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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个妖孽,今夜她偏要会会它,叫它后悔没羞没臊,胆敢自封东海公主。
莲兮拍桌而起,将桌上的酒菜全都推到阿三眼皮底下,说:“这都归了你,好好替我吃干抹净,本姑娘拜你们那东莲神所赐,现已胃口倒尽了。”她绕去酒桌另一头,将封郁从座上扯起来,强拽他往楼下走去。
封郁的粹白广袖被莲兮攥在手里,初时还挣了几下,要她停下。眼见莲兮一副怒急攻心的夜叉模样,他也不好多说,只得任她拉扯,沿着街上花瓣残迹往应龙神庙一路狂奔而去。
那奏乐抬辇的红衣队伍行进缓慢,待他二人流星急火似地追来时,那群人也不过前脚刚跨进应龙神庙中。
这神庙位处青丘一处荒僻海岸,虽是朱甍碧瓦,雕栏玉砌建得宫殿一般气派,却只得独幢孤零零立在满目苍夷的荒野之地上,以野草为邻,以沙砾为伴。
每月也仅有这一天祭祀之时,能令此地稍有一丝活人气息。
莲兮与封郁混迹于庙外围观祭祀的人潮之中,她伸头探脑正使劲往庙内巴望,忽然想起封郁的袖子还攥在她手里,便扭头对他说道:“这遭你全得听我的,本公主眼下正在气头上,你敢撇下我一人跑了,小心我削你半个脑袋!”
她威吓他时,总也翻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削来削去竟还是那半个脑袋。封郁也随她把纱袍下的白丝袖子拽出道道褶皱来,苦笑道:“我何曾说过要撇下你跑了?”
“我方才在那酒肆二楼拽你走的时候,你分明不情不愿!你可知我一世清白全给那冒名顶替的家伙搅成一滩墨汁,我若不找他理论清楚……”
“我又何曾不情不愿了,你心系此事我也晓得,只是……你我二人的酒菜钱,我还不曾付过……”封郁搔了搔眉尾,笑得无辜。
莲兮一时语塞,松开拽着封郁的手,顿了一顿,理所当然赖皮道:“你我本就没吃上几口,全给阿三兜进肚子里去,原该他自己掏荷包。眼下我替青丘把这祸患给端了,还不值一顿饭钱吗?”
她的话语声声清脆,又加之一身粉裙跹动,夹杂在一窝大老爷们看客中惹眼非常。比起应龙神庙内月月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祭祀仪式,还是莲兮这般活色生香的动人女子更有些看头。前一刻还在庙前观礼瞧热闹的青丘众人,下一刻全似饿虎扑食一般蜂拥至莲兮近旁左侧,将她身边围了个水泄不通。
“稀奇稀奇,青丘竟还藏着个如此标致的……”
“这个女娃娃生得真地道,不是本地人吧?”
“本大爷我就每个月献祭的时候能瞧瞧活生生的年轻女人,今天还遇上个比活祭更美的,真是艳福不浅。”
“啧啧,这么水灵……送去活祭多可惜?”
“你可惜她?那讨回去做老婆呗,别忘了有福同享,记得给哥儿几个也一起美美哈哈!”
“瞧她这身形,王老五哪伺候得过来啊,还得我上!”
堵在莲兮跟前的一拨无赖泼皮们互相打趣,争相调戏起她来。他们见莲兮不惊不羞,光拿一双大眼眨巴眨巴地四处看着,全身上下一副人畜无害的纯真模样,便一个个愈发作威作福,不但言辞污秽下作,还上下其手打算从莲兮身上蹭点便宜。
莲兮初时懒得和一拨凡人计较,见他们手上放肆,抽身便想从人群堆里钻出去,不想竟让几个无赖拖住了手臂。
她正要破口大骂,肩上却被往后猛地一揽,她脚上未及站稳,便仰倒进一方粹白怀抱之中,只听头顶封郁的声音道:“几位兄台眼光不俗,这位美人自然是国色天香,只可惜已是我过门新妻,名花有主了,还请各位嘴上手上都放尊重些。”
他行句遣词一如往日温文尔雅,却另藏一丝酷寒。几个领头来调戏莲兮的无赖慑于封郁的威严,立时都撒了手,面面相觑。
莲兮臂上刚得轻松,便被封郁扣住手从人潮之中领了出来。
此时暮色刚起,正是夕阳西下时分,神庙之中乐声未歇,香烟袅袅而起。他两人站在人群中,终是显眼太过,便索性在众人视线之外兜了个大圈,待无人注意时又绕回应龙神庙附近,藏身于齐腰高的野草丛中。
第三三节 流年不复 今朝再会(4)
莲兮在草叶间一面紧盯神庙动静,一面为即刻得以杀妖除怪、一雪前耻而跃跃欲试。封郁与她一道闷头蹲着,忽然开口问道:“你四处夸口一双对剑如何了得,为何遭人调戏时,却像管蔫葱似地不声不响?若是你双剑出鞘,还不让那些个泼皮吓尿裤子?”
