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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谋(原名:苏记棺材铺)-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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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声响,似有人轻声叹息。苏离离精神一振,回过神来,细听之下那声音仿佛是从东南面来。她趴着不动,凝神细听,少时又有几声呻吟。苏离离大奇,荒野墓地,除了盗墓贼,就是狐狸精,怎会有这声音。

  她犹豫片刻,转了身,往东南方摸过去。约行了十余丈远,便见一座屋宇的轮廓隐约矗立在一片林木边,仿佛祭拜的庙宇。苏离离蹲下身子,慢慢爬近一些,还未落稳脚跟,就听“啊”地一声惨叫。

  一个声音低沉地问:“当真不说?”方才叫唤的人虚弱地喘息道:“小人……小人确实不曾找到。叶知秋十年前……已隐退山林,不问政事。朝廷宫中都不知他去处……”

  苏离离闻言一愣,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心中思忖个来回,便贴着地面,如觅食的猫儿,蹑手蹑脚地再爬近些,微窥那大庙正殿。

  正殿地上横躺着一人,牙帽已滚在一旁;他身侧站了一个人,却是阔袖散发,皂衣拂地。两人俱看不清面目。站立的男子身材挺拔,不知对地上那人施了什么刑,此刻只负手而立,缓缓道:“叶知秋即便死了,那东西总有落处。就是随他葬了,也必定有葬的地方。”

  地上那人哀求道:“小人……只掌宫中采买,此事……实在无从打听……”

  皂衣男子手轻轻放下来,冷冷道:“你既不知道,便不该欺哄主子。”他从怀里取出一个不大的瓷瓶,拔开盖子。地上那人陡然大声道:“不,不,……我……”话未喊完,几许清亮的液体洒在他身上。那人顿时没了声,只喉间发出咕噜的声音,像是放了水的皮囊,身体在地上瘪了下去。

  一股腥浊之气弥漫开来,苏离离猛然伸手捂住口鼻,半是恶心,半是害怕。眼睁睁看着那人化成了一地尸水,只有衣服覆地,苏离离竟僵了手脚,动弹不得,既想逃跑,又不敢动。只是这一抬手的动静,皂衣男子似有所觉,已微微转了头,垂手缓步出来。

  他后脚踏出门槛边,便站住了。夜色青光下,这人脸上如罩着淡淡的寒气,纵横蜿蜒着十数道刀疤,仿佛将脸作地,横来竖去细细地犁了一遍,狰狞可怕。

  他眼光缓缓扫过苏离离趴着的那片草地。苏离离捂着嘴,本也不想发抖,然而那手自己要抖,她止也止不住。此时此刻,只怕一只蚊子落在她手背上都能惊得她跳起来,何况是后脑勺上有什么东西静静吹风。

  脖子带点痒痒地凉,竖立警戒的寒毛被触动,苏离离猛然尖叫了一声,凄厉胜过夜猫子。一回头时,一张人脸很近地凑在眼前。

  她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朝着大庙的方向退了几步,定了定神,才看清身后这人是个年轻公子,一身月白锦衣,暗夜中略有些暧昧的丝光,狭长的眼睛映着星火,清浅流溢,态度竟是十分的温和优雅,手撑着膝盖,正弯腰俯看着她。苏离离半天吐出一口气来,拍着胸口,将一颗心拍回原处。忽想起那个皂衣人,又猛地一回头时,愣住了。

  庙门空空地开在那里,一个人影也不见。正殿的地上,方才化成了水的那人,衣裳也不见了。仿佛是一场幻觉,苏离离抬头嗅了嗅,空气中淡淡的尸臭味证明这一切并不是幻觉。她努力镇定了心神,从地上爬起来,扯了扯衣角,平平稳稳对那锦衣公子拱手道:“月黑风高,公子在此游玩,真是好兴致。”

  那人直起身,颇具几分风雅,缓缓吟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声音带着一点鼻音,苏离离听来像细砂纸打磨着锯好的棺材板,光滑低沉。咫尺之距,他虽笑意盎然,却让她后背生寒。

  她吸了一口气,道:“杀人放火大买卖,挖坟掘墓小营生。都是出来逛,公子说笑了。”苏离离假笑两声,站起来就走。

  刚走两步,手腕一把被他扣住,手劲就如同他的声音,不轻也不重,“这位公子,方才为何惊叫?”

