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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后常来。小女儿叫莹莹。
后来双福就时常到况钟慧家去,过两三天去一趟。他不好意
思天天去,因为实在是非亲非故,怎么好意思天天去呢!再说他一
进去,人家就把他当大人一样招待,又是拿糖,又沏茶,热情得他有
点不好意思。好在况家作为一个新搬来的家庭,总是需要些钉子
啦、铁丝啦、木板啦,而他又能轻而易举地弄到这些东西,他就总以
送东西或者帮她们干活的名义去她们家。
他愿意到况家去,他喜欢那个家庭的生活气氛:况钟慧在家里
从不对女儿们大喊大叫,说话细声细气的。女儿们也很听话,母亲
说什么就听什么,也是小声小气地说话。来队里不久,两个丫头就
和另外几个移民子女去六七里外的场部上学,每天走得很早,到家
里很晚,吃过晚饭写作业。他们闲下的时候就听音乐或者读书。
她们家有个带铜喇叭的留声机,凡是双福去的晚上,她们就放唱片
给他听。他特别爱听的是一支叫做“摇一摇”的歌曲。歌唱家的声
音和况钟慧说话的声音一样,很亲切,又有点娇气,唱得很美又很
舒服。那歌词唱的是“摇一摇,摇一摇,摇到外婆桥……”这支歌况
钟慧亲自教给他唱,他记住了,在草滩上唱。有一次,况家的两姐
妹听着唱片唱歌,叫他也唱,他唱了两句,两姐妹和况钟慧惊奇地
叫起来,说他学得很像,他便羞红了脸。况家的这种家庭生活使得
他明白了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生活,一种高雅的他从来没看见过
的连想都没想到过的生活……
他喜欢到况家去,还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见过长得像况家母女
这样美貌的人:况钟慧在田野上劳动的时候浑身尘土,但是回到家
中就洗、就换上裁剪得很卡腰的绸衫或裙子,身上散发出香喷喷花
朵一样的香味。她简直就像个高贵的皇后。两个女儿比母亲更白
净、更娇嫩,真像两枝花朵。他经常一动不动地坐着,看这母女三
人,看她们于这干那。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优美、舒适和自
然,令他惊叹不已。看着她们,他的五脏六腑就像被水洗过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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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妇人
舒坦,像是走在早晨的草原上,空气新鲜,天高地阔,霞光四溢。
他开始注重自己的穿着了。他把掉了的纽扣缝上,把肩膀上
的破洞补上。他逼着舅舅给他买了一双新球鞋。这双鞋他舍不得
穿,只是去况家之前才把脚上钉着很厚的橡胶底的方口布鞋换下
来。去况家之前,他还要洗洗脚。有一次在况家坐着听唱片,他突
然发现晶晶拍妈妈的胳膊,叫妈往地下看。他一低头,才明白晶晶
是叫妈妈看他的脚。当时他羞得无地自容:况钟慧和他并排坐在
床上,况钟慧光脚穿着一双缎面的拖鞋,脚又白又好看,而他的几
个月也没洗过的穿着破布鞋的脚长了厚厚一层污垢,黑得看不清
皮肤。莹莹笑了。当时况钟慧打了莹莹一下,说,这孩子!莹莹便
捂着嘴略咯地笑。
每次去况家,他要把身上拍打拍打。这方面也是出过丑的:一
次他进去后坐在床上,站起来之后自己发现红白条的床单上沾了
很多尘土。原来是他坐在食堂外边的地上吃饭,把尘土沾在裤子
上了。他拍打了好几下才把床单上的土打干净。
况钟慧一家过着封闭的生活。她们不去别人家串门,和她们
·一起来的上海移民也很少到她家串门。去食堂买饭的路上遇见
人,人家不打招呼,她就不打招呼,就像不认识一样。她挺直了腰
从看着她的人前走过。和人说话的时候,她总是扬起脸眯缝着眼
睛看着对方。有人因什么事去找她,她很少请人家进房子,大都足
站在门口说话。只有两名右派上她家去过几次。这是两个中年
人,是兰州市的两名中学教师。他们在一起聊聊电影啦、书啦什么
的。
时间才过去两个月,便有很多人议论况钟慧。
移民来到生产队的第四天开始下地干活,拔草。第一天拔草,
况钟慧戴着一双带喇叭口的白手套。队长看见了,喊着说:你那像
个劳动的样子吗?她没说话,仍然戴着手套拔草。这双手套破烂
了,她叫人从玉门镇买回帆布手套,她始终带着手套拔草。这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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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人们议论她的话题,很多人说她看不起劳动人民,剥削阶级的思
想严重,没改造好。她在星期天总穿旗袍或者长裙去食堂买饭,从
她身边走过的人便闻到香水味儿。有人说她是狐狸精,想勾引人。
有人干脆就说她是专靠干下流勾当生活的女人。说这话的人振振
有词地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哪来的钱养活两个、f,头,日子还过得
那么好!
