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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兮将外罩的斑斓裘锦略略掀开,瞟了一眼里边那件枣红深衣,不由幽幽叹了一气,连带着头上高高束起的白莲发冠也虚颤了一颤。
过去,她也少不得扮作男子的形貌,在凡间行走游玩,一是图个行动方便,二是图个穿脱容易。但如今,这一身浮夸艳丽的纨绔子弟装扮,已在她身上接连穿了数月,着实让她心里烦闷。
这一烦恼追根溯源,全怪南海的鲛王朔阳,仗着手上有一块玲珑残碎,便对着莲兮颐指气使,造次起来。
想起此趟苦差的根由,莲兮少不得要咬牙切齿将那浑球祖宗十八代都抄出来通煸一遭。她正在心中恶狠狠地埋怨着,不期然,封郁握着她的手忽然松开。
“快到了,若真被人当作断袖,那可不好办事了,”封郁走在前头,轻笑了一声,又说:“自从朔阳嘱托以来,截至今日,你我已在神州游荡了整整一百日,毫无斩获。只盼现下能有几分运气罢。”
“我看他哪里是找心上人,分明是找乐子!瞧他那副得瑟的模样,分明是把本公主当猴耍。依我看,什么画中女子,分明是朔阳说来唬人的,就算你我找到天涯海角,都未必能让他满意……索性再偷一次算了!”
“朔阳将那玲珑碎看护得严实,就算是莲兮如何骁勇,毕竟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封郁侧过头,在莲兮额上飞指一弹,笑说:“你偷过一次,还不明白其中厉害吗?”
莲兮心中不悦,犟嘴道:“那是本公主大意了,我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雄鲛把守着,一时疏忽……”
“鲛族是骁勇善战的海族,虽然部属于南海龙王敖明麾下,却连龙王老儿都忌惮他们几分。你单打独斗落于下风,原也没什么可惭愧的,”封郁鼻中轻哼,自嘲道:“若说起来,反倒是我无能无力,枉为男子,平白叫人笑话。”
“你现在知道了!两百九十七道天雷,谁要你逞能,”莲兮嘀咕道:“但……我不会笑话你。便是你如何不济事,本公主一双剑也能保你太平……”
走在前头的封郁肩上一震,强压着笑意转过脸来,大摇其头道:“兮儿这样勇猛,叫天下男子如何自处?我好不容易救下你的性命,你也该好好珍惜才是,别再硬拼硬抢了。朔阳当初开出条件时,说得倒也郑重。他虽然反复无常有些棘手,但他的心愿,我看应当是诚心诚意的。”
“哼,他倒是得意了,谁叫他有那么一大块玲珑碎……”
“不错,是很大。这样大的残碎,却从未出现在我的卦象里,着实古怪。前一阵子,你提起青丘的那块玲珑碎的来头,也让我在意。或许……”封郁喃喃自语着,一时沉吟,欲言又止。
或许,朔阳持有的玲珑碎,也是别人有意交到它的手中。
封郁虽未能明言,莲兮却大抵明白。
因为,那一日莲兮也曾如此困惑。
第五七节 夜雪阳春 无关风月(3)
莲兮虽与封郁结伴同行,却也时不时会回东海老家晃上几圈,尝尝自家吃惯了的小菜,顺手翻一翻自个儿的信笺。这些年来,她出落得越发标致,送到她莲心殿的姻信情书也越发多起来。上至九重天庭位高权重的神尊仙官,下至分辖江河湖泊的诸位水君,倒也叫她有几分得意。面对着雪片一般堆攒的信件,她自然不会一一拆解,即便是最有耐性的日子,亦不过稍稍翻看一下落款的名讳。
所以,当朔阳的名字乍一跳入眼中,险些惊得她咬掉自己半根舌头。
以朔阳为首的鲛族,聚居于南海荒夷,向来鲜少与东海有所来往。莲兮与鲛族的唯一交集,便是穿在身上、经由鲛族纺织而出的绝世衣料,龙绡纱。雄性鲛人皆以面相丑陋、体生奇臭而闻名四海,鲛王朔阳更是个中翘楚,丑得惊世骇俗,臭得难以言状。数百年前,莲兮一时兴起,跟着伺候女官去鲛族领海取绡纱时,曾不幸与朔阳擦身而过,虽只匆匆一瞥,便已叫莲兮陡然失色,其中滋味足够她回味一生。
