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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要特别地研究一下,在曹雪芹笔下,除了发生在荣国府那些大大小小的院落里的故事,他还写了哪些发生在建筑群之间的夹道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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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里不止一个夹道。除了上节写到的那个位于贾母院和王夫人院之间的南北向夹道,第四回就写到,薛姨妈一家来了,被安排住进府里东北角一处叫梨香院的房舍,“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齐全,另有一门通街……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这夹道应该也是南北向的。后来因修建大观园,预备迎驾元妃省亲,梨香院又腾出来给贾蔷管理的十二官戏班子使用,薛姨妈一家就又挪到了府里更东北边的一处院落里居住。
第七回写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欲找王夫人回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到梨香院找她妹妹说话去了,周瑞家的便转出东角门至荣国府东院,通过夹道,往东北边的梨香院去。所谓陪房,就是一房人,夫妻连带儿女,被当做陪嫁物,随富豪家的小姐,一起嫁到了其夫君家,在那边继续服役。周瑞家的,是周瑞的媳妇,因为得到王夫人信任,王熙凤一辈的,都唤她周姐姐,算是有头有脸有一定权势的仆妇,但不管怎么说,到头来,她的身份,还是一个地道的奴才,是一个夹缝里求生存的卑微生命。
第七回写周瑞家的奉薛姨妈之命,去给众位小姐、媳妇送宫花,把她送花的路线,写得非常细致。她出了梨香院,先携花来到王夫人正房后头,当时迎、探、惜三位小姐分住在王夫人房后三间小抱厦内,贾母命李纨陪伴照管,周瑞家的把花分别送给迎、探、惜后,“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遂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在凤姐那边完成任务后,才往贾母这边来,过了穿堂,忽然遇见了她女儿,跟女儿说完话,才进入贾母正房,在宝玉住的那间屋子里,见到正跟宝玉解九连环玩的黛玉,周瑞家的把两枝花献给黛玉,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确实,周瑞家的能说什么呢?读者从前面的描写里清楚地看出,她送花的路线,由近而远,循序渐进,并没有什么错失。但黛玉是何等身份,她系何等角色,哪有辩解的余地?只得忍气吞声。
从这样很细腻的文笔里,我们仿佛随着周瑞家的脚步,进一步了然了荣国府里建筑的空间布局:当中是正房大院,正院西边是贾母院,这两个院落的后缘基本上平齐,当中是一条南北向夹道,夹道北是凤姐院,勾连夹道的有角门,有穿堂;正院东边的院落,应该很大,梨香院在东院东北角,它的下缘比王夫人的那个院子还要靠北,从梨香院出来,要通过一条南北向夹道,才能到达王夫人院后面的抱厦,那抱厦外则有一条东西向的夹道,尽头是花墙,花墙上有角门,出那角门可通凤姐院。这样,我们就至少知道了三个互相连属的夹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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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宫花,为什么不送给李纨?李纨是寡妇,连脂粉都不能涂抹,遑论戴花。第七十五回写尤氏到荣国府来,进大观园,至李纨住的稻香村,想洗个脸补补妆,因为李纨没有脂粉,大丫头素云就把自己的拿出来,请尤氏将就着用,李纨责备她:“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尤氏好脾气,也就用了,这个细节再一次让我们知道,李纨只能甘如槁木死灰般生存,戴花的乐趣都被剥夺了,那是非常残酷的封建礼教,有一大套繁缛的规矩,维护着那个社会的伦理秩序。
