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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狗一声又一声狺狺叫着。
俞兆远和扬乃康没想到,第一次偷窃就充满了惊险,但又是如
此成功:被人发现了而又轻易地逃脱了,还搞到了两斤小麦!他们
没回宿舍,而是直接跑到东草洼,搜集些茅草,用饭盆煮熟,吃了。
吃着香喷喷的麦粒他俩商量,过两天再搞一次。可是第二天傍晚,
他们刚刚从田里劳动回来,梁队长带着几名拐棍①突然搜查了机
耕班的两间宿舍,把所有的铺盖都抖了一遍,把箱子也都打开查
看。虽然没有查出什么来,但他俩立即意识到偷麦种的事领导已
经判断出是机耕班所为,不能再偷仓库了。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
第二天俞兆远借故去了一趟磨坊。他发现看守室门口的大黑狗被
①在劳教农场,管教部门任命~些劳教分子当分队长和组长,这些人被称为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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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掉了,原先干部灶门口的一只花狗被人拴在看守室门口。看见
俞兆远,花狗就凶狠地吠叫起来。
尽管仓库是不能再偷了,但这次行动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俞
兆远。春节期问的一个夜晚,他又袭击了伙房:在扬乃康的帮助
下,他从烧火棚爬上伙房房顶,从天窗里把一根拴着铁丝爪的竹竿
捅到面板上,钩出来一块发面团。他和扬乃康又跑到东草洼烧熟
吃了一顿。
扬乃康是兰州市西固区委的宣传部长。他和俞兆远在单位上
就很熟悉。
过完春节就开始拌种,这时俞兆远就放手偷了。每天收工时,
他都抓把麦子装在鞋壳里,或者顶在头上再戴上帽子。他曾经给
铁锨换了个竹竿掀把,把竹节打通,往里边装粮食,收工时带回宿
舍。这样带了几次粮食之后,他的计谋被一位管教干部识破了。
管教干部还跑到宿舍把他的书箱打开,发现他已经存了半箱子小
麦。结果扣了他一顿晚饭,还拉出来开了一次批斗会。
拌完种开始春播,他又和其他人在地头偷麦种吃。按照当时
的粮食供应量,一天一斤,粮食不应该那样紧张,可实际情况是劳
改分子每天要劳动十到十六个小时,超重超常的劳动把人们的身
体轧干了,一斤粮食不能提供身体所需要的热量,人员大批倒毙!
吃麦种不能在干活时吃,管教干部看见了会骂的,还要扣一顿
饭。只能是休息时候,干部们到一边休息去了,机耕班的人们就围
着麻袋躺着,一人抓一把麦种塞进嘴里。他们使劲儿搅动舌头,使
得嘴里生出唾液来,把种子上的六六粉洗下来;再像鲸鱼吃鱼虾一
样,把唾液从牙缝里挤出去;然后嚼碎麦粒咽下去。每天收工回到
宿舍,吃晚饭的时候,灶上给的那一碗末糊汤①谁都吃不出它是
咸的淡的还是酸的。他们的嘴都被农药杀得麻木了。
①甘肃河西走廊地区,人们把面糊糊叫末糊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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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吃拌了农药的麦种,他的胃痛,痛得他在地头上打滚;
全身出汗,汗水把衣裳浸透了。他认为自己活不成了。可是过两
个钟头肚子不痛了,肠子咕噜噜响,拉起肚子来。拉了好几天,拉
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过了几天再吃种子,胃痛就减轻了,也不拉肚
子了。
三月、四月和五月不断地播种,种小麦,种胡麻,种苞谷,种高
粱。种什么他们就偷什么吃。
六月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小麦开始扬花灌浆。这时在地里他
们就揪麦穗,嚼,嘬面水。到下旬麦粒还是绿色,但却有仁了,他们
就放在手掌上揉搓,吹去麦衣子,吃绿麦仁。
七月,收获的季节,只要躲开管教干部的眼睛,人们就把衣裳
铺在地上,提个麦个子过来,跺几脚,麦粒就掉下来了,就可以大嚼
一通。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在地头上偷吃麦子,但就俞兆远偷得凶。
他不光偷着吃,还储存,把偷的粮食埋在草滩上或者田埂的某个地
方,做上记号。他的第六感官告诉他粮食将更加紧缺。
他这种见吃的就偷,不管不顾地偷,还真是卓有成效:他身上
的浮肿奇迹般地消失了,挽起裤管摁腿,摁不出坑了。而这时夹边
沟农场已经饿死上百人了,还有几百人饿得走不动路了。
有一件事情是俞兆远的智慧所没有预料到的。1960年9月
下旬,农场领导突然传达上级指示:夹边沟农场和新添墩的劳教分
子,除去体弱多病者,全部转移到高台县的明水乡去。酒泉劳改分
局决定在那里组建明水农场。指示下达的第二天,生产股的罗股
长和两名干事亲自带领从基建大队和农业大队挑选出来的一百五
十名年轻强壮的右派先行出发。俞兆远是其中之一。酒泉劳改局
派来了几辆卡车把他们拉到酒泉去乘火车。俞兆远的心痛苦极
了,藏在草滩上的粮食只能喂地鼠了!
