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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说话,脸发烧,笨手笨脚和她一起铺床单。铺完了,我说:
“请坐,请坐。”
她又看我一眼:“不啦。该去吃饭啦。”
我急忙说:“坐,坐……会儿……”
“你有事吗?”她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
“没,没事……”我自觉脸红了,说话很吃力,“就在这儿……吃
……’’
这时她看见桌子上的食品啦,急急地说:“不,不。我走啦。”
说着,她就往门口走。我呢,觉得计划就要破产了,一着急,就
跑门口堵住了她:
“吃点,吃点嘛……”
“不吃不吃,我不饿……”她有点脸红。
“吃点,吃点……”看她脸红,我更不知怎么办好,一着急就把
心里话说出来了,“这……我就是给你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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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她的脸刷地红透了:“为我……”
“啊,就是……”
“我不吃,不吃,不饿呀……”
她真是不吃,就是要走。我也是没法子可想,就做出生气的样
说:
“好,你走,你走……以后再也别来,也别为我洗东西啦!”
她一怔。
“就许你帮我干活,我请你吃点东西都不行!这东西是有毒怎
么的,怕把你毒死啦!”
“我……”她犹豫着犹豫着,后来就走到“桌子”跟前,“好,我吃
...…”
她拿起一块点心。
“对,吃,吃……”我高兴了,也走过来,看着她吃,并且把罐头
推到她跟前,“吃……罐头……”
但是,她突然转身跑了。我追到门口,她已经跑上台阶去了;
我追l卜台阶,她已经绕过地窝子去了。我想喊她,但操场上有人。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跑过操场,跑到他们班地窝子前边,跑下台阶去
了。
完了,折腾了大半天,精心设计的试验结束了,我根本就没法
判断她是什么心思,而且我还怕自己的举动失当,会引起她的什么
想法,再也不来我这儿了,或者把这事传出去。
没传出去。好几天,没人谈论过此事,连里很平静。又过了儿
天,她和几个女孩子又到我的房子来了,叫我给她们班的大批判专
栏画报头。画报头的时候,她还是像以前那样认真地看着,像是什
么事也没有过。
行,有意思,有意思!我的心受到了鼓舞,我迫不及待了,我瞅
准时机……那是有一天中午,和她一起来的女伴都走出去了,只剩
下她在看我画画。从天窗射进来的阳光把地窝子照得很亮,我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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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着画笔说了一声,像是很随便:
“小王,有件事和你说一下……”
“什么事呀?”她看着画没抬头。
“咱交个朋友吧。”
“咱们不早就是朋友啦?”
她抬起头来看我,像是很惊奇。我可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同答,
再也装不出随便的样子了,磕磕巴巴地说:
“嗯,是是……朋友了……可是,我是说不是……这样的朋友,
我是说……那样的……朋友,更深……一层的……”
我的心停止跳动了。我就盯着画笔,等着,等着她的回答。可
是她久久也没说话。后来,我实在沉不住气了,抬起头来。就在我
抬起头的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脸涨得红红的,
哇地一声哭了:
“你才是这么个……人呀!”
