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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观我生进退”。欲观我生,此其资也。予垂髫种此,即于树上刻诗以纪年,每岁一节,即刻一诗,惜为兵燹所坏,不克有终。犹记十五岁刻桐诗云:“小时种梧桐,桐叶小于艾。簪头刻小诗,字瘦皮不坏。刹那三五年,桐大字亦大。桐字已如许,人大复何怪。还将感叹词,刻向前诗外。新字日相催,旧字不相待。顾此新旧痕,而为悠忽戒。”此予婴年著作,因说梧桐,偶尔记及,不则意忘之矣。即此一事,便受梧桐之益。然则编年之说,岂欺人语乎?
○槐榆
树之能为荫者,非槐即榆。《诗》云:“于我乎,夏屋渠渠”。此二树者,可以呼为“夏屋”,植于宅旁,与肯堂肯构无别。人谓夏者,大也,非时之所谓夏也。予曰:古人以厦为大者,非无取义。夏日之至,非大不凉,与三时有别,故名厦为屋。训夏以大,予特未之详耳。
○柳
柳贵于垂,不垂则可无柳。柳条贵长,不长则无袅娜之致,徒垂无益也。此树为纳蝉之所,诸鸟亦集。长夏不寂寞,得时闻鼓吹者,是树皆有功,而高柳为最。总之,种树非止娱目,兼为悦耳。目有时而不娱,以在卧榻之上也;耳则无时不悦。鸟声之最可爱者,不在人之坐时,而偏在睡时。鸟音宜晓听,人皆知之;而其独宜于晓之故,人则未之察也。鸟之防弋,无时不然。卯辰以后,是人皆起,人起而鸟不自安矣。虑患之念一生,虽欲鸣而不得,鸣亦必无好音,此其不宜于昼也。晓则是人未起,即有起者,数亦寥寥,鸟无防患之心,自能毕其能事,且扪舌一夜,技痒于心,至此皆思调弄,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者是也,此其独宜于晓也。庄子非鱼,能知鱼之乐;笠翁非鸟,能识鸟之情。凡属鸣禽,皆当呼予为知己。种树之乐多端,而其不便于雅人者亦有一节;枝叶繁冗,不漏月光。隔婵娟而不使见者,此其无心之过,不足责也。然匪树木无心,人无心耳。使于种植之初,预防及此,留一线之余天,以待月轮出没,则昼夜均受其利矣。
○黄杨
黄杨每岁长一寸,不溢分毫,至闰年反缩一寸,是天限之木也。植此宜生怜悯之心。予新授一名曰“知命树”。天不使高,强争无益,故守困厄为当然。冬不改柯,夏不易叶,其素行原如是也。使以他木处此,即不能高,亦将横生而至大矣;再不然,则以才不得展而至瘁,弗复自永其年矣。困于天而能自全其天,非知命君子能若是哉?最可悯者,岁长一寸是已;至闰年反缩一寸,其义何居?岁闰而我不闰,人闰而己不闰,已见天地之私;乃非止不闰,又复从而刻之,是天地之待黄杨,可谓不仁之至,不义之甚者矣。乃黄杨不憾天地,枝叶较他木加荣,反似德之者,是知命之中又知命焉。莲为花之君子,此树当为木之君子。莲为花之君子,茂叔知之;黄杨为木之君子,非稍能格物之笠翁,孰知之哉?
