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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家庭的气氛和温暖,他对况钟慧产生了一种孩子对母亲的依恋。
他有时就想,况钟慧要是自己的妈妈多好。
当然,他也有想人非非的时候。他是个健康的孩子,他也明白
男女之间的秘密,有时他就想:自己长大了,也是要像那些成年人
一样有个家的,家里有一名女人;他幻想这个女人长得和况钟慧一
样高贵和美丽动人。如果是这样,他就拼死拼活地劳动,挣钱,叫
自己的女人过好日子,绝不叫她到田野上劳动。
八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双福从草滩上回到生产队。他是回来
取水的。这天晶晶和莹莹跟他到草滩上去,她们放暑假闲着没事,
跟他去放牛。姐妹俩人把他带着的水喝干了,还是渴得难受,叫他
回生产队取水。他骑着一头牛往回走,路过麦场遇见了况钟慧。
“双福,你怎么一个人回来啦?”
双福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上蒙着一块淡紫色的纱巾,头上还
戴着草帽。她很爱惜自己的皮肤,她就是用这种方法保护自己的
脸不被太阳晒黑。双福说我取水来了,那两个人渴坏了。
“到家里拿开水去,不要喝凉水。”
况钟慧扛着扫帚走过来,小麦割倒以后况钟慧就调到麦场上
干活了,今天的一场麦子打碾完了,她要回家去。
况钟慧把他的水壶灌满了,还倒了一大茶缸水,放上白糖,叫
他喝完再走。开水太烫,双福晾着喝,况钟慧倒水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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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妇人
况钟慧脱了上衣擦洗,然后戴上乳罩,坐在梳妆台前梳头。
“双福,你说阿姨漂亮吗?”她从镜子里看见了双福的脸,问。
“阿姨,你的身子真白,真好看。”双福也从镜子里看她。
“是吗?”况钟慧像是有点惊讶,扭过脸来。
“就是,你的腰也细。”
“腰细?哈哈,你说我的腰细?”况钟慧站起来了,哈哈地笑着
转了一圈,看自己的腰,然后抬起头来说,“比年轻的时候粗多啦。”
“年轻的时候你的腰还要细吗?”
“还要细,还要细。”况钟慧愉快地笑着,但是突然又轻轻地Ⅱ义
息一声,“完了,我这一辈子完了。”
她的眼睛里显出悲哀的神情来。
双福像是不忍心看她这种愁肠百结的样子,便躲开了她的眼
光。他过一会儿才扭过脸来。
“阿姨,你怎么不搬走呢?”
“我搬到哪里去?”况钟慧惊讶地睁大眼睛说。
“回上海去呀,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你们为啥搬到这里来,
这里的庄稼活,你再干上几年,你的腰就变粗了,脸也晒黑了。”他
一边说一边看着况钟慧。况钟慧没说话,他又说下去:“况阿姨,你
知道不知道,队里的人们怎么说你?他们说你是舞女,还有的说你
是妓女,说你表面上正经,背后不知道干啥见不得人的事哩,要不,
就凭你二十一块钱的工资怎么养活三个人……”
这些话,是他早就想对况钟慧说的,但总也说不出口,今天说
开了,他就像抢着说一样,嘟嘟嘟地说了出来。他想,他说了这些
话站起来就走,他已经没勇气再在这问房子里待下去了,况阿姨会
生气的,但是,他刚刚走到门口,身后就很响地叫了一声:
“站住!”
他站住了,他想况阿姨一定会扇他嘴巴子或者骂他的,但是他
一扭脸正好看见况钟慧软塌塌地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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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好久,况钟慧抬起手招呼他:
“你过来。”
他慢慢地走过去。
况钟慧抓住了他的双手,看着他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你哪里懂这些事呀,上海把我们撵出来了,就不叫我们回去
了……”
. 双福把手挣出来。他不习惯这种亲热。
“上海为啥撵你们?”
“不懂,你现在还不懂这些事……”况钟慧软软地说,但她突然
咯咯地笑了起来,把手搭在双福的肩膀上,细长的眼睛看着他的眼
睛。“双福,你喜欢阿姨吗?”
“嗯。”
“真喜欢?”
“嗯。”
“你为什么喜欢阿姨?”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真不知道吗?”
