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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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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她的家人仍然热情地接待了我。她家住的是一座独门小院,我
一进去,她家的所有人都集中到她父母住的房子来了。这是里外
两间的套房,里间是她父母的卧室,外间是客厅,所有来她家的客
人都在这间房接待。她的父亲是医生,除了她的父亲还保持着家
长的矜持和尊严,说话有尺度面部表情一如往日平静之外,其他人
都对我的到来显得惊喜和热情。她的母亲一见面就问我吃过饭没
有,并立即催大女儿去做饭。我说吃过饭了,老人立即责怪我:为
什么在外边吃饭!怕我们不给饭吗!接着又问几点钟到石家庄的
……说着话,老人突然问了一句:祥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又
黑又瘦?兰州吃不饱吗?我是比前两年瘦了一些,我也知道自己
变黑了。河西走廊的太阳是很毒的,空气干燥,我又长年在露天劳
动和工作,能不黑吗?淑敏进了房子立即给我倒洗脸水,倒茶水。
她的姐姐弟弟也都站在旁边看我,时不时地插句话。
    但是,这种热情很快就冷落下来,他们全家人像是约好的一样
突然都不说话了,房间里出现了令人难堪的静默。除了铁皮炉子
散发出的温暖宜人的空气依旧之外,我突然感到了异常和尴尬。
我明白,最初的惊喜过去之后,她的一家人都在心里想:这个李祥
年两三年没音讯了,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
    这时候我的心突然就刺痛了: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我不再是二三
年前的我了。淑敏的弟弟以前见了我叫姐夫,成天围着我转,可现
在他静静地站在卧室的门口,一句话不说,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
审察我。以往就是在父母面前,淑敏也是待我很随意的:喝水吗?
自己倒;或者是这事呀那事呀,想起什么说什么。这天晚上她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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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倒了一杯茶水之后,就退到角落里在一只板凳上坐着,不说一句
话。我看见她有时候直着眼睛看我,有时候又很不自然地拘谨地
捏着她罩衣的衣角卷呀卷呀。
    尤其是看见了她的比从前更成熟更好看的胸脯上别着的北师
大的校徽,我的心禁不住一阵阵发冷:她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了,而
我已经变成阶下囚了,流放夹边沟……我已经不配她了!行了,见
这一面就行了,走吧,我不属于这个家庭的一员了。再说,将来的
日子我还不知要走什么样的路……
    坐了一会儿,在一阵静默中我站了起来,说,伯母,我走了,伯
父,再见……
    我是九点钟离开淑敏家的。淑敏没拦我,只是她母亲客气地
问了我一句:这么晚你上哪儿去?我说我住在旅社里。她母亲就
没再说什么。淑敏送我到院门口才说了这天晚上的第一句话:你
明天来,早晨八点钟来……
    我没回答她。还有必要来吗?我心里这样想。我只是说了句
你进去吧,回房去吧,就转身离开了她。但这时她弟弟跑了出来,
喊了声姐夫,然后说,你不要走,你就住在我的房子里,我住里屋
去。
    从前我来淑敏家,就是住他的房子。
    我理解这个中学生的心情,以往的两年中他已经熟悉我了,把
我当成他家的一个成员了。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问我这问我那。
他喜欢踢足球,我就给他讲足球,并比划着教他踢球的技术动作。
我是他心目中崇拜的人。他不愿意我这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可
能作为一个初中少年他还不理解或者不完全理解我和他姐姐之间
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这样匆匆离去。
    我在他家时说,我是回北京探亲的,顺便在石家庄下车来看看
的,此时我不得不又一次撒谎:不行,有一个朋友在旅社里等着我,
我一定要回去。我送他上火车,明天早上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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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祥年的爱情故事
    离开淑敏家,我在心里想着:不来了,我再也不来了,我与她见
一面就行了,我们的缘分尽了。但是回到旅社在床上辗转一夜未
眠,早晨起床后鬼使神差地我又往她家去了。
    我舍不得和她分手。我想坦白地告诉她我的真实情况,我想
问一句,她愿不愿等我,愿不愿和一个囚犯保持恋爱关系。我是为
了这件事来的,我一定要把话说出来,并且还要请求她:不要抛弃
我,我是真正爱你的……即便她不同意将来成为我的妻子,那就再
叫我看她一次,看看她妩媚的脸,看看她成熟的窈窕的身材,看看
她的笑容,听听她说话的热烈亲切的声音……
    我往她家去。路过集市,我看见了她母亲,她姐姐,她们在买
菜。看来,她母亲今天要款待我。可是我突然想:不,款待我是次
要的,她完全没必要亲自来买菜,淑敏的姐姐是天津医学院的学
生,二十二岁了,完全可以办好这件事的。她们母女大清早出来买
菜,足为了给我和淑敏创造个谈话的环境!淑敏的父亲上班去了。
    我走到淑敏家门口了,却又突然踌躇起来,犹豫了:我是个右
派,劳动教养的囚犯,逃亡在外,这辈子都没希望了,还有什‘么脸
面、资格去见淑敏?淑敏是大学生了,将来的中学教师或者大学教
师,我去找她,她如果真的还爱我,许诺等着我,我不是害了她吗?