莲兮不假思索答道:“我等都是享有香位的神灵,受凡人供奉景仰。不能恪尽职守消灾解厄也就罢了,若还以强凌弱吓唬他们,又算哪门子神仙?”
纵是她说得正气凛然,一想起适才封郁替她解围时说的什么“过门新妻”,脸上还是浮起淡淡一层晕红来。
封郁轻笑了笑,说:“那时你杀气腾腾提剑来白重山找我时,我竟没看出你是如此亲切的善神。”
莲兮鼻中哼了一哼,只听封郁又说道:“让我猜猜,东莲尊君可是想等到闲人散尽,再去神台上救下献祭的女子,然后设法捉住那食人血肉的妖孽?”
“这是自然!”
封郁不像莲兮那般兴致高涨,蹲久乏了,便干脆在草丛里席地而坐,有气无力道:“若换作是我,恐怕懒得理会这许多。凡人是生性狭隘自私的物种,若给他们充足的理由,便无所谓自相残杀。你方才也看到了,青丘献祭活人的仪式延续近百年,时至今日反倒成了许多闲人旁观的娱乐,他们眼看同族赴死尚且能围观谈笑,又何须我等仙族热心相助?”
莲兮瞟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回嘴:“不过顺道收拾一路小妖,你哪来这么多牢骚话?”
“小妖?我看未必,听阿三所说,倒像哪里来的是嗜血魔物……”
“嗜血魔物?”她将封郁的话喃喃复读了一遍,竟像是陷入咒语圈缚之中,呆怔入神。
魔物又称血魔,是被唾弃于三界之外的邪恶生命,大多是由诸仙诸妖修元不慎,偏离正道,方才堕落成魔。它们以凡人或仙妖之血为食,受其滋养,可获永续寿命,若浴血修行,更可以使自身修为骤然精进。但若堕入魔境而不食血,不仅不能隐去丑陋面目,还会使腹中饥饿,肝肠寸断。长此以往,性命堪忧。
世间魔物数量寥寥,莲兮生平还未曾见过一只活的,但描摹魔物如何残忍如何可怖的书籍却汗牛充栋。莲兮幼时也看过诸如《古今十大魔物观》、《首魔列传》、《血魔奇闻》种种有关魔物事迹的绘本。她虽从未探究此类书籍是否出自同一人笔下,但其中描绘的魔物却全是生得一模一样的青面獠牙尖耳歪鼻,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让莲兮翻看之余,忍俊不禁,一丝惊惧也无。再深入些,便连诸般魔物与降妖仙人的亮相台词、斗嘴流程、血搏手段,以及魔物每每邪不胜正最终难逃仙诛天罚的结局,都是互相套搬借鉴,大同小异的桥段,了无新意。所以书海之中,莲兮只看过三本,便对其余的兴味索然。
然而今时今日,“魔物”却再不是供她打发闲暇,偶尔翻看研究的图绘,它的名讳乍一经封郁口中说出,便令她的心底随之揪痛,连同身体深处隐藏的一丝残念也随之惊醒。然而待她伸手想抓住那残念,却又叫它从指间溜走。连同种种惶惶不安,也只在她心中稍作停留,转瞬即逝。
莲兮脑中千头万绪飞梭而过,虽只片刻凝神,却也让封郁瞧在眼底,他拿指在她眉心轻轻一弹,问:“说起魔物来,你就怕了?”
她心神稍定,强笑着辩道:“我的胆色若仅止于此,岂不平白叫你笑话,妖孽也好魔物也罢,胆敢冒用本公主的名号,早晚被我收拾停当。我只是好奇,你又怎么晓得它是魔物?”
封郁将一片草叶拈在指尖轻抚把玩,慢吞吞说道:“你先看这青丘国中之人一个个面目青白,与其说是染病在身,我看倒像是常年气血不足。再看当年青丘国君不愿献祭活人,使得国内病者连连暴毙,死时体爆成碎,碎块不见血色……这还不明白吗?”
莲兮巴巴看着封郁,思忖了片刻,老实道:“不……明白。”
“你可曾见过魔物食血?”
“……不曾。”
“你可曾见过魔物?”