双福不说话,脸变红了。况钟慧美丽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把他
拉近了,把脸贴在他的被河西风吹得粗糙的红彤彤的脸上。
“阿姨也喜欢你。你长吧,你快长大吧,长大了你就知道为什
么……”
况钟慧把他搂在自己的怀里了,用自己很细很光滑的脸蹭他
的脸,并且亲他,喃喃地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叹息地推开他,站
起来说:“喝水。”
“喝水去吧。水凉啦。甜吗?”
双福从况钟慧家出来,眼睛里含着亮晶晶的泪水。他的身体
激烈地哆嗦着,脸色苍白。刚才喝水的时候,他的手抖得厉害,茶
缸子略嚅地磕碰牙齿,把嘴唇碰痛了。他的心也有点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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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妇人
他扳住牛脊背骑上去,打着牛跑出来。他的心痛得很舒服。
他在心里说:“快长大吧,快长大吧……”
但是,严峻的年代到来了……
移民是春夏之交来到农场的,八月底麦场上的麦子刚刚打碾
干净,队长突然宣布,九月一日起职工每月的口粮标准从三十斤减
到二十四斤。到了十月初又一次减口粮,职工每天供应半斤,家属
和孩子只供应三两①。这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三年困难时期:它
初始于一九五九年的冬季,到了一九六零年冬季最为暴虐……它
在花海农场四队的表现是十一月初出现死亡,十二月中旬达到高
峰——死亡在右派和移民中蔓延。老职工人熟地熟,这儿偷点那
儿拿点,苟延残喘。右派和移民生活没根基,偷不上拿不上,大批
倒毙。十二月二十八日,县政府派工作组来到农场发放救命粮,职
工口粮增加到十二两,家属的增加到半斤,死亡才逐渐遏止。此时
四队人口减少六十三名。活下来的人大都浮肿,孩子们因为吃菜
吃草根肚子胀得像绵羊。人们疲乏无力,走路时东倒西歪。只有
少数职工能下地,但也是蹲在水渠里吸烟晒太阳。
饥饿把人们改变成了不知羞耻的动物。只要男人们肯拿出半
斤粮票或者一个馒头,有些女人就在田埂旁或者水渠里躺下来,脱
掉裤子。
况钟慧一家免于死亡且无一浮肿。况钟慧只是比前消瘦,脸
色蜡黄。她从上海带来的钱花光了,还卖掉几件衣服和手表,买高
价粮,买胡萝卜。双福在食堂混吃混喝,时不时偷两个馒头接济
她。
况钟慧拒绝进行交换。赶马车的王有有一天夜里背着半麻袋
小麦到她家去,被她轰了出来。
但她也没有保持住自己的贞操。
①1日秤,一斤为十六两。
夹边沟记事
春节前,两个炊事员请假回花海老家去了,食堂人手不够,队
长叫抽两个妇女帮助食堂做饭。这样的工作妇女们都抢着干,因
为可以吃几天饱饭,还能往家里捎点馒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队里杀了几只羊。管理员选中了况钟慧,因为她胆小怕事不偷不
拿。
春节前夕双福回花海舅母家去了。队里发了工资,舅舅叫他
送一趟去。舅舅弄了一条羊腿出叫他捎回去。双福是初二这天回
到生产队的。况钟慧嘱咐过他初二到她家去吃年糕,况钟慧在上
海的母亲寄来糯米面了,说是要做年糕做元宵。他回到生产队立
即就跑到况钟慧家去了。他像往常一样地推门就进,一进门却吓
了一跳。他看见况钟慧躺在床上,脸黄得像烧纸,晶晶和莹莹在旁
边哭泣。房子里还有几个移民。
“况阿姨你怎么啦?”
他刚问一句,一个移民女人就打了他一个嘴巴。
“滚出去!”那女人吼着说,“你还有脸到这里来?”
事情是这样的:双福回老家的第二天清晨,况钟慧去食堂上
班。已经两天了,她都是早早到食堂去,和双福的舅舅揉面蒸馒
头,等单身职工们起来吃饭上班j这天她来早了,食堂的门还锁
着,双福的舅舅住的房子也是黑着灯。她在门口站了十几分钟。
河西走廊的一月是最寒冷的季节,凛冽的东风几分钟就把她的衣
裳刮透了,身体冻僵了。她想回家去暖和一会儿再来,又怕耽误了
做饭。她没有手表,但她估计已经到时间了,她走过去敲了敲双福
舅舅的房门。
“谁呀?”房子里传来双福舅舅的声音。
“我。快起,该做饭啦。”
“噢……”门缝里透出了灯光,双福的舅舅的声音又说,“咳,早
着哩。你起这么早做啥哩?”
