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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多月的地窝子那边,传来熟悉的呼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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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马滩
“吴建荒……陈小泉……”
“不理她!……”吴建荒也回头看了看,把两滴苦涩的泪水咽
下喉咙,又狠狠敲打毛驴。滚蛋吧,南戈壁!滚蛋吧,野马滩!半
年来,他所崇拜的,他所尊敬和仿效的都落了空。他像是被人骗
了、蹂躏了一样,心里针刺一样地疼。呀,心灵上最美好、最珍贵的
东西破碎了;理想和追求、真和美,如同戈壁滩上的海市蜃楼一样
飘逝了……
“回……来……呀……”
风把王文英的声音送进他们的耳朵。但是他们很快就昕不见
了。毛驴车很快过了大干渠上灰色的水泥桥,蹄声嗒嗒地驶下倾
斜的路面,奔上去场部的田间大道。明天一早,有一辆从县城来的
班车将把他们捎到疏勒河农垦局。
“停住!停住!”斜刺里冲出一个人。
“李金钢!”陈小泉说,心里一紧。
“不怕他!”吴建荒使劲儿打驴,想冲过去。
但是李金钢站在道心,宽宽地张开了两臂喊:“下来……”
毛驴车慢下来。吴建荒跳下,牵着驴往前走。
“把车给我!”
“干什么?”他警惕地望着李金钢,右手捏紧锨把,眼角的余光
看见陈小泉的手里也捏着一股粗绳。
“连长来了,叫你。”李金钢说,一点也没动武的样子,出奇的和
蔼,话音中还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他把手插进屁股后边的兜
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抖出一张白纸,笑嘻嘻地递给吴建荒:
“你看看。”
吴建荒迟迟疑疑地接过来扫了一眼。这是一张天津市劳动局
的职工调动证明,他冷冷地又递回去,惊奇地瞟了一眼李金钢:“你
让我看这个干什么?”
“顶替,顶替我爸爸。呵呵……”吴建荒还没明白过来,李金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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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已经坐在车辕上,从他手里拽过缰绳,说,“画家,有工夫到天津去,
我请你吃狗不理。略儿……驾……”
但是陈小泉拉住了毛驴:“不行不行,我们的车……”
“怎么,你们也走?”李金钢发现了他们的行李卷。“来,上来
吧,今晚到场部,办了手续,明天咱们一块儿……”
“不,不……我们……”吴建荒脸红了。陈小泉立即说:“我们
到连里去。”
“噢……”李金钢惋惜地说,“那就对不起了。我可就不奉陪
了。”他把行李卷儿推下来,抖起了缰绳。
“你把车给了他,咱们怎么办?”陈小泉埋怨吴建荒。但是吴建
荒一句话也不说,看着毛驴车驶去。眼看着毛驴车就要往另一个
方向拐了,他突然喊叫起来:“李金钢……”
“什么事呀!”李金钢回头看着,勒住了毛驴。吴建荒追了上
去。
“你就这么……走啦?”吴建荒喘着气。
“啊,咋啦?”
“你不说……一声……”
“说什么?”李金钢惊奇地睁大眼睛。
“你不跟王……文英……”他磕巴了,脸红了。
李金钢一怔,脸腾地红了,回过头去久久地望着戈壁,然后用
一种异常的声调说:“不用啦,小兄弟。我想过啦,我想叫她也……
但她不会听我的。我又不能不走,我们还是……早点分手……好。
你是好心,我知道……但是每人都有自己的路。”说到这里,他把手
放在吴建荒的肩上,“再见啦小兄弟,祝你成为画家。听导儿……
驾!”毛驴车跑出好远,他又回过头挥着手喊:“我的东西……送给
你啦!做个纪……念……”
“走啦!”吴建荒轻轻地叫了一声,朝着身后的陈小泉。
“咱们也走吧,天快黑了。”陈小泉说。他俩走过去扛起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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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马滩
然而,他们朝去往场部的方向走了不远,脚步就慢了下来。他们听
见后面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建荒!小泉……”王文英的声音。他俩站住了。
“你们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这么走啦?”王文英跑着绕到他们前
头,站住了,胸脯一耸一耸地起伏。
没有回答。
“你们生我的气啦?”她难过地说。
行李卷从吴建荒肩头掉下来。陈小泉拧过身去。
“你就要走了吗?你不是说你要画戈壁,画草原,你画好了
吗?”