我会毁掉她的前程的,会毁掉她的一生的……
    我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在心里默默地祝愿她幸福,祝愿她找一
个好丈夫,然后就转身走开了。
    当天下午到了北京。
    因为想念淑敏,我逃离了夹边沟。我见到淑敏了,但是由于我
的自惭形秽,我又失去了她,逃离了她,现在我该干什么呢?我原
先想的是只要她还爱我,只要她说你去接受改造吧,你改造好了,
我还是等着你,那我就会义无反顾地返回夹边沟继续接受改造。
可事到如今,我的前途已经葬送,爱情也已然葬送,整个的生活失
去了光彩,我还有必要自投罗网重返囹圄吗?没有,没有这个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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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了。我已经不对心爱的人承担义务了,我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活
着了,那就想办法活下去吧:流浪。我认为我有能力在流浪中生存
下去。那一年我二十八岁,虽然在夹边沟饿了一年多身体有点虚
弱,但我毕竟年轻,我的身手是敏捷的,生命还充满活力。我只要
能找到个活干,无论多苦多累,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能不陷囹固,
不进石头城,保持我的自由的身心,我都能忍受,能生存下去。
    可能所有逃跑出来的囚犯首先想到的去处是回家看看,得到
父母的庇护和接济吧。那天离开了石家庄,我首先想的是回一趟
家,见见的我父母,然后再走上流浪的生涯。
    我是等到夜色降临之后回家去的。我姐姐和姐夫都在设计院
工作。她们的家在北京去通县二十里远处的管庄居住。解放后国
家在那儿盖了大片的楼房,中央和国家机关的干部家属们都住这。
但是,我乘坐的最后一趟公共汽车到了管庄,到了姐姐家门口,我
却犹豫再三不敢敲门。
    1957年的夏季,兰州市的各级机关大鸣大放和开展反右斗
争,到了十一月,我就被定为右派。最初,我并未列入去夹边沟的
名单之中,因为我是个一般的右派,不是极右分子。我的家庭出身
也仅仅是旧职员,虽不是无产阶级家庭,但也不是地主资本家,所
以我未列入去夹边沟的名单。但是,我被定为右派之后,不叫我做
教练了,也不叫我当裁判了。我从河北师大毕业后仅仅在兰州体
委工作了两年,可是在兰州的体育界,我是出风头的。那时候兰州
体校设在市中心的兰园,我给学生们上课。兰园有全市惟一的一
片灯光篮球场,每一场兰州市的或者省级的篮球比赛,都是我执
法,满场跑,动作漂亮,反应敏捷,判断准确……我走在街上许多年
轻人认识我,叫我兰园裁判。我还是《甘肃日报》的特约体育撰稿
人,写过介绍五六年赫尔辛基奥运会新规则的文章,写过介绍小足
球的文章。我还是甘肃人民广播电台的体育解说员。重大的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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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祥年的爱情故事
赛,我坐在球场边t对着麦克风解说,电台现场转播比赛。但是,
定为右派之后,我的工作就是比赛前画线,抬保温桶,抬开水,烧开
水。往常叫我李指导的学员和运动员,现在在水房遇见我,这样跟
我说话:李祥年,把水烧热了,我们要洗衣裳。李祥年,这水没烧
热,怎么能洗澡呀!工作是不怎么累,气却不好受。我一生气干脆
就不f r,不管领导怎么批评我都不干r,每天跑到兰园北门的茶
馆听人说书。于是,到了这年六月的一天,领导在大会上宣布,李
祥年因其态度恶劣开除工职送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我对这一决
定极为不满,领导宣布的那天,市公安局来了一个警察,他们原计
划一宣布就叫警察把我带走的,但我立即作出了反应。我说,我不
去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党对右派的处理是有政策的,右派是敌