“几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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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妇人
“五点……才刚刚五点钟嘛。”
“那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先回去。”
况钟慧想回家暖和暖和。双福的舅舅叫了起来:
“回去做啥哩嘛!进来,进来暖和一会儿,我给你开门。”
“不进啦,不进啦,我等一下再来。”
况钟慧转身要走,她知道双福不在,她不愿进单身汉的宿舍,
但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双福的舅舅披着棉袄站在门口喊:
“进来吧,你进来暖和暖和。”
况钟慧犹豫一下走进房子。立刻,她觉得一股热气扑在脸j:。
她搓着冻僵的手说:
“你们的房子真暖和。”
“比住家户的房子暖和一些。”
“国家的煤,你们就烧吧。”
“咳。就沾这些便宜,比住家的方便些。你冷吗?冷了就坐到
炕上焐腿。”双福的舅系好了棉袄纽扣开始捅炉子,说,“L去,上炕
去焐一会儿。炉子灭了,我先把炉子生上,我们再去食堂。”
况钟慧在地上站了一会儿,身上还是冷。她伸手摸了一把火
炕,炕很热哩,她偏腿坐在炕沿上。
双福的舅舅一边点炉子,一边看她,说:
“炕热吧?上去,上去焐上,把腿盖上,早着哩,还有半个钟头
哩。”
况钟慧看了看炕头上的闹钟才五点五分,就犹犹豫豫上了炕、、
她实在是冻僵了,腿脚麻木了,禁不住温暖的诱惑用被子盖住了
腿。
“老王,你过完年回家吗?”况钟慧在炕上坐着,主动说话。她
对双福的舅舅很感激。双福说过,舅舅常常从食堂拿吃的回来,叫
他送给她,舅舅可怜她们寡妇母女。
“到时间看吧。有啥办法哩,公家的事,领导说了才行。”双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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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舅舅点着炉子了,站直了身子说,“把他妈的,半年没闻过媳妇的
味道了。”
对于男人们粗鲁的语言,况钟慧已经听习惯了,她笑了一下
说:
“那你就过完年回家去吧,好好闻一闻。”
双福舅舅哈哈地笑了。笑罢,他突然盯住况钟慧说:“你就不
想闻一下男人的味道吗?”
“我……”况钟慧没想到他开这样的玩笑,结结巴巴说,“老王,
不要跟我开玩笑。走吧,该做饭啦。”
况钟慧撩开被子要下地,但是双福舅舅伸开双手拦住了她。
“急啥哩,坐一会儿,再热热地坐一会儿。嘻嘻,我还有好东西
给你哩。”
他叫况钟慧往里头挪一挪,掀开炕上的毡片片拿出个纸包来,
里边是一沓子粮票。他笑着抓住了她的手,把粮票放在她的手心
里。
“拿去,这是十斤粮票,拿去过个年。”
“不。不……”
况钟慧急急地抽回手去,像是烫了一下,脸涨得通红。她急忙
下了地。可是双福的舅舅拦腰一抱把她撂在炕上。双福的舅舅把
她摁在热烘烘的毡片子上说:
“装球子的啥正经嘛,你还当成你是金枝玉叶哩!”
双福的舅舅像摆弄一只小兔子一样三把两把把她的衣裳剥光
了。
双福回到生产队的当天夜里况钟慧死了。事情发生后她就躺
在床上,不吃不喝,谁劝也不吃。晶晶和莹莹哭着求她,求她吃饭,
她痴呆呆不语。眼泪无声无息地流过她的脸颊。她躺了四天四夜
啦,她闭上了眼睛。
况钟慧死的第二天人们就埋葬了她,埋在生产队北边的草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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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妇人
上。那儿埋着过去了的这个冬天死去的六十三名饿鬼。他们都没
有棺材,他们被人拉到这里,用一条破被子裹着,或者什么都没覆
盖,就草草地掩埋掉了。因为是冬季,因为掩埋的人无力挖掘,覆
盖的土很少,大风刮走了沙土,他们的头发和破衣裳被风刮得索索
飘动。况钟慧的坟起了个堆,还插了个木牌。她是穿着一件对襟
的新棉袄埋葬掉的,也没有棺材。她的女儿们怕妈妈的衣裳被人
剥去换粮食,央求大人们把坑挖深一些,上边填了很多土。
双福也在这一天失踪了。他再也没进过况钟慧的家门,况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