双福和舅舅住的房子是个流言蜚语的发源地,因为这里没女
人,因为它挨着食堂,单身汉们买了饭就端着碗走进来,坐在炕上
或者蹲在墙根一边吃饭一边聊天。一天,人们又说起了况钟慧。
是赶马车的王有有引起来的,他说况钟慧跟着他的车去一趟玉门
镇,买糖,买香皂。况钟慧进到商店要买牛奶糖,商店的人说只有
水果糖,一元五一斤的糖块,况钟慧说那糖不好吃,没买。说完,王
有有大骂起来:“驴日下的,这个地主婆,她说水果糖不好吃,她想
吃啥哩?我看她是欠斗!”“对,就是欠开斗争会。”另一个接上说,
“我们庄子上的地主婆,你给她个羊粪蛋蛋,叫她吃下去,她不敢说
不甜。”
大人们的谈话,双福是没资格插嘴的,但这天他忍不住了,把
手里的碗往桌子上一放说:
“你这个人怎么骂人哩?你的嘴放干净一些!”
吃饭的人们惊了一下,看他。
王有有说:“我骂你了吗?你插的啥嘴!”
“骂谁都不行!”
“骂谁都不行r王有有更为惊讶,把脸转向双福的舅舅说,“你
看,你看,我怎么惹他了,这个娃!”
“你骂人就不行。你骂人家,人家惹你了吗?”双福又说。
“哎呀呀,老王,你看,你看你的外甥——这么歪!我说两句地
主婆,他受不住了。她是你们的啥亲戚吗?”
“不是亲戚就应当挨你的骂吗?你是人家的亲戚吗,你就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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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妇人
骂人家?”
王有有的脸色难看了,一个小孩子跟他这样犟嘴,实在叫人难
堪,他便一眼一眼地看着双福的舅舅:“你看,你看,越来越没个分
寸了!”
舅舅平常是不大说双福的,但此刻唬起脸吼道:
“双福!你住嘴不住嘴,你想挨打!”
双福没再吭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这天晚上睡觉之前舅
舅又说了他两句:“把你还给惯坏了,大人说个活,你还兴师动众问
罪哩。我告诉你,以后再不准你到况家去,你知道她是啥人吗?”
“啥人?”
舅舅也不知道况钟慧的情况,舅舅说:“反正不是好人!好人
有当移民的吗?”
双福半个月没去况钟慧家。
况钟慧在食堂买饭遇见他两次,叫他去家玩,他说有事,没去。
半个月后的一天,双福又遇见了况钟慧。这天一只牛丢了,他
跑到麦场上去找,正遇上况钟慧到麦场来抱草。况钟慧砌了个炉
子,想烧火试一试。况钟慧叫住了他,问他这些天为什么不去她
家,他涨红了脸,吭哧说:
“况阿姨,你是地主婆吗?”
况钟慧愣了一下,脸色刷地变白了。
“你问这于什么?”
“他们说你是地主婆,不叫我到你家里去。”
况钟慧沉默良久说:
“不是……”
“我就说你不是地主婆嘛……”
双福的脸上露出欢欣的表情,但况钟慧又说话了:
“我不是地主婆,问题比地主婆还严重……”
双福的脸上的欢欣变成了惊讶,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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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吟再三,况钟慧说她的丈夫是历史反革命。
“啥叫历史反革命?”
“就是解放前给国民党做事的人。”
“你的男人在哪达哩?”