吴建荒抬起头来。眼前是一双痛苦的眼睛……他猛地掉过头
去,呜咽着说:“李金钢走啦……”
王文英睁大眼睛。
“往场部去了。明天……上火车……”陈小泉转过身来,行李
卷也掉了下来。
“什么?他……说什么来着?”王文英脸自得像一张纸,声音都
变了。
“我叫他跟你说一声。他说各人有各人的路。”
王文英慢慢地坐到地上,双手捂住脸,伤心地哭了。
陈小泉讷讷地说:“他也许不走……”
“不会的……”王文英耸动着肩膀,呜呜咽咽地说:“要是不走,
他会跟我说的。二流子,这个二流子!我以为他变好了,真的变好
了……昨天……晚上……他还说不走的。他说,他不走,一辈子不
走,一辈子在这里。他这么说的,我……信了……可是他——回
城,回城就可以不干活儿吗?就有山珍海味,就有酒席等着他去吃
吗?河西的粮食就不养人吗?走吧!叫他走吧,这个流氓!”
“王文英……”吴建荒说。可是王文英打断了他:
“滚,你们都滚!少叫我,我不愿看见你……们,你们都不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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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没一个好人!滚,快滚!”她瞪着他们俩。
他俩吓坏了,急忙向后退去,他们从没见过王文英这么厉害,
远远地看着她。他俩看见王文英先是抽泣,后来就不哭了,躺下
来,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又侧过头去望着南戈壁。
风还刮着,被尘土染黄了的天空不太明亮。但是,没有了七彩
光线的戈壁显得更加深沉,像是深深的海洋,那么广阔……那流动
的阵阵沙尘,就像是海洋里奔腾的浪涛。
王文英躺着。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吹乱了她的衣裙。她静静
地长久地躺着,像是雕像一样,她的面孔,她的腿,她的胳膊……
后来她起来了,拍打拍打裙子上的尘土,匆匆走去。吴建荒看
见她走得很快,一会儿就走上了大干渠的高高的渠堤。她在那儿
站了一下,抿了抿头发,就突然不见了。
吴建荒的心猛地一沉,喊了一声:“小泉!”陈小泉不答,两人一
起向前跑去。当他们脸色难看地爬上渠堤的时候,发现王文英正
在洗脸呢!——她蹲在陡峭的水泥块上,把手伸进无声的湍急的
水流中,捧起满满的一捧水洒在脸上……后来,她撩起裙裥,揩揩
脸上了渠堤……
“姐姐!王文英姐姐……”吴建荒的心抖动起来。
“滚!你滚吧!你们都滚……愿滚哪去就滚哪去,越远越好!”
王文英头都不回地走了。
“建荒,咱们?”
“回去!”
第二天清晨。
王文英去担水。在大干渠高高的堤坝上看见了他俩。吴建荒
正在作画,陈小泉在读书。看见她,吴建荒放下画笔捧着画跑过
来。
王文英看他一眼,走下大渠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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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马滩
“还生我的气吗?姐姐!”吴建荒跟着走下。
王文英摇摇头,打上一桶水,又打上一桶水。
“你的画。”
王文英直起腰。这不就是那张画吗?吴建荒画好之后一直没
给她。只是,现在画上那昏暗的黄昏已经变成了早晨玫瑰般的云
霞。画的下方还新加了一行字:献给亲爱的姐姐。
王文英捧着画的手哆嗦了。
“你等我长大……长到二十二岁的时候。我不离开野马滩
……”吴建荒仰起赧红的脸盘,看着她的眼睛。
“扑通!”水桶掉进大渠,沉没了。王文英慢慢地捧起他的头,
在他的前额上轻轻亲了一下,喃喃地说:“你哪懂得这个呀……”
渠水湍湍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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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黑 戈 壁
来吧!姑娘
让我的篝火为你驱散寒冷
请坐在我身边,
把你的手给我
可你长长的睫毛为什么垂下呢
你的眼泪为什么流个不停呢
——摘自林染《哦!我的戈壁》
今年的全国美展按画种不同分别在几个城市展出。我是搞油
画的,我和几位老师带着我们西北艺术学院油画专业的学生来到
渤海之滨的天津市,参观油画作品展览。
一下车,我们就被人流裹向天桥。踏上天桥的台阶,就根本由
不得自己了,前边是脊背,后边是胸脯,左右肩膀挤肩膀,走也得
走,不走也得走,快不得,也慢不得。
“有人叫我!”上到一半台阶,我前头的刘老师猛地转过身来,
胳膊几乎碰落我的眼镜。
“走吧走吧,出去再说!”我推他。
“不是咱的人。像是……”他往后看着。
“听错了吧。喊别人的。”我说。
但是走了两步,他又转过身来,神情很激动:“就是有人叫我!”