像王夫人院、贾母院、王熙凤院,一般人未经特许,是绝不能擅入的。那是贵族府第里的伦理秩序。曹雪芹把这一点写得非常清晰。府里其实有着多样的生命存在,有大大小小的管家、办事人员、清客相公、小厮仆妇、门房杂役,厨子马伕……第六十三回还透露,荣国府里还有皇帝征戎大胜后,赏给府里的几家土番,那么这些生命,多半就只能在划定的区域里活动,他们如果有幸遇见主子,也多半是在夹道里偶然邂逅。
第八回写宝玉一时兴起,往梨香院看望宝钗,“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宁可绕远路罢了”,于是他仍从贾母院往南出二门,跟从的丫鬟嬷嬷以为他是去宁国府,结果他到了穿堂,又折向东边再往北边,绕厅后而去,显然,他是选了一个从南往北的角度,要去通向梨香院的夹道,他倒是躲过了动辄逼他读书上进的父亲,可是,“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劳叨半日,方才走开。”打听得当时贾政正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宝玉才算松了口气。那梦坡斋,位置应该就在上房院东北后角门附近。
书里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和“老学士闲征姽嫿词”两段情节里,集中刻画了詹光、单聘仁等清客相公的嘴脸。这是些典型的社会填充物。妓女是以色事人,他们是以才事人,都有很酸辛的一面,这些清客相公一般都通琴棋书画,可以在主子面前陪读、陪吟、陪聊、陪笑、陪奏、陪歌、陪棋、陪卜、陪绘、陪书、陪观、陪游……当然,更重要的是看主子脸色,揣摩主子心思,赔尽小心。曹雪芹把詹、单二清客的首次亮相,特意安排在了荣国府的东夹道一带,既符合生活的真实,更是具有隐喻的空间安排。
宝玉那天真是刚历一劫,再遭一劫。他满心满意要去见的,是宝姐姐,谁知往北去那梨香院所经过的东院里,有府里一片办事房,“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那些人就恭维宝玉斗方儿写得好,宝玉并不停步,敷衍他们两句,径往梨香院而去。注意曹雪芹笔下所写的这两拨子在东夹道附近跟宝玉相遇的人,肢体语言大不一样,前二人轻佻,后七人恭肃,都很符合他们在府里扮演的角色,清客相公相当于宫里的“弄臣”,本是供主子取乐的,他们适度轻佻乃职业本色,但办事员们就不一样了,虽然背地里坑坏主子,表面上则争先表现出自己的中规中矩。
第十七、十八回(古本两回未分开)里,写到宝玉在贾政对他“试才题对额”后,不得不跟到贾政书房,贾政把他喝退,忙从那里回贾母院,出贾政院时,被跟贾政的几个小厮拦腰抱住,把他身上挂的荷包等佩戴物尽行解去,那应该也是发生在夹道里的事。
第三十回写宝玉大中午的“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过了穿堂,便是凤姐院落,只见院门掩着……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的上房内……”空间转换写得一丝不苟,与前面的交代完全对榫。
第十一回、十二回,贾瑞想占有凤姐反被凤姐耍弄,最后死去的情节,估计是曹雪芹从旧作《风月宝鉴》里取用化入的,里面写凤姐毒设相思局,先利用了凤姐院和贾母院之间的穿堂,后来又利用了她那小院后面的夹道空房,那里有高大的房基形成的台矶,与仆人们的住房区域相通,再往北就是府第的后门了。这样的空间交代与前面的描写是相符的,第六回刘姥姥好不容易摸进后门,找到周瑞家,周瑞家的就是从北边把她带到凤姐院里的。贾瑞也属于一种社会填充物,而且是最无聊的一种,他那夹缝里的卑劣人生,很快由他自己以妄想型的纵欲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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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道对于荣国府的主子们来说,不过是从一处使用空间转换到另一处使用空间的一片过渡地带,他们经过时,很少特意停留。