○棕榈
树直上而无枝者,棕榈是也。予不奇其无枝,奇其无枝而能有叶。植于众芳之中,而下不侵其地、上不蔽其天者,此木是也。较之芭蕉,大有克己妨人之别。
○枫桕
草之以叶为花者,翠云、老少年是也;木之以叶为花者,枫与桕是也。枫之舟,桕之赤,皆为秋色之最浓。而其所以得此者,则非雨露之功,霜之力也。霜于草木,亦有有功之时,其不肯数数见者,虑人之狎之也。枯众木独荣二木,欲示德威之一斑耳。
○冬青
冬青一树,有松柏之实而不居其名,有梅竹之风而不矜其节,殆“身隐焉文”之流亚欤?然谈傲霜砺雪之姿者,从未闻一人齿及。是之推不言禄,而禄亦不及。予窃忿之,当易其名为“不求人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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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养部
◎行乐第一
伤哉!造物生人一场,为时不满百岁。彼夭折之辈无论矣,姑就永年者道之,即使三万六千日尽是追欢取乐时,亦非无限光阴,终有报罢之日。况此百年以内,有无数忧愁困苦、疾病颠连、名缰利锁、惊风骇浪,阻人燕游,使徒有百岁之虚名,并无一岁二岁享生人应有之福之实际乎!又况此百年以内,日日死亡相告,谓先我而生者死矣,后我而生者亦死矣,与我同庚比算、互称弟兄者又死矣。噫,死是何物,而可知凶不讳,日令不能无死者惊见于目,而怛闻于耳乎!是千古不仁,未有甚于造物者矣。虽然,殆有说焉。不仁者,仁之至也。知我不能无死,而日以死亡相告,是恐我也。恐我者,欲使及时为乐,当视此辈为前车也。康对山构一园亭,其地在北邙山麓,所见无非丘陇。客讯之曰:“日对此景,令人何以为乐?”对山曰:“日对此景,乃令人不敢不乐。”达哉斯言!予尝以铭座右。兹论养生之法,而以行乐先之;劝人行乐,而以死亡怵之,即祖是意。欲体天地至仁之心,不能不蹈造物不仁之迹。
养生家授受之方,外藉药石,内凭导引,其借口颐生而流为放辟邪侈者,则曰“比家”。三者无论邪正,皆术士之言也。予系儒生,并非术士。术士所言者术,儒家所凭者理。《鲁论.乡党》一篇,半属养生之法。予虽不敏,窃附于圣人之徒,不敢为诞妄不经之言以误世。有怪此卷以颐养命名,而觅一丹方不得者,予以空疏谢之。又有怪予著《饮馔》一篇,而未及烹饪之法,不知酱用几何,醋用几何,差椒香辣用几何者。予曰:果若是,是一庖人而已矣,乌足重哉!人曰:若是,则《食物志》、《尊生笺》、《卫生录》等书,何以备列此等?予曰:是诚庖人之书也。士各明志,人有弗为。
○贵人行乐之法
人间至乐之境,惟帝王得以有之;下此则公卿将相,以及群辅百僚,皆可以行乐之人也。然有万几在念,百务萦心,一日之内,除视朝听政、放衙理事、治人事神、反躬修己之外,其为行乐之时有几?曰:不然。乐不在外而在心。心以为乐,则是境皆乐,心以为苦,则无境不苦。身为帝王,则当以帝王之境为乐境;身为公卿,则当以公卿之境为乐境。凡我分所当行,推诿不去者,即当摈弃一切悉视为苦,而专以此事为乐。谓我为帝王,日有万几之冗,其心则诚劳矣,然世之艳慕帝王者,求为片刻而不能,我之至劳,人之所谓至逸也。为公卿将相、群辅百僚者,居心亦复如是,则不必于视朝听政、放衙理事、治人事神、反躬修己之外,别寻乐境,即此得为之地,便是行乐之场。一举笔而安天下,一矢口而遂群生,以天下群生之乐为乐,何快如之?若于此外稍得清闲,再享一切应有之福,则人皇可比玉皇,俗吏竟成仙吏,何蓬莱三岛之足羡哉!此术非他,盖用吾家老子“退一步”法。以不如己者视己,则日见可乐;以胜于己者视己,则时觉可忧。从来人君之善行乐者,莫过于汉之文、景;其不善行乐者,莫过于武帝。以文、景于帝王应行之外,不多一事,故觉其逸;武帝则好大喜功,且薄帝王而慕神仙,是以徒见其劳。人臣之善行乐者,莫过于唐之郭子仪;而不善行乐者,则莫如李广。子仪既拜汾阳王,志愿已足,不复他求,故能极欲穷奢,备享人臣之福;李广则耻不如人,必欲封侯而后已,是以独当单于,卒致失道后期而自刭。故善行乐者,必先知足。二疏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不辱不殆,至乐在其中矣。
○富人行乐之法
