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饱食一顿
他那时已有五十多岁了,快六十岁了,身体很弱,一副儒雅书生的
样子,干不动大田里的农业活。我们木工组的组长石思良是省建
工局送到夹边沟来劳动教养的木匠,认识他,也同情他可怜他,就
跟领导说牛天德会干木工活,把他要到木工组来了。木工组的活
比在大田劳动轻松得多,石思良要他来实际上就是照顾和保护他
不要累死。
在木工组我和牛天德的关系非常好。我是夹边沟农场第一个
到木工组的右派,是木工组的元老:那是五八年夏季的时候,大批
的右派分子、反革命分子和被戴上坏分子帽子但实际上是政治犯
的人来到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那时候劳动工具不够用,——原
先的劳改犯留下来的铁锨和洋镐才有几百把——农场新买来的锨
头和锨把在院子里堆着,可是没有木工安装起来。我年轻,胆子
大,就跟管教干部自告奋勇地要求去安装铁锨把。我说我虽然没
当过木工,但小时在农村安装过自己家的锨把撅把,那没有多难。
管教干部说那你就试试看吧。于是,我把劳改犯们留下的几件工
具斧子刨子锯子收拾了一下,日以继夜地安装铁锨把。铁锨洋镐
装完,我就留在木工房当木匠了。后来从白银市的有色金属公司
和省建工局送来了几个真正的木匠,——都是有右派言论的工人
——手艺好得很,进了木工组。我跟他们学了些手艺,还就成_r个
好木匠。我们木工组还有两个木匠是兰州建筑公司的工程师,干
了两年木匠活,也都成了好木匠。
我和牛天德关系好,是因为我看他学问大,对人又和善:我年
轻,衣裳破了也不补;他看见了,就说,小高,把你的衣裳脱下来,我
给你补一补。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看见我的衣裳实在脏得看不
过眼去,就逼着我把衣裳脱下来他给我洗。我呢,给管教干部们修
修门窗,做个板凳饭桌,总能带回一盒香烟或者人家给一个馍,拿
回来我都要分给他一些。他没有手艺,一点额外的吃食都搞不到,
饿得瘦成了一把骨头。在木工组他的活还最累,因为他没技术,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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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能干拉大锯解板子的活。我和他解板的时候,除了往我这边拉大
锯,还往他那边送,——就是往他那边推——叫他省点力气。
由于他是个和善本分的人,再加上我和他关系好,这天夜里他
把我伺候得特别好。我一呕,他就把洗脸盆端过来,叫我吐。后来
我的胃吐得空了一点,但肚子疼得实在不行,他就叫我靠着被子斜
倚着,他给我揉肚子。一开始,他的手一挨我的肚子,肚子就疼得
受不了,因为我的肠肚里都塞满了土豆疙瘩,把肚子要胀破了。于
是他轻轻地揉,在我能够承受疼痛的情况下轻轻地揉。揉呀揉呀,
终于我的肠胃通窍了;我开始拉,也吐,上吐下泻。他呢,一会儿接
我吐的,一会儿接我泻的,然后把污秽物端出去倒掉,再回来接。
我吐呀拉呀整整折腾了一夜,他就一整夜忙来忙去伺候我,一
刻也没闭眼。
大概是天亮的时候吧,我上吐下泻终于把肠胃都腾空了。胃
部虽然还有点疼,但不那么难以忍受了。这时候我又乏又累,睡意
上来了,再加上牛天德把一个土炉子里烧上了木柴,把房子烧得暖
烘烘的,我便既舒服又昏沉沉地睡着了。
大概是又吐又泻把我搞得太累了,我这一觉睡得特别的深沉,
一觉醒来,胃也不痛了,身上又有力气了,我喝了一碗凉水穿好衣
服走出了宿舍,看看太阳的位置偏西得厉害,估计已经是下午三四
点钟了。我们木工组的人住在农业队大院后边的杂工大院里,挨
着我们的住房就是木工房。杂工大院的人们都出工去了,大院里
空旷无人。
我从木工房前走过,想到磨坊去。我在农场里最年轻,闲不
住,平常就爱到处乱跑。这时候我觉得肚子又饿了,胃空空的,就
想到磨坊去,找些吃的什么的。可是我走了几步就发现了一个奇
怪的情况:木工房门口原先是扔着一个坏耙子来的。耙子你知道
吗,一个像短梯子一样的长方形木框子,下面钉了许多大铁钉,是
用来压碎土块平整土地的农具。这耙子是农业大队拿来叫我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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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因为太破没有修理的价值了,扔在门口很多天了。这天我却发
现有人把它搬到木工房的侧面去了,立在墙上。我判断有人拿它
当梯子使了,上房了,我便也踩着耙子的横档爬了上去,想看看是
谁上了木工房,他想干什么。
我的半截身体超过房顶了,我站在“梯子”上看见有个人在离
我几公尺远处趴着,他的屁股和两条长拖拖的腿朝着我,我看不见
他的脸。虽然看不见脸,但我认出他就是牛天德。我对他太熟悉
了。我觉得奇怪:牛天德可不是个登高爬低的人,他的岁数也大
了,身体也虚弱,胆子也小,平时干活很小心,惟恐碰着哪儿磕着哪
儿,可今天他竞爬到房顶上来了。他在干什么呢?看他平平趴在
房顶上的样子,他是在干一件不愿叫人看见的事情。
我觉得奇怪,便也没有出声,静悄悄地爬上房顶,蹑手蹑足慢
慢地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好奇心驱使着我,我想弄清楚他究竟
在干什么?