但是,对于像贾芸那样的角色——论血统跟荣宁二府同谱,论现实社会地位和经济状态,却与二府有了天壤之别——荣国府里的夹道,却是他们攀附贵亲的可利用空间。
贾芸以同宗亲戚的身份,混进荣国府角门二门不难,但想登堂入室,那就得费尽心机才行了。他一般情况下是总在那夹道里徘徊蹀躞,希图逮机会“偶遇”府里的主子,趋前建立起较为亲密的关系,以谋取自己的利益。
第二十四回,写到贾赦偶感风寒,贾琏从那边请安回来,宝玉则正要奉命也去请安,一个下马,一个正待上马,哥俩对面,少不得寒暄几句,那位置,应该是在贾母院外,离夹道很近的地方,他们刚说了两句话,忽然转出一个人来,就是贾芸,贾芸显然老早就埋伏在夹道里听动静,有此良机,焉能错过?就转出来“给宝叔请安”,宝玉根本不认得他,贾琏就告诉说:“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第二十二回贾琏跟凤姐提起他时,则说是住“西廊下”)宝玉随口应酬几句,更随意说出了一句“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原来那贾芸已经十八岁了,没等宝玉反应过来,伶俐乖觉的贾芸意识到机会难得,良机绝不可失,便马上笑道:“俗话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宝玉听此甜言,就糊里糊涂地认了个干儿。
贾芸家住西廊下,所谓廊下,指的是庙宇正院两侧厢房后边的夹道。我童年时代住在北京钱粮胡同,挨着隆福寺,那时候寺庙建筑还相当完整,两侧的厢房由一些市民杂居,厢房有廊子相连属,所以叫廊下,住在那里也可以说是“住廊上”,那些房屋既有门通庙也有门通街,所谓通街,其实那街就是原来厢房与庙墙之间的夹道,后来两头开通,变成了胡同,隆福寺两侧的胡同,一侧叫东廊下,一侧叫西廊下,我那时从与之垂直的钱粮胡同去隆福寺小学上学,天天都可以穿过东廊下或西廊下来回。当然,北京不止一处庙宇有西廊下和东廊下,据有的红学家考证,荣、宁二府的原型,大体在北京的西北城,则书里贾芸、泼皮倪二等所居住的“西廊下”的原型,很可能是也位于北京西北部的护国寺一侧,这与书里写到的二尤的故事,贾琏偷娶尤二姨安家在花枝巷,都是对应的,花枝巷干脆直接用了真实的地名,现在北京城西北什刹海附近,就还有条一直把名称延续了几百年的花枝胡同。我青年时期任教十多年的那所中学,也就在那附近,所教过的学生,有的就居住在花枝胡同里。我读《红楼梦》,确实有特殊的亲切感。
我感觉,北京的小市民,特别是什刹海一带的小市民,至今身上还延续着贾芸的人格基因,那就是特别善于在夹缝里求生存。甚至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只要那斗争有一隙的松缓,就会有人苦中作乐,重新栽种点玻璃翠那样的花草,养几尾小金鱼,而在前海与后海相交的银锭桥畔,就会在早晨和傍晚出现卖碎马掌片(用做花肥)和鱼虫(用来喂鱼)的身影,这是些顽强的生命,在大时代的缝隙里,他们有自己不以言辞表达的生存哲学,他们算什么样的角色呢?正是在那个时候,我就意识到,那是些不容忽视的社会填充物。那时候,我在银锭桥头,看到过,一辆军用吉普车在一个卖鱼虫市民脏兮兮的钢种盆(钢种是北京市民对铝的代称)前停住,一个军人下车,用二分钢镚儿买下那市民用钢种勺给他舀出的一勺红粟般的鱼虫,装在了一个薄而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那军人虽然生活在“激情燃烧的年代”,但家里也还是养了金鱼,或者他本人并不喜欢,但是他妻子却喜欢,于是他也就来做一件让妻高兴的事。这说明即使社会已经非常单调板结的情况下,社会填充物(无论是鱼虫还是卖鱼虫的市民),仍是延续超政治人情的一种载体。
我就这样来理解《红楼梦》里的贾芸。他与上面提到的清客相公和帐房管事等生命存在还有所不同,那些人身上有太明显的势利眼与贪婪心,虚伪是带有损人性的,贾芸却只是朴素地为自己生计着想,他的虚伪只是一种小市民的庸俗客套,即使为了利己,却并不损人。
贾芸在书里,好几次出现在夹道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