又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我傻了,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没想过那事嘛,我没想过那事嘛……”她讷讷地说,接着就
跑出去了。
天一下子暗了许多,像是黄昏了。我长那么大,向女孩子提出
这样的问题,这是第一次,结局就是这样。太惨啦!惨得叫我心
痛!——我说的不是她不同意,我说的是她拒绝的方式。不行就
不行呗,说什么“你才是这么个人?”这不啻是侮辱我,说我是个卑
鄙下流的人。那天,她走了之后,我坐在板凳上,好久没动静。我
动不了呀,她的话太难听,就像一个有力气的人一拳头捣在我的心
窝上。我一连三天没出门。我羞于出门,我怕见着她,也怕见到别
人,我觉得自己太狼狈了,那事像是被全连的人都知道了,全世界
都知道了,人人都在议论我,骂我:“才是这么个人!”……于是,我
又一次下决定,再也不交女朋友了。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躲着她
……就像是做了贼一样。去食堂买饭,如果看见她从迎面过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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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就赶紧拐进树丛里去,或者钻进哪个地窝子。如果她在我前边走,
我就停一下,等她走远了再走。如果我走着路听见身后传来她的
声音,我就猛走快走,直到听不见她的说话的声音……
不过,爱情这东西够折磨人的。最初的失败的痛苦过去之后,
却是更加强烈的思念。我说是不想她了,心却越是想她;越是怕看
见她,就越是想看见她。我在房子里待着的时候,或者在劳动之余
休息一会儿,眼前就总是出现她的影子,她的黄黄的齐到下巴颏上
的头发,剪得齐齐的,又亮又光滑。苦闷中跑到草滩上去散散心,
想解脱解脱,却总是看见满头黄发的女孩子从草丛里、树林里向我
走来,但总也走不到跟前。
那些日子我真是痛苦极了。她不来我的地窝子啦。我就觉得
生活没意思了。我不出去写生了;地窝子又脏又乱,我也不收拾:
头发长得可以扎小辫了,我也不理。就是连长交给我的工作我也
没心思于了,谁来找我画画写字,我说先放那儿吧,要是催得紧了,
我就把他撵出去……当然,时间一长就出问题了。由于我不画不
写了,不管各班的内务布置、政治环境了,过了两个月,我们连的流
动红旗就被另一个连队夺走了。竞争可厉害啦,别的连队也是想
着法子变着花样地搞政治环境呀!为此,连长大发雷霆,批评我,
训我,我呢又蛮不讲理,和他顶,和他吵。一气之下,连长就把我撵
回班里去了,天天下地干活,画室也没了。
回班是件坏事,我再也不能待在家里画画了,又得睡十几个人
的通铺了。可是,在爱情上却是时来运转吉星高照喽……
那是国庆节的一天,全连放假,我们班的人都跑到场部去玩
了,我因为有点不舒服——头两天感冒——吃了饭又躺铺上睡觉。
中午的时候,有人敲门。起先,我没理会。我们那个门关不严实,
我用锨把顶住了,要是答应,就得去开一次门。我懒得动。
但是敲门人很顽固,非进来不可的样子,使劲儿敲门,没法了,
我问了一声:“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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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却不说话,还推。我火了,喊一声:“你他妈不会使劲
推?!”
门板吱吱响了一下,顶着的锨把倒下了,接着就是一个女人的
声音:“为什么不开门?”
是她!我的心猛地一跳,用被子蒙住头。
“听说你病啦!”
我还是没说话,屏住呼吸想:她来干什么?
“哟,还生我的气呀……”
我听见像是笑了一下,她走近了,把什么东西放在头顶上,接
着又是纸张的寒塞窄率声。我还没明白过来她是来干什么的,她
在于什么,被头就被拉开了。我先看见的是她的手,手的后边是罐
头、点心包,还有几盒烟卷。我的心一震动。
“好点了吗?”
我把头扭了一下。我看见她的另一只手拿起了一块点心。
“吃块点心吧……”她的拿着点心的手伸在我脸前,“昨天买
的,人多,不好来看你。”
我抬头看了看她的脸,红红的。我再也绷不住劲儿啦,心里一
阵酸楚,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涌上喉咙,泪水就出来了。我掀开被子
坐起,看着她。
她看见我的眼泪啦,拿着点心的手抖了起来,脸红得要裂开的
样子:“吃吧,吃吧,吃完了洗床单去。看你这床单脏得像什么
……’'
“你是说……”我磕巴着说。
“咱一块儿去……”她侧过脸去。
打从到了河西,我没有像那天那样快乐过。吃过点心,我们就
抱着床单、衣裳和洗脸盆去河边了——当然,我们没往大家洗衣服
的地方去,我们选了一处很隐蔽的、长满厂胡杨树的河湾,谁也看