好多年以后,俞兆远一提起那次转移明水的事就说,那是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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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霜。火车于第二天上午十点把他们拉到高台县的明水河车站。
他们以为到明水农场了,可是罗股长告诉他们,他们一百多人的任
务是往东走,去挖大干渠。他们扛着行李走到天黑时分,走到林泽
县的新华农场附近的戈壁滩上。罗股长指着几问又破又矮的泥房
说,就是这个地方。走近了才看清,戈壁滩上有一条与铁路平行的
断断续续没挖成的渠道。罗股长说,这条渠要和张掖的黑河连起
来,要引来黑河水浇灌将要开垦的五十万亩土地。
还在兰州当科长的时候俞兆远就听说过,省委计划要在林泽
县和高台县建设一片全省最大的谷物场,但他不了解眼前这条开
挖后又停工的干渠是什么人挖的——是征集的民工呢?还是劳改
队?大干渠往东,每隔二华里就有一片破败的泥房,可见这里曾集
中过很多人。
他们把几间破泥房清理清理住了下来,然后就开始挖渠。挖
渠的工地离着住处还有几公里,他们每天早上吃过饭就扛着铁锨
往东去挖渠,傍晚返回。
挖了四五天,就突然停工了。一名炊事员抬笼屉时掉进开水
锅里,人们慌乱中将他打捞出来,身上的皮都酥了。别人想帮他,
一扶胳膊胳膊上的皮掉了,摸哪儿哪儿掉皮。罗股长急忙组织人
抬到新华农场医院去,医生们也手足无措,找车往县医院送,走到
半路就命丧黄泉。这件事带来些许混乱,停了两天工。后来出工
了,又挖渠,挖了七八天就又停了。原因是上边来了指示,口粮大
幅度减少,从每人每日一斤减到半斤!右派们惊了:一天一斤尚且
饿死人,吃半斤焉能劳动?人们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天要塌下来
的样子。罗股长也觉得问题严峻,怕继续挖渠会造成大批倒毙,便
挨屋通知:先休息两天,看上级领导有什么新安排……
等了几天,什么新安排也没有。这时天也冷了,罗股长也不催
着出工,右派们每天喝完了两顿末糊汤就都蜷缩在房子里睡觉,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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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减少热量的消耗……
一停工俞兆远便忙了起来。他记着前几天在工地挖渠,看见
东北方向很远的地方有一片绿色,像是庄稼地,估计种的不是苞谷
就是高粱。他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几个苞谷棒子或者高粱穗子。
停工的第二天夜间,大家都睡觉了,他把一条用毛巾缝下的口袋赛
进怀里,对睡在门口的段组长说了一声:老段,我去搞点吃的。段
组长说去吧。小心点儿。他还把自己的长毛绒帽子给他,说,把我
的帽子戴上,风大,夜里冷。
俞兆远戴的是棉布帽,还是来夹边沟的第一个冬季发的,太
薄。
出了房子,俞兆远先顺着上工的路往东走,再朝东北方向拐过
去。天还真冷,西北风刮得脸很痛。他把长毛绒帽子的帽翅放下
来护住脸。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四周漆黑,看不清任何标志,只
能凭着感觉走。走了一会儿遇到个塄坎,朦胧的天光下他认出是
一条水渠。顺着水渠走了很长一段,就进了苞谷地。一棵包谷一
棵包谷摸过去。在他的想象中,农民收得不论多么彻底,总会丢下
几个苞谷棒子的,但是,他摸过来摸过去好几趟也没摸着个棒子,
连个秕穗穗都没有。
就在他觉得自来一趟很沮丧的时候,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块
亮亮的黄椭椭,像是灯光投在地上的那种黄色,在夜幕中很显眼。
朝着黄椭椭摸过去,近了,见是一间小泥房,黄椭椭是映着灯光的
窗户纸。他悄悄摸到窗户跟前,听到有人说话,再用手指沾上唾沫
戳破窗户纸,看见房子里坐着两个穿黑棉衣的人。他从服装上判
定这是两个新华农场的二劳改。既然这样深的夜晚这两个人还没
睡觉,那就是说他们在值班,在看守什么重要的东西。他这样想
想,就离开窗户从西边绕到房前去。这是个瓜棚样的泥房,房前没