  苏离离那清凉油抹对了路,手上有些滑,一挣,脱开了手,仰头看他,“因为公子你悄声出现在我身后,荒郊野地吓着我了。”

  “荒野无人,你趴在这里做什么?”

  苏离离虽不聪明,也不蠢,自不会说我是来盗墓的,更不会说方才看见如此这般的事,张口就编道:“这位兄台,实不相瞒。在下的父母为我定了桩亲事。可我心有属意,不愿曲就。今夜收拾金银细软,正要与人私奔。方才,那是在等人。”

  话音刚落,莫大扛着一个又沉又鼓的包袱,鬼鬼祟祟地摸了过来。苏离离暗自哀叹了一声,阖上眼睛。

  莫大那把粗嗓子便响了起来,“你跑哪……咦?这是谁?”

  苏离离睁开眼,绽出个假笑,清咳一声,嗔道:“你怎么才来。”

  那锦衣公子打量了莫大两眼,皱起眉来,三分恍然,三分惊诧,似笑非笑道:“竟是……断袖情深。”

  苏离离沉痛地点头,“唉,公子慧眼,此地实是容不得我们如此。今日在此不曾见着一个人,偏兄台撞见,还望兄台切莫声张,放我们一马。”

  莫大没读过书,听不明白什么断袖不断袖,以为盗墓之事败露,就包袱里摸出一个金杯,递给那锦衣公子道:“兄弟,你既然撞见我们两的事,就收下这个吧。”

  苏离离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他手,怒道:“你怎么这般大方,今后还要吃喝用度!”

  那锦衣公子眼光在他二人身上扫了两遍,颔首道:“公子是个妙人,他却俗了些。”说着,一指莫大。

  苏离离叹气:“正是,我说过他多次,他还是这般庸俗,竟想拿金银俗物亵渎公子高洁的情怀。”

  锦衣公子闻言,笑得如昙花夜放般粲然,伸手掂起苏离离的下巴,“你既知我高洁,何必跟他一处。不如跟我走吧。”

  莫大云里雾里地听完前面几句,终于抓住了最后一句的用意。跟他走?原来是一路的。他上上下下地看那锦衣公子,惊道:“兄弟,原来你也是……”

  “来盗墓”三字还未出口,却被苏离离打断他,深沉地说:“公子固然也断袖,可我却不忍负这俗人。但得知心人,白头不相离,便是烟火红尘的真意了。”她说着,不动声色地拨开他手指。

  锦衣公子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仰头赞道:“好,好。”

  苏离离见他高兴,一拱手,“告辞了。”一把拉了莫大鼠蹿而去,决然不敢再回身去看。

  荒野有风猎猎吹过,锦衣公子迎风而立,看他二人去远。身后有人低低道:“主子怎放了他们走?”

  锦衣公子默立半晌,伸手似要抓住吹送而来的风,飘来手上一点淡淡地薄荷香味。他轻笑道:“这个小姑娘有趣得紧,查查她是什么人。”

  他身后的皂衣黑影一掠而起,紧追过去。

  马儿缓步走过百福街时,莫大问:“啥是断袖?”

  苏离离想了想,说:“就是盗墓。”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文人的说法。”

  他们停在棺材铺后角门,苏离离跳下马来,道:“东西你拿去办,我先回去了。”她推开角门,漆黑中走过井台,眼角余光扫见葫芦架下石台阶上若有若无一个人影。恍惚瞥见,苏离离吓得兔子似的跳了一跳,已看见横在旁边的拐杖。

  黑暗中木头低声说:“你怎么了?”

  苏离离缓过口气儿,走过去,怕程叔听见,也低声道:“吓着了。”

  “没事吧?”

  “没事。”她依着那石台阶在他旁边坐下。

  两人默然半晌,木头忽然说:“走了。”

  “什么?”苏离离不解。

  木头的声音波澜不惊,“跟着你的人走了,方才就在外面。”

  苏离离吃了一惊,瞬间想到了那个扒爪脸,不由得往木头身边挤了挤。木头冷哼了一声,苏离离拉了他袖子,讨好道:“木头你真好,不枉我救你一场——见我不回来,这么晚在这里等我。”木头张了张嘴,听那声气儿像是要反驳,却又生生停住,大约没有好的理由。

  闷了片刻,冷冷道:“做什么不好,去盗墓!”