“……不曾。”
封郁怔了一怔,随即拊掌大笑道:“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从未见过魔物也敢如此夸下海口,你可知吞过人血的魔物生性凶残,大多修为极高。”
“这我自然懂得,还要你说?”莲兮对魔物的认识只停留于绘本小传,平日里与仙友们相互吹牛闲谈时,那一星半点常识亦足够作为谈资,也从没见有人拿这笑话过她。眼下封郁却把她当井底之蛙来嘲弄,坐在一边儿,笑得眼角都泛出泪痕来,让她看着好生窝火。
封郁见她面露不快,也不再笑话她,正色道:“我猜想青丘附近应当潜伏着一只血魔,九十多年前国内怪病蔓延,正是它刚刚诞生的时候。那时它初入魔境,谨小慎微不敢大开杀戒,虽是四处觅食凡人鲜血,却极有分寸,吸血时想必浅尝即止,只让充作食粮的青丘百姓气血缺失,并不致死。然而后来它却并不满足于饱腹,还想浴血修炼……”
“浴血修炼可是要浸在鲜血池泊中修行?”
封郁强压笑意,又一弹她的额头说:“你脑中成日都想些什么,如此古灵精怪。”
他脱口而出,却将自己说得有些发怔。
莲兮也未多留心,只在心中恨恨盘算着,若得空回水晶宫定要先烧尽那些误人子弟的绘本才好。
她好奇心烧得旺盛,见封郁久久不开口,便出声问:“所以,所谓浴血修行究竟是怎样的?”
封郁轻咳了一声问道:“若我凭着掌力,隔空将你遍身的鲜血尽数从体内析出,你会怎样?”
“倘若体内最后一滴血也被抽尽,我哪还有命活,自然变作枯尸一具了!”
“你也不必拿眼瞪我,我不过作一比方。魔物正是如法炮制,将猎物之血析出体外。人血化作腥红血雾,魔物沐浴其中,将血液从体表各处吸收。此时若提气凝神,紧抓时机修炼魔精,便可事半功倍,收效颇丰,因此被称作浴血修行。只是这将血引出体外的过程,若非掌力拿捏得十分精准,就可能使人肚烂胸溃,甚至全身炸裂。这时,被抽尽血的尸块看起来当然就同白蜡一般。”
“依你所说,阿三那邻居当年见到东莲神将献祭女子四分五裂,其实正是要析出血来修行?”
封郁点头道:“九十多年来,青丘人就如同被魔物圈养的猪牛,东咬西尝,大多都被它吞食过几口血,再经历儿女子孙的代代积累,最终才使得全国百姓都生来面色灰白。事实如此,他们还自我蒙蔽,以为只要每月献祭就能与妖孽相安无事,殊不知献祭是为虎作伥,徒增它的修为,只会令它更加气焰嚣张。若放着不管,早晚有一日让那魔物化境成邪,到时我看全青丘的人血都填不饱它。”
他说得面面俱到,莲兮也信了大半,只是其中还有一分蹊跷,叫她不解。
果然封郁同她想到一处,默忖了片刻又说:“只是这魔物百年间不断食人鲜血,本来早该被人亲眼所见,为何坊间竟不曾留有这样的传言?”
莲兮虽也纳闷,此时却光想着魔物在青丘犯下的恶行恶状,切齿道:“无论看没看见,它嗜人鲜血即是事实,可恶至此,原该千刀万剐!”
她说得义愤填膺,封郁却只笑笑,不以为意:“我倒觉得嗜血也不过是魔物生存之道,与杀鸡宰羊满足口腹,并无区别。若说可恶,人心险恶,祸心包藏,倒更叫我不耻。”
“凡遭遇血魔,若可生擒便俘交地府,若不能活捉也应设法斩下,这是我等仙尊行走三界的成文规矩。管你耻不耻的,眼下先帮我把仇敌抓了再说!”
第三四节 流年不复 今朝再会(5)
封郁还未答应,袖子又被莲兮狠力拽了一拽。
“天色不早,人也散尽了,你我赶紧去庙里救人!”
她说着一跃而起,目光炯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连同封郁也被她从野草堆里扯了起来。
夏季昼长,莲兮在草丛里苦蹲了许久,才守得应龙神庙中最后一拨司仪神官散去。一时间阴沉的海岸荒滩上除却海浪拍岸,再无别的动静。这一夜阴云蔽月,昏暗间唯有神庙中隐约有火烛闪动,她与封郁便循着光亮往庙里摸去。
这富丽堂皇的庙宇虽是行礼重地,却被青丘百姓禁忌,连流浪汉叫化子都不敢夜宿其中,自然也无需在庙门置锁。他二人长驱直入,穿过大殿,便见庙中面海架设着一处用作祭祀的飞阁露台,露台上摆着一条狭长神台,两端各祭着三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