她情急之下,难得从头至尾,将一封信看了个遍。好歹,那面目可憎的鲛族头领,并不是来求亲的。
但是,信中的内容虽叫莲兮略得宽心,却也令她疑窦丛生。
这一封信写得潦草,但主旨大意还是明确的。朔阳在信中坦言自己捡到了一块玲珑残片,他听说手上的物件正是莲兮在三界苦苦寻找的,便想邀她前去南海详谈。
那一块玲珑碎究竟是怎么来的,莲兮倒没有多想。叫她困惑的,却是另一点。
莲兮与封郁偕游之事,虽在东海上下传得热闹,然则众人大多并不知道玲珑碎一事。朔阳向来深居南海荒夷,消息闭塞。这一件事,原本不该传进他的耳朵。
莲兮对朔阳有几分疑心,但有了玲珑碎的消息,她也不能放任不管,不日便与封郁前去南海拜会朔阳。
朔阳的玲珑碎足有两寸长,一寸半宽度,比莲兮先前见过的两瓣碎片大了五倍有余。
眼见着如此大的残片,莲兮更是对朔阳防备有加,恐怕他要狮子大开口,向她漫天要价一番。不想朔阳人长得虽丑,心地却厚道实在,只提出一个条件来交换手上的玲珑碎——替他找到画上的凡人女子,将她带回南海。
据朔阳所说,那是百余年前他偶然在海面邂逅的渔家女儿。虽只一面,却极合眼缘,见过之后便让他日思夜想,相思成疾,盼着有一日能将她娶作妻子。
百年已逝,朔阳画上的女子想必早已骑鹤西游去了。但他既是要的那一张皮相,莲兮大可在凡间替他找出个容貌相似的年轻女子,便也算交了差。
找人总比找赤翎一类稀罕物件来得容易许多。莲兮当初抱着这样轻易的念头,对朔阳满口应承。
直到实际入手,莲兮才恍然意识到,这趟差事之艰苦,远远超乎想象。
她与封郁四处参详面孔,费了许多时日才找出几个相像的女子。面对着得来不易的“猎物”,自诩一介善神的莲兮,是绝计干不出强掳的勾当。但要叫她们心甘情愿嫁去南海,却还要解释其中种种连她自己都倍感心虚的事实——比如新郎官是如何,比如那荒夷的海底是如何,比如她们嫁去之后会是如何。
嫁予朔阳,可得延年千岁,却再不能反悔,再不能离开海水,再不能拥有人类引以为傲、可供站立行走的双腿。
鲛人部族源远流长,传说他们从前也是生活于陆地的人类部落。因为在异族血战中落败,一路被逼着退到了南疆海角,面对汪洋,奔逃无门。只得靠着祖先秘传的织品——游鳞羽衣,暂时规避于海中。然而有着避水奇效的游鳞羽衣,在身上披得久了,却会化作覆体薄鳞,将一双人类的腿生生裹缚,纠缠成一条长长的鱼尾。异变之后,这有蹼有鳍,却实则非人非鱼的部族,再也不能离水超过一日,只得就此默默聚居于海底,成为南海最卑贱的海族成员。
鲛族来由的传说,莲兮自幼耳熟能详。真实与否,她不曾考究。但游鳞羽衣,却是鲛族中真实存在的秘传之宝,也确实能将凡人变作鲛人同类。鲛族中向来阳盛阴衰,雌鲛稀少,为了延续后代,也少不得有人类女子被生性凶猛的雄鲛拖下水去,强行逼着穿上游鳞羽衣,强行逼着寻欢交合,绵延子孙。莲兮向来不耻鲛族一类,也全是这个缘故。
然而这一遭,她却不得不昧着良心,为虎作伥。因为朔阳娶亲,正是要以游鳞羽衣,将她带回的女子变成鲛人,好让娶来的妻子能够从此在南海海底一同生活。
纵使莲兮大费唇舌,将这一事实美化数倍,在凡人女子听来,亦不过是天方夜谭。且不说身家清白的小姐千金,即便是形单影只的寡妇孤女,也鲜少能有人正儿八经地将莲兮的一通长篇游说听完。
两个月的屡败屡战之后,终于有人接受莲兮劝说的姻亲,反倒让她自己难以置信。
这位莲兮险些以为心智失常的女子出身青楼,是名扬天下的花魁美人,眉目姣丽,生得与朔阳画中的女子有七成相似。她甘愿义无反顾地嫁去南海,唯独只要莲兮与封郁替她赎身。那一笔赎身价码,金贵得让人咂舌,对于莲兮却也算是花钱解忧。
她自以为不仅开解了红尘女子的命运,捡了一桩功德,更促成一段千里姻缘。然而待她好不容易抱得美人归,将那花魁送去南海,朔阳却只稍稍瞄了一眼,便要莲兮将人送归,重新找起。他说得轻描淡写,气定神闲,叫莲兮一时咋呼得七窍生烟。若非封郁拉扯着她,她恐怕早就扑上前去左右开弓,照着朔阳歪瓜裂枣一般的茄子脸扇上几耳光。