“刘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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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是有人叫他。我听见了,是个女人的嗓门。我也回过头看。
女人,是个女人。天桥人口处——攒动的人头后边——有个人仰
着脸,挺白。
“一眉!”刘老师叫了一声,声音短促高亢。他的提着水果兜的
手举在头顶,摇晃着。
“志成!”那女人的嘴张了一下,声音尖尖的,也举起一只胳膊
摇晃着。
“你们先走……”刘老师说了一声就从我身边挤下去。我后边
隔着几个是张振川老师,还有学生。张老师被他撞得后退,问他干
什么去,他说有个熟人,就急急地贴栏杆往下跑。
走到天桥中间,我扭头看了一下,刘老师穿着浅咖啡色衬衫的
身影立在人口处的站台上。他对面离得很近有一个女人,面孔看
不清,像是个铁路工作人员,帽子上有个红点儿。
出站等了几分钟,不见他出来,我们就先走了。住处他知道,
天津美院,他进修过。
我们到美院招待所住下——我和刘老师分在一间屋里,吃过
饭,洗了澡,天黑透了,他还没回来。张老师来串门,说:“别是遇见
相好的啦。”
“你胡说什么!”我说。
但张老师不服气,说:“我胡说!你知不知道,他在兵团时连里
有好多天津知青,你能保证他没女朋友?”
我未置可否。刘志成是叫人猜不透:在事业上他是成功的。
他是老三届,在河西走廊的兵团农场待过八九年,打倒“四人帮”后
的第一年考入西北艺术学院,毕业后连续三年他的作品人选全国
美展。他专攻风景画,画河西走廊风光。前年,他的一幅油画《西
北的荒漠》在全国获奖,去年《疏勒河上的胡杨林》又一次获奖。他
的对于大西北的荒漠和草原的独特的观察力、特殊的表现方法、作
品中表现出的大自然的深厚、质朴的美和深刻的哲理轰动了美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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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有影响的《美术》杂志连续发表了包括著名美学家洪毅宣教授在内
的几位美术界前辈的评论,说是我国油画风景画的创作,面临着一
次新的崛起,一个具有严峻、深沉和原始的自然美风格的大西北画
派正在形成,而这个画派的代表人物是一位三十几岁的青年教师
刘志成。今年刘志成人选美展的一幅画叫《黑戈壁》。这幅画,据
我院两位美学教授讲,显示着刘志成艺术风格的更加成熟和精到,
必将更加引人注目。但是在生活上,刘志成毫无成就可言。兵团
知青回城,大都携儿带女,他却孤身一人;上学期间全部精力用在
绘画上了,没女朋女;毕业了,成名了,作品印在年历上行销全国,
好几个女学生不无爱慕,他像是不明白那意思。
他十点半钟才回来。我还没睡着,问他怎么回来这么晚,他说
是去朋友家吃饭了。
“什么朋友?”
“兵团的。”
说着,他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看画展。我们是一块儿进展览馆的。学生们拉拉扯扯
拽着他,说是先要看他的画,我也跟在后边。画找着了,就挂在第
二展厅正对着门的一块隔板上。这真是本展厅最引人注目的一幅
画。画不很大,只是比全张白纸宽一点儿。可是画前挤了几十个
人,有的看着,有的在小本本上记着什么,还有人在拍照。在那些
人的脸上我看见了肃穆、钦佩、欣赏和思索诸种神情。我早就看过
他的《黑戈壁》了,但此刻,那种嫉妒、羡慕的情绪还是油然而生。
他真是胆大。戈壁、草原,人们都是画成横幅的,以便显示广
阔。他的画面却竖着。他画的是黄昏的戈壁。画面分两大块,五
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