。死者已被这派封为烈士,建了高大的墓并且立有花岗岩的碑。
苏琴听到此事,当即瘫倒在床。贺弯弯跑去看了,又跑回来对苏琴说:“再这么下去,苏比哥肯定要被打死!”
泪水哗哗流,苏琴主张全无。贺弯弯说:“可以去找王金宝,王金宝那次走时,说过有事去找他,他绝对会帮忙!”
听了贺弯弯的话,苏琴止了泪水下楼出门去。
王金宝听了苏琴的诉求,拍胸脯夸下海口,并立即叫了一帮兄弟伙,赶到墓前大打出手,硬是把苏比劫了回来。
15:跪在墓碑前几个小时,死者的亲属更是下狠手,边打边咬牙切齿道:“今天打死你这个狗杂种的白人!”现场极其混乱,气氛是同仇敌忾,围观者也可对满脸污秽的苏比煸耳光踢脚尖,近乎不打白不打,打了就打了。打趴下了,还得拼力爬起来面对墓碑跪着,不然,极有可能等同只死耗子给踩碎了。
苏比全身无寸好肉,全是大片大片的青或紫,小便还带血。苏琴生怕弟弟就此死掉,长时间守在弟弟床前掉眼泪。“他命硬,命大,跳楼扑河闯过了那么多的险关,这次也会闯过去!”贺伯伯贺妈妈如是说。
苏琴天天熬稀饭喂他。贺伯伯半夜去排队,用两家人仅有的肉票买了对猪脚(其时,凭票也很难买到猪肉),贺妈妈炖了,分几次端上来给苏比一个人吃,于是,一个星期后止住小便里的血。
在床上养一个多月,慢慢可以下床走动了。
是秋天,苏比听了姐姐的话,不再出门。白天趴在窗子上看两江汇合处的渡船,看渡船在波涛中过去又过来。其时河里还有许多无动力的木船,听得到拉纤者的号子。木船有时要升起帆,帆多数有补丁,花花绿绿。傍晚,木船靠岸泊了,船尾升起袅袅炊烟。天气越来越凉,河水由浑浊变成荷叶般淡绿,大片的河床裸露出来。夜里,待姐姐和贺弯弯睡了,苏比要下楼开了厨房小门,倚在门框上看对岸市区的灯火,看缓缓出港的船只,看船只孤独地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看累了,便对着市区和河水撒尿。尿柱在半空被河风吹得漫漶无际地消失,总听不到它的触地之声。有上河风或下河风,有时一注尿忽上忽下,像一种游戏,似乎成瘾。之后,关厨房的小门上楼,走进父母的房间,在黑暗中仰头长久注视那把老吊扇,甚至找出那麻绳和杈棍在手把玩,一如与父母进行心灵的交流和对话。有预感,自己的事没完,肯定没完,如同溉兰溪打水趸船上那个水手所说,有更大的劫难等着自己,也许小命难保!在十七岁结束进入十八岁之际,苏比猛然成熟许多,由内而生对这个家,对这幢小楼,对眼前的景物有了深深的眷恋。这儿才是依靠和归宿呀!
这期间,除了听姐姐的话,苏比一改对贺弯弯那点小恶作剧,亲妹妹样待她,尽逗她开心,时不时给她讲些武斗中的见闻。例如杀钢钎时,在石油技校前的厮杀。那时,厮杀前,两派要派出流动哨,把观看的群众远远隔离。一派喊“完蛋就完蛋,誓死保卫毛主席!”另一派就读毛泽东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双方列方阵。方阵前五排是端钢钎体格健壮的敢死队员,其后是戴藤帽背军用挎包的散兵。最前列,是领喊口号的指挥官。双方将接触之时,指挥官发出讯号,后面散兵即把挎包里半截砖、鹅卵石、硫酸瓶掷向对方,如同炮火轰击。只几分钟接触,先乱阵形一方节节后退,胜方也不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各自鸣号收兵。不一时,双方派出无武装人员,扶回自己的伤员及清理战场。每次如此。
“喔,这跟古时候杀仗差不多!”贺弯弯眯着眼总是听得入神。
苏比点头道:“对头,那时讲点义气注重形式,就是那次我被抓了,押去上新街广播站,也没打我,只要我反戈一击表个态就成。可动了枪炮,真真是你死我活,见血封喉,还枪毙俘虏。”
抓住这话头,贺弯弯忙问枪毙俘虏之细节。当时有没得太阳?那俘虏喊了毛主席万岁没有?是不是挨一枪就死了?是往前面倒的,还是往后面仰的?毛主席像章,难道说真的被一起埋掉啦!?
贺弯弯正值发育初期,人显得稚嫩紧致,在苏比前全无害羞。最初苏比吃屙洗全在床上进行,是她帮着苏琴完成。有时夜里,她歪在苏比床的另一头睡了,苏琴也不叫醒她。
16:许是两个女人内在的气息滋养了苏比,他没有留下后遗症。
可刚刚养好伤,苏比又被抓了。这天下午,苏琴拿着粮证上街买米去了,苏比和贺弯弯开了厨房的小门,各自倚在门框上看河里的一条木船。木船挂着花花绿绿的帆,正从南岸借着风力斜斜地渡向江北。正渡到河心之时,有人敲门,贺弯弯以为是苏琴买米回来了,便跳蹦着去开门。门开,门外站着一个军人,军人身后是一群带红袖章的民兵。
“你们找哪个?”贺弯弯问。
“苏比。”军人说。
“白人、白人……”那些民兵大声嚷嚷。
他们拥了进来。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贺弯弯去厨房提了暖水瓶准备给他们倒开水,可他们要上楼。
这时,苏比从厨房小门外走了进来,并平静地说:“我在这儿。”
那军人一挥手,几个民兵扑上去扳手腕揪头发,一条粗大的麻绳把他捆了。
像捆牲畜一样使劲地捆,苏比的双手立即被捆得发白,他痛苦地哼哼起来。贺弯弯就着急地大声求情:“求求你们,你们捆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