劝贵人行乐易,劝富人行乐难。何也?则为行乐之资,然势不宜多,多则反为累人之具。华封人祝帝尧富寿多男,尧曰:“富则多事。”华封人曰:“富而使人分之,何事之有?”由是观之,财多不分,即以唐尧之圣、帝王之尊,犹不能免多事之累,况德非圣人而位非帝王者乎?陶朱公屡致千金,屡散千金,其致而必散,散而复致者,亦学帝尧之防多事也。兹欲劝富人行乐,必先劝之分财;劝富人分财,其势同于拔山超海,此必不得之数也。财多则思运,不运则生息不繁。然不运则已,一运则经营惨淡,坐起不宁,其累有不可胜言者。财多必善防,不防则为盗贼所有,而且以身殉之。然不防则已,一防则惊魂四绕,风鹤皆兵,其恐惧觳觫之状,有不堪目睹者。且财多必招忌。语云:“温饱之家,众怨所归。”以一身而为众射之的,方且忧伤虑死之不暇,尚可与言行乐乎哉?甚矣,财不可多,多之为累,亦至此也。然则富人行乐,其终不可冀乎?曰:不然。多分则难,少敛则易。处比户可封之世,难于售恩;当民穷财尽之秋,易于见德。少课锱铢之利,穷民即起颂扬;略蠲升斗之租,贫佃即生歌舞。本偿而子息未偿,因其贫也而贯之,一券才焚,即噪冯之令誉;赋足而国用不足,因其匮也而助之,急公偶试,即来卜式之美名。果如是,则大异于今日之富民,而又无损于本来之故我。觊觎者息而仇怨者稀,是则可言行乐矣。其为乐也,亦同贵人,可不必于持筹握算之外,别寻乐境,即此宽租减息、仗义急公之日,听贫民之欢欣赞颂,即当两部鼓吹;受官司之奖励称扬,便是百年华衮。荣莫荣于此,乐亦莫乐于此矣。至于悦色娱声、眠花藉柳、构堂建厦、啸月潮风诸乐事,他人欲得,所患无资,业有其资,何求弗遂?是同一富也,昔为最难行乐之人,今为最易行乐之人。即使帝尧不死,陶朱现在,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去其一念之刻而已矣。
○贫贱行乐之法
穷人行乐之方,无他秘巧,亦止有退一步法。我以为贫,更有贫于我者;我以为贱,更有贱于我者;我以妻子为累,尚有鳏寡孤独之民,求为妻子之累而不能者;我以胼胝为劳,尚有身系狱廷,荒芜田地,求安耕凿之生而不可得者。以此居心,则苦海尽成乐地。如或向前一算,以胜己者相衡,则片刻难安,种种桎梏幽囚之境出矣。一显者旅宿邮亭,时方溽暑,帐内多蚊,驱之不出,因忆家居时堂宽似宇,簟冷如冰,又有群姬握扇而挥,不复知其为夏,何遽困厄至此!因怀至乐,愈觉心烦,遂致终夕不寐。一亭长露宿阶下,为众蚊所啮,几至露筋,不得已而奔走庭中,俾四体动而弗停,则啮人者无由厕足;乃形则往来仆仆,口则赞叹嚣嚣,一似苦中有乐者。显者不解,呼而讯之,谓:“汝之受困,什佰于我,我以为苦,而汝以为乐,其故维何?”亭长曰:“偶忆某年,为仇家所陷,身系狱中。维时亦当暑月,狱卒防予私逸,每夜拘挛手足,使不得动摇,时蚊蚋之繁,倍于今夕,听其自啮,欲稍稍规避而不能,以视今夕之奔走不息,四体得以自如者,奚啻仙凡人鬼之别乎!以昔较今,是以但见其乐,不知其苦。”显者听之,不觉爽然自失。此即穷人行乐之秘诀也。不独居心为然,即铸体炼形,亦当如是。譬如夏月苦炎,明知为室庐卑小所致,偏向骄阳之下来往片时,然后步入室中,则觉暑气渐消,不似从前酷烈;若畏其湫隘而投宽处纳凉,及至归来,炎蒸又加十倍矣。冬月苦冷,明知为墙垣单薄所致,故向风雪之中行走一次,然后归庐返舍,则觉寒威顿减,不复凛冽如初;若避此荒凉而向深居就燠,及其再入,战粟又作何状矣。由此类推,则所谓退步者,无地不有,无人不有,想至退步,乐境自生。予为两间第一困人,其能免死于忧,不枯槁于蹭蹬者,皆用此法。又得管城一物,相伴终身,以扫千军则不足,以除万虑则有余。然非善作退步,即楮墨亦能困人。想虞卿著书,亦用此法,我能公世,彼特秘而未传耳。
由亭长之说推之,则凡行乐者,不必远引他人为退步,即此一身,谁无过来之逆境?大则灾凶祸患,小则疾病忧伤。“执柯伐柯,其则不远。”取而较之,更为亲切。凡人一生,奇祸大难非特不可遗忘,还宜大书特书,高悬座右。其裨益于身者有三:孽由己作,则可知非痛改,视作前车;祸自天来,则可止怨释尤,以弭后患;至于忆苦追烦,引出无穷乐境,则又警心惕目之余事矣。如曰省躬罪己,原属隐情,难使他人共睹,若是则有包含韫藉之法;或止书罹患之年月,而不及其事;或别书隐射之数语,而不露其详;或撰作一联一诗,悬挂起居亲密之处,微寓己意,不使人知,亦淑慎其身之妙法也。此皆湖上笠翁瞒人独做之事,笔机所到,欲讳不能,俗语所谓“不打自招”者,非乎?
○家庭行乐之法
世间第一乐地,无过家庭。“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是圣贤行乐之方,不过如此。而后世人情之好向,往往与圣贤相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