我站到他的身后了,从他肩头上看过去。他的面前铺着一块
方形的蓝色包袱皮,布上均匀地摊晒着一层粘稠的东西。粘稠的
东西已经凝固了,凸起着许多白色的和略带黄色的洋芋疙瘩;有些
粘稠物我简直没法形容它的颜色,是褐色的、黄色的和略呈绿色的
混合色……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天啊,他在自己两年来包裹着
几件衣裳当枕头用的蓝地白花的包袱布上晾晒着我昨夜吐出来和
排泄出来的污秽物,而他正从那些污秽物里拣着小小的像指头蛋
蛋大的洋芋疙瘩往嘴里塞。塞上一两个洋芋蛋蛋之后,他从粘稠
物的边缘掰一块已经凝固的粘稠物放进嘴里,如同掰了千层饼的
一角……
我的心真揪紧了!一刹那间,像是电流击中了我,我的脑子嗡
地响了一声。我木雕泥塑般站着,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
僵住了多久,几秒钟?十几秒钟?然后就几步上前朝着包袱皮踢
了一脚。我原想一脚把那些东西踢下房子的,可是我的脚只是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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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袱布连同那层粘稠物踢得卷了起来。我又连踢两脚,才把那些
东西踢飞,踢到房下去了。
可能牛天德一点也没想到会有人爬上房来,没想到有飞来横
祸的一只脚踢飞他的吃食,所以我踢第一脚的时候他吓得闪了一
下头,嗓子眼里发出了轻轻的哦声。可是当我连踢二三脚把他的
吃食踢飞之后,他的嗓子里就发出了一声撕裂心肺的尖厉的啸叫
声:啊——
随着这声尖叫,他以从来没有过的矫健动作一跃而起向我扑
来。
他的凄厉的叫声,那一声惨叫,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使我
的心灵震颤了一下。继而他又向我扑来,我以为他是要打我,要把
我推下房去。我惊了一下,我没想到那么老实、善良的老人会像头
狮子一样发怒,扑人。我吓得往后退,可是退了两步没处退了,再
退就要掉下去厂,我只好站住,举起双拳摆出一副反击的样子。从
他扑来的气势,从他愤怒的表情看,他一定要打我的,但他冲到我
的跟前之后却用双手抓住了我的两只手腕,停顿了一下,剧烈地摇
晃着我的两只胳臂说:
小高呀,我把你当成亲兄弟,我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竞
这么坏!
他没有打我,没有推我,他根本就不是能打人的人,没有险恶
之心的人,他只是使劲儿摇动我的双手,用语言发泄他的愤怒:
啊呀,你太坏了,小高啊,你太可恶了……
我说,老牛,那东西能吃吗?
他严厉地大声说,怎么不能吃,那东西怎么就不能吃!
我说,不能吃,那东西就是不能吃!
那一阵,我的心翻腾得很厉害,我想说那东西很脏,不能吃,只
有猪狗才吃那样的东西,你是人,你不能吃它。但我又清楚,说这
样的话如同骂他是猪狗,这会伤害他的心的。可我又想不出更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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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的语言来说服他不要生气,也想不出什么理由为自己的行为辩
解。于是我就只是反复地说那东西不能吃。
他说,能吃!