不见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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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河西走廊,草原已经快要干枯啦,胡杨树叶子黄了,很
多都脱落了。但是,我的心上是一片春天的百花盛开的原野。我
先跑进河里去,叫冰凉的河水冲净了头发,然后就和她一起洗床
单,洗衣裳——她洗我淘。她洗衣裳的动作又好看又协调,漂亮极
了。她的脸红扑扑地仰着,看着我,她的白白的、长长的胳膊伸出
去,粉红色的手指头在床单上一搓一搓的,床单上就生出许多泡沫
来。泡沫越来越大,在阳光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泡沫越来越多,
多得盆里装不下了,溢出来了,溢进疏勒河里了,顺着河边漂呀漂
呀漂远了……呀,晴朗的河西走廊上的太阳照耀着疏勒河,照耀着
胡杨林,照耀着她和我。
以后的日子,那是没说的啦,我们沉浸在热恋中。
我们每周约会两次。说实在的,就我们本意来说恨不得天天
出去幽会,但是不行,我们得保密,我们怕天天约会被人发现,要是
发现了,人们还不知要怎么议论,领导还不定怎么批评我们,我们
会抬不起头来。我们约会的地点选在北戈壁上,我们更愿意在河
边上幽会,或者在附近的胡杨林里,那更富有诗情画意,但是也容
易被人发现。而戈壁滩的方向正好和去河边的方向相反,要经过
麦场,走过一片麦田,还要穿过一片又大又多的黄土堆,那里很少
有人去玩。
星期六下午收工早,晚上不学习,吃了晚饭太阳还挺高的,我
就背r油画箱装成是出去写生,先到戈壁滩去。她呢,等到天黑下
来,借着夜色的掩护,躲开女友们的眼睛,再去。
我们的爱情是纯洁高尚的。我们天天盼望着星期六的到来,
盼着幽会的时刻,但是到了一起的时候我们又都非常规矩。我们
总是面对面地坐着或者并排坐着,或者在戈壁滩上不停地走着。
不管是坐着还是走着,我们没拉过手,更没有拥抱过,说实在的,我
们鄙视那些谈了两天半就搂啊抱啊的男女,太庸俗了!我们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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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说连里发生的事,说班里发生的事,没有话说的时候就静静
地坐着或站着,互相看着。到了深夜就回连去。星期天也是这样。
星期天和星期六不一样的就是星期天白天约会,约会时不能光说
话,还要画画。要是光说话不画画她不干,她催我画。你们不是说
我的戈壁滩画得好,有深度厚度,有哲理感。那深度,那哲理感,就
是那时孕育的。平心而论,就是她在我心里激发起来的。上中学
的时候我有过这样的想法:将来要成为一名风景画家——我特别
喜欢风景画。但是到河西画了几天风景之后就泄气了。你知道
的,那时候美术界尽是什么呀:《妇女擎起半边天》、《不爱红装爱武
装》……说实在的,这些我真不感兴趣。姑娘们是长得像黑铁塔
吗?是那么好打仗吗?要真是那样,还有美感吗,还值得人们去爱
吗?是她重新激发起了我对大自然的兴趣。有一天,我画一幅戈
壁滩的写生,我画半截就停了,想和她说说话,她呢,却不和我说
话,催我把画画完。她问我看过一部叫《贝加尔湖风光》的电影没
有。
“看过。”我说那是一部苏联风光片。
“还记得电影里有一个画家画贝加尔湖风光吗?”她又问。
我说记得,那是苏联的著名风景画大师。
“你就不能跟他那样?”她问我。
“跟他那样?”我告诉他,那个画家是专画贝加尔湖风光的:贝
加尔湖风平浪静的湖面,风起云涌的景况;贝加尔湖的天空——晴
朗的天空,乌云密布的天空;贝加尔湖的森林——春天的、夏天的
森林,秋天的树叶黄了的森林,冬季的白雪皑皑的森林……他就是
画贝加尔湖成了风景画大师的,可是让我像他那样,我从来没有这
么想过。她说:“你就不能画出早晨、中午、黄昏的戈壁滩吗?不能
画四季的戈壁吗?还有草原、胡杨林、疏勒河……”
她的话震动了我的心。是呀,我就不能专画戈壁滩吗?!不能
成为一名专画戈壁滩的画家吗?!她的话多有理呀。但那是苏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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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当时的中国要的是阶级斗争呀。
看我有些气馁,她又说:“你就不能想得远点吗?!风景画现在
不时兴,以后呢?偷着画总比不画强吧。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好
吗?”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