“叛了刑劳改,死在劳改队了。”
说完这句话,况钟慧就沉默了,双福也没再问,他们静静地站
着。后来,况钟慧用她突然变得沙哑的嗓门说:
“你走吧,我抱草去。以后你愿来就来,不愿来就不来,我不怪
你……”
这天晚上况钟慧精神不好。她吃过饭之后就躺在床上,她对
女儿们说,她有点累,要早睡。这时门板被人拍得发出啪啪的声
音。晶晶去开门,回过头来说:
“妈,双福哥来啦。”
况钟慧慢慢坐起来,她有点不相信女儿的话,但确是双福走进
来了,双福畏畏葸葸看着她说:
“况阿姨,我来了……”
这天晚上双福在况家待到很晚。况钟慧没有奶糖给他吃,她
打开皮箱,拿出一罐咖啡煮了给他喝,茶杯里加了两块方糖。况钟
慧问他好喝吗,他说苦兮兮的,香得很。
现在,双福几乎天天到况钟慧家来了。他白天在草滩上放牛,
很枯燥,很单调,晚上就想和别人玩一玩。队里没有几户人家,没
有他一般大的孩子,往常他吃过了饭,就是到右派们的房子里去
玩,那些人大都是省城来的,能说很多新鲜事,但那些人都不爱说
话。从花海乡来的老职工们到一起就是讲谁家的媳妇肚子大了,
谁家的媳妇裤裆破了,他不爱听,再说,大人们讲这些事的时候总
撵他,不叫他听。如今,他和况钟慧母女建立了良好的友谊,他便
把晚上的时间都消磨在那儿。舅舅那天也是随便说一句,实际上
他再去况钟慧家也没说过他。对于移民们是不是好人的话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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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妇人
也不在意,他觉得这些人待人和善,说话客气又文雅,他对他们有
了好感。他还从心底里同情他们:他们原来在上海都是高贵的人,
现在一下子变成和自己一样的庄稼人,他们的心里肯定很痛苦。
到况家玩去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有时候在草
滩上放牛,他就想着晚上到况家去的事,就盼着太阳快点落下西边
的大草滩去。
把牛赶进牛栏之后,他就慌慌张张地吃饭,然后急急忙忙地跑
到况家去。他不寻找任何理由啦——送钉子呀,送木板条呀——
他走到门口也不问一声有人吗,一掀门帘子就走进去,对着况家母
女大声说:“啥,还没吃饭呀!”或是大喊一声:“嗨,我来啦!”
他每天在况家待好长时间,先是况家姐妹学习,写作业,他在
旁边坐着。然后他们一起听音乐,或者况家组妹给他讲上海的事
情。她们说到黄浦江,说到大轮船,说到大世界,他静静地听着,惊
讶之极。他也对她们讲花海乡他的老家发生的故事,况家姐妹也
都爱听,并且提出很多可笑的问题:戈壁滩上为什么不长草呀,花
海怎么不下雨?更多的时间是况家姐妹读书,他和况钟慧听。这
些书,他印象最深的是讲一个英国人在大海上遇难,流落到一座荒
岛生活了好些年的事。听着这篇故事,他总是在想,自己要是落到
那样的境地能不能想办法活下去。还有一本《安徒生童话选》他也
是百听不厌,像《拇指姑娘》呀、《皇帝的新衣》呀。他也常常提出问
题:“哼,那个皇帝就那么傻呀,明明是光身子着哩,他还不知道
吗?”姐俩就咯咯地笑起来,说这是童话故事呀。这时候况钟慧也
跟着笑。况钟慧是难得笑一笑的,在外头干活,她的脸总是板得平
平的没有表情。她只是在家里才笑。她笑的时候很动人。她三十
多岁了,但她笑起来很像二十几岁的人,她穿着宽松的睡衣坐在床
上,靠着被子,笑的时候薄薄的衣裳就索索地抖动。她每天在田野
上劳动是很累的,女儿们读书,她听着听着就歪倒在被子上睡着
了,湿漉漉的头发把床单都洇湿了。这时两个女儿就把她摆平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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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觉,双福就回自己的房子去。
有时候,双福进门的时候,况钟慧正在洗头。况钟慧在田野上
干活——浇水、收割、平整土地——是很脏的,回家来一定要洗头
洗澡。况钟慧一点儿也不回避双福,就在他面前换衣裳、脱袜子、
擦洗身子和洗脚,然后坐在梳妆台前梳头。双福呢,从镜子的反光
里可以看见她匀称的身体上戴着乳罩的乳房,但是,他一点儿也不
害羞,也不觉得难为情,因为他的心里没有一点邪念。父母的过早
去世使他的童年缺少了家庭的温暖,在这间房子里他感觉到了这
种家庭的气氛和温暖,他对况钟慧产生了一种孩子对母亲的依恋。
他有时就想,况钟慧要是自己的妈妈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