有窗户,只有一扇门,门缝里透出窄窄的一束光线根本照不亮院
子。但是他的眼睛敏锐地看见了一堆黑糊糊的什么东西。他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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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一摸,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天哪,竟然是一堆苞谷棒子!他忙
忙跪倒,从怀里掏出口袋。
他装起苞谷来了。装了几个,他又停住,把长毛绒帽子的帽翅
挽起来。他想到了要保持高度的警觉,要有敏锐的听觉,一旦有细
微的动静就要作出反应。然后才又接着装苞谷。
他真是个惯偷了。他的装苞谷的动作很快,但又很沉稳。为
了在袋子里装更多的苞谷棒子,他把每一根棒子都横着摆到袋子
里,横上两层之后又从旁边竖着插上几个,把袋子的所有空间都利
用起来。他装了五分钟,或者比五分钟还长的时间,袋子装满了。
可是他还不满足,还在往里插,用力塞几个进去。然而,就在这时,
吱呀一声响,泥房的门开了。一道煤油灯的亮光照在苞谷堆的那
一面。他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往下一伏,就再也不敢动了,只是
抬着脸往门口看。他的心跳得像是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身体却是
像掉进冰窖冷嗖嗖的。
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身影走出来了,站在苞谷堆那边
撒尿。他希望那人撒完尿就进房去,但是那人撒完了尿却又转过
身体面朝苞谷堆站着,往他这边看,连裤子都没系。他的心更是紧
了一下:那人听见声音了?还是闻到气味了?还是感觉到了什么
异常?他眼睛盯着那人,身体伏在地上,心突突地跳动。
他不理解,为什么那人不走,反而弯下了腰往他这边看,还往
左边歪了歪头,后来又向右歪头,继续朝这边看。他想要坏事了,
那人一定是看见他了,正在想着如何捉他。——虽然灯光没投在
他的身上,但时间一长,那人的眼睛习惯黑暗了……一刹间他开始
思考逃跑的问题:是扔下袋子跑?还是背着跑?扔下能跑掉,但他
不甘心;背着跑是无论如何跑不掉的,这一段时间自己的身体变得
虚弱了……
但是他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他还没决定出怎么逃跑,那人却
猛地扭转身体,几步跨进房去,哐的一声关上了门。他听见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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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一个人惊讶地问,怎么啦,出啥事了?另一个人慌慌张张回答:狼,
外头有个狼!前一个声音问,你看真了?后一个声音回答,清楚楚
的,两只耳朵直愣愣立着。吃苞谷啦,狼吃苞谷啦!前一个声音又
说,抄铁锨,快抄铁锨!走,看看去!
听到这里,俞兆远抱起袋子朝西就跑。奔跑中他听见门开了,
凶狠的詈骂声传来:什么狼吃苞谷了,是贼偷苞谷了!追,快追!
然后是咚咚的脚步声。
俞兆远的运气真好!他一口气跑了三四百公尺,越过了几条
田埂,一道渠,摔了两跤。眼看着那两个人就要追上他了,谁知黑
咕隆咚的看不清路,他扑通一声掉下一个土坎去了。掉下去他的
大胯摔伤了,站不起来。心想这下非叫人家抓住不可了,就往崖根
里挪了挪,一动不动地坐着。岂知这个土坎很高,那两个人追过来
在土坎上站了几分钟,骂骂咧咧折回去了。那两个人走了好久,他
也没动弹,他怕那两个人从旁边绕到土坎下边来抓他。他静静地
坐了半小时,除了呜呜的夜风,再也听不见什么异常的声音,他才
长长地松了口气,站起来。他的大胯很痛,走一步就剧烈地疼一
下,但他忍着痛往回走。他心里很高兴。
但是,他从山水沟里走出来,在荒滩上走了一截,内心的高兴
就很快消失了。他迷路了!由于乱跑了一阵,他搞不清自己现在
的方位了,是应该往西走?还是往南走?还是往西南方向走?他
很清楚,在10月中旬的荒滩上乱走一夜,会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