我说,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我们争执了几句,我突然心里一阵悲哀:一个文质彬彬的上“_厂
年纪令人尊敬的老工程师,竟然吃起别人的呕吐物和排泄物,人怎
么能这样作践自己呀。同时,我也感到委屈:我是为了维护他的尊
严,可他竟然认为我是个坏人,夺去了他的口中食……我的眼睛!巳
涌出泪水来了,我哽咽着说,老牛呀,咱们不要吵了。你是大学生,
是知识分子,你懂,你心里非常清楚,那东西能吃不能吃……
听我这么说,他怔住了,慢慢松开了双手,但他又猛地把我抱
在怀里,哇哇地哭起来:小高呀,小高呀,我的小高呀,哇哇哇……
他的眼睛里滚滚而下的泪水流到我的脸上。我不由自主地也
哇哇大哭起来:老牛,老牛,你不要哭……啊啊啊……
我当时劝他不要哭,但我却抱紧了他哭个不止。结果是我们
两人站在房顶上,互相搂抱得紧紧的大哭了一场。
这件事情过去近四十年了,再差四五个月就整整四十年了,可
是现在说起来却是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老牛那声
凄惨的喊叫依然在我的耳畔回响,我永远也忘不了。可是,这件事
深深地在我的心里藏着,我对谁也没讲过;就是那天傍晚木工组的
那五个人从新添墩回来,我也没对他们说。当时我想不通,老牛说
我可恶,是坏人,难道我真是坏人吗?现在时间过去了已近四十
年,我也还是没想通,没搞明白,那件事我做错了吗?张记者,你现
在说一下,那件事我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高吉义先生讲述完了他亲身经历过的故事,把他白发苍苍的
脸对着我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因为从他的故事里我也得
不出结论:这件事他做得正确与否。恰好这时候有个老太太来买
杀灭红蜘蛛的药水,他从一个深褐色的瓶子里倒出二毫升药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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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洗净并用棉花擦干的小瓶里递给老太太。老太太问价格,他
说一元。老太太说八毛钱行吗?他说行。老太太给他八毛饯后拿
着药水走了。
在他讲述夹边沟故事的时候,几次有人来买花药,跟他讲价
钱:五毛钱行吗?四毛钱卖吗?他都说行,不讨价还价。
老太太走后他又问我:张记者,你跟我说说,那件事我做错了
还是做对了。
·我还是无法解答。我反问,那个老牛还在世吗?
他回答没有了,在明水农场就作古了。
出了那件事之后,你们的友谊结束了吗?
没有。我们的关系更紧密更亲近r。作为木匠,我不是个合
格的木匠,在当时来说,但是我是夹边沟农场木工组的元老,人熟,
所以我总是能搞到点吃的:给蔬菜队修农具,我从菜地里拔些胡萝
卜来,吃时分给他一些。到磨坊干活我就偷些面来打糊糊,也分给
他一点。我在夹边沟有一件特殊的工作:夹边沟农场近两千右派
吃饭,有两个大灶,基建队一个大灶,农业队一个大灶。灶房蒸馍
馍的笼屉总坏,——里边的木头条折了或者跷了——总是叫我去
修理。每次去修屉,我都要从屉上刮下一大捧馍渣子回来,或者正
大光明地拿几块发糕,炊事员们都睁一眼闭一眼不管我。不管是
刮下来的馍渣渣还是偷回来的发糕,我都要给牛天德分一点。
可是到了夏收季节,他被调到农业队去了。再说,夏收之后,
我们的口粮减少到了二十四斤,粮食空前紧张,我也很难搞到吃的
东西_『。搞到了也不给他送去了,因为我自己也饿得够呛了。于
是,好长时间我再也没见到他。
大概是十月下旬的时候吧,那已经是迁移到明水农场以后了,
我又见了一次牛天德。我们从夹边沟迁往明水的时候,木工组就
已经撤销了,木工组就留下了我一个人,其他的人都编到农业队去
了。在明水农场的山水沟里,我一个人住在一孔两米深一米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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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公分宽跪下后头能挨着窑顶的窑洞里。这是领导的安排,说Ⅱ丁
能还有什么零碎木匠活要干,叫我从夹边沟带了斧刨锯锛几件简
单的木匠工具,就放在我的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