那样一个生着塌鼻陷眼,黄牙瘪唇的家伙,竟厚颜无耻地对别人的长相挑三拣四,着实可笑。
然而可笑归可笑,心不甘情不愿的莲兮也别无他法。只要玲珑碎还在朔阳手中,也只能由着他牵着她的鼻子走。
第五八节 夜雪阳春 无关风月(4)
那青楼女子终究没让朔阳看上眼,被带回陆上之后,拿着一笔积攒多年的钱财,就此过上了平凡却安生的日子,也就此为莲兮他们开启了一道先河。
沦落红尘的女子是无根之花,耳根子比寻常女人软些,胸襟比寻常女人宽些,煽动之下也更容易动摇些。自那以后,莲兮与封郁专以风尘中人为对象,寻觅朔阳的妻子,比之过往,轻松了太多。无论最终能否促成姻缘,都能为这世间解除一笔风尘孽债,为那些声誉不清的女人,挣来半分自由。每每想到这一处,莲兮心中的愧疚也能略略减轻一分。只可惜他二人先后又找来许多青楼女子,挨个软磨硬泡费了许多功夫,却始终没有一个能让朔阳满意的。不是脸颊太长,就是鼻子太扁,即便面相上已有九成相像,他亦要鸡蛋里挑骨头罗哩罗嗦一番。前前后后白忙了几回,莲兮终于按捺不住,决定将朔阳手里的玲珑碎强偷出来。
不想朔阳早有防备,一场群起攻之的玲珑争夺战,终是叫莲兮寡不敌众,败下阵来。这以后,她依旧只得穿着那一身轻浮花俏的男装,与封郁辗转各地,混迹于大小青楼为朔阳择妻说媒,重又踏上了无尽头的征程。
今日早些时候,她与封郁已巡过周边的荆城、樊城,眼下汉阳城中若还是一无所获,她便打算再摸回南海去,重做一回梁上君子,怎么说也将那玲珑碎给强抢出来。
比起累死累活四处漂泊,还是干脆的血搏一场,叫她痛快些。
莲兮在心中筹谋着盗宝大计,脚下步速不由放慢许多。
正缓缓走着,忽然臂上锦裘被人一扯,她还未及反应,一副温软的身躯便紧贴了上来。
“嗯~公子~别急着走呀,来我的春闺院喝杯酒暖暖身子吧?奴家定会叫你满意的哟!”
莲兮一时惊怔,才发觉自己已然站在了灯火璀璨之中。
一处纵横交叉的十字路口展现在眼前,正是汉阳远近闻名的花街。这时正值华灯初上,花街上下最是喧嚣热闹。沿街大大小小的妓馆歌坊,不时传出琴声软语,交错在辉煌灯影中,肆无忌惮地卖弄着这座古城的繁华富饶。
街心的积雪早已被人铲开来,打扫得平整。青黑街石上只薄薄覆着一层绒毛般的雪花。莲兮站在洁净的街头,眼中被成串的金丝大红灯笼填得满满当当。笼中朦胧的灯火与铺架在路边的成排彩烛花架,共汇做烁玉流金的明艳光彩,将这本该情欲横流的秽所,装点得犹如天上街市。
莲兮四下打量着,心中诧异非常。数月中,她成日游走在各处声色场所,花街柳巷着实见得不少了。但是如此高调奢丽的花街,她还是头一遭见识。
这样一个平凡的雪夜里,竟有着闪闪发亮,这样别出心裁的一条花街。想必,背后也有一位匠心独运的坊主。
眼见莲兮望着街市出神,那抱在她臂上的青楼女子又来缠话道:“我瞧出来了,公子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不要害羞嘛,让奴家好好伺候你吧……”
莲兮一时未及防备,那纠缠不休的女子已伸手探入她的裘锦之中,向着她的下身一路摸索过去。莲兮干咳了一声,赶紧将那女人的手拂开来,抽袖欲走。
不想,一个还没赶走,四下里忙活着招揽生意的女子,三五成群又簇拥上来许多。同是沦落红尘之人,比起高阁中,坐在男人怀抱里纵声欢笑的头牌名花,这些薄衣半缕立在冰雪里的流萤,或是半老徐娘过气许久,或是生涩太过不解风情。常年经营着清冷的生意,让她们一日日生猛起来,终究变得有如下山母虎一般。但凡有男人途径花街,只要衣着还算光鲜,便少不了要被她们生拉硬拽一番。
莲兮扮了男装,一身富贵行头,眼下自然是各家各院争抢的肥羊。
“好俊的哥哥呀,别走别走,我紫茉莉的腰身最软,你摸摸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