  苏离离此刻巴不得他跟自己说话,好忘了那扒爪脸,忙编着解释:“那个……我挖坟掘墓的目的和别人不一样。我主要是想看看各种木料,哪个最耐用……以及,发掘一点古典的样式……”

  木头忍不住哼了一声,却是笑了,苏离离趁热打铁,楚楚可怜,“今天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你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木头口气果然缓和了许多,道:“那人内力深厚,内功却是江湖异路。真气不纯,必是修习了博杂的心法。”

  “这个你都知道?”她觉得他未免信口开河。

  “他轻功不错,自然内力深厚;提气间便能听出端倪。”木头难得有这个闲心跟她细细解释。

  苏离离不禁刮目。他能有这番见解,也必不是寻常人物。失机落节,流落至此。老虎啸聚山林才是百兽之王,蛟龙潜游深海才是万物之灵。离了自己的所在,不过是笼中玩物,浅滩鳅虾。

  她苏离离的所在,又是何处?三尺市井,九曲巷陌,能否藏身一世?她自己也不知道。

  晚来风凉,苏离离转头看去。木头的眼睛像暗处的琉璃,蕴藏着坚定沉静。她回想今日所见所闻,只觉许多旧事积淀,压抑的重,却活得明媚的轻。

  苏离离心中难过,反微笑起来,叫道:“木头。”

  “嗯?”

  苏离离沉默片刻,“你父母都不在了?”

  “嗯。”

  “我也是。”她手指轻轻划着他伤腿的夹板,“还疼么?”

  “不。”

  她良久静默,木头也毫无声息,像夜幕中蛰藏的狼,不为等待猎物,却为了自己那份黑暗的适意。

  隔了好一会儿,苏离离轻声说:“陪我坐会儿。”

  “好。”

  **

  杉木十三圆:北方比较流行的一种棺木样式,十三根木头拼起来。大多是杉木,明清时漕运船舶需要大量杉木做桅杆,不许民间以杉木制棺,所以也有其他木质的。对平民而言,杉木十三圆算是比较高档的棺材了。

  第二章 月明人倚楼

  这一季有金黄的枇杷新上市,担在竹筐里,衬着碧绿简朴的叶子,沿街叫卖。

  苏离离爱吃各种果蔬,买回一大篮子来,拈一个,撕开黄澄澄的皮。枇杷果肉多汁,咬一口甘如饴饧,清新甜香。苏离离仰在那竹摇椅上,舌尖舔一舔唇角,对木头叹道:“世上还有比吃新鲜水果更舒服的事么?”(红果果地调戏一下某人:)

  木头坐在铺子大堂的柜后,给她抄这个月的定单,闻言白了她一眼。苏离离再剥出一个枇杷,剔皮去核,正欲拿去引诱木头,便见铺子正门外缓缓走进一个人来。苏离离放下枇杷,擦了擦手,莫大已将一个包袱掷在柜上,道:“今天是来买棺材的,”

  木头绷着一张俊脸,头也不抬,仿若不闻。

  月余不见,苏离离愣了愣,道:“你娘去了?”

  莫大点头,“前天就去了。这是二百一十两银子,那天挣的,我们对半儿。零的十两是买棺材的。”

  苏离离转到柜后,数了数银子,毫不推辞,坦荡无耻地将包袱包好收了,方抬头道:“要什么样的棺材?”

  莫大道:“你估摸着给吧,我急用,现成的最好。”

  苏离离便将他引到里院,指了一口大棺材道:“这个怎么样?以前一个老员外家订的,他一死,他儿子不要这个,改换了便宜的。这个就搁这里了。”

  莫大也帮苏离离拉过几回木料,见那板子七寸厚的独幅,连连摇头,“别别别,我娘这辈子也就那样,你这香樟整板别吓着了她。那个拗五的松木四块半就很好,就那个吧。我娘喜欢好颜色,你多画点花在上面。”

  苏离离叹气,“你那二百一十两能买次点的金丝楠木了,这个香樟原也不算顶好。”

  莫大道:“那二百两是上次和你断袖,你应得的。”

  苏离离缓缓抬头,无言地仰视他良久,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两人转出后院,苏离离问:“莫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丧事办完我就走,到外面闯闯看,顺便找找我兄弟。到时候也不跟你辞了,回来再说吧。”

  苏离离点头,“你一个人,万事小心。”说着走到大堂里,木头已抄完了定单,歇了手看着那帐目,见他们出来,也不理会,端了苏离离凉在那里的茉莉花茶喝。

  莫大看他爱理不理的模样,有些不放心,扭头对苏离离道:“离离,我不在你可别跟这小子断袖,等我回来,我们断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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