我矛盾,但按照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对于开除公职的干部允许其自
谋生计自寻生路出路。我要求自谋生计。不等领导说话我又说,
这是党的政策,我按党的政策办的,你们如果违背党的政策非要叫
我去夹边沟劳动教养,那就是反党,反对党中央。我要告你们去。
我要告到省委,告到党中央。
    我的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领导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那警
察可能也没见过这样的右派,一时间他们愣住了,警察也不敢贸然
上前抓我,体委的干部们也都寂静无声哑然失色。大概静厂一曲
分钟,领导才说了’一句:会就先开到这里吧,叫李祥年先冷静冷静,
回上考虑一下,明天再说。
    明天?哪能等到明天!我估计散会之后他们就要请示上级,
如果I:级回答对不服从组织处理的右派强行扭送夹边沟,明天町
就晚了!散会之后我就去了火车站,买_r车票、,傍晚等到机关下
班之后酬到宿舍,把被褥卷起来,叫个三轮送到火车站,当仪就f:
了44次列车,直奔北京。到了北京姐姐家哩,我不敢说实诵,就说
是回家探亲来的。为什么不敢说呢?就因为我妈思想积极。——
她是街道居民委员会的干部,就是人们常说的街道老大妈。她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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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为工作积极还戴过大红花呢。我父亲虽说赋闲在家,但胆子小得
很。旧职员嘛,惟恐有什么祸事临头。五七年我被定为右派之后,
我曾写过一封信给父亲,说反右斗争激烈得很,我受批判了。我父
亲回信中就说过这样的话:只要不定为右派,挨批判没关系。我在
家里待着,心情不好,又没事干,就每天跟着父亲出去,会他的那些
票友,唱戏,消磨时间。在家里待了一个月,兰州市体委的公函寄
到建工部设计院党委了。领导就找我姐夫了。我姐夫是辅仁大学
毕业的,家庭出身官僚资本家,这时在设计院当总工程师,胆子也
小得很。领导对他说,林总,你思想挺积极的,政治上要求进步,家
里怎么养了个不劳而获的右派分子,还是劳教分子。我姐夫说我
不知道这事呀。领导叫姐夫把我送走,接受劳动教养去。姐夫一
回到家里就说了这事,当时全家大惊失色哑口无言,我父亲连晚饭
都没吃。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母亲和我姐姐跟我谈话,说,你
还是要回兰州去,我们给你拿钱买车票。我当时没说不回去,因为
我知道,我住在家里对姐姐姐夫不利,全家也要受牵连,他们保护
阶级敌人嘛。可是我心里的确不想回兰州去。
    我在姐夫家又住了两三天,姐姐和母亲没再逼我,但管庄派出
所的警察找我来了。那是中午,我正在睡午觉,母亲喊祥年,警察
找你。我一下子惊醒了,吓得惊叫起来,像是魇住了一样呻吟不
止。我母亲当时安慰我:祥年,你怎么啦,怎么吓成这个样子啦?
别害怕别害怕。那天警察跟我谈话,说,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逃
跑呀!我说党的政策允许自谋生计,我是开除公职了,回家来了,
这怎么叫逃跑呀?警察说,劳动教养是经政法机关审批的,一旦批
示了,就要强制执行的,你还得回去接受改造呀。警察走后母亲跟
我谈,祥年呀,你还得回去呀,政府的决定是不能违抗的。转天,母
亲给了我些钱,送我到管庄的汽车站。在车站等车,我跟母亲说,
娘,我真不想回去。劳教农场吃不饱,每天喝稀糊糊,劳动比劳改
队还要重。母亲说哪能呢。共产党是讲人道主义的,是讲思想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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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的,哪能饿肚子呢。我说兰州五七年底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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