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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的,又整齐又好看,叫人想起藏族姑娘们的彩裙。“彩裙”那边
是我们常去的那片黑戈壁。戈壁蓝茵茵的,那是笼罩着戈壁的蜃
气。蜃气颤动着奔流着,像宽宽的大河,像蓝色的绸缎,像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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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哎呀真美呀!咱歇会儿吧。”她看着眼前的景色叫了起来。
“好,歇会。”我说。她走得热了,脱去黄色的军垦服搭在臂弯
里,抹着眉梢上的汗水珠子的时候,我看见她胸前的衬衫湿_『一小
块,贴在身上。
我们在芨芨丛里坐下。那片芨芨草长得真是茂盛,去年的干
枯了的茎秆白花花地挺立着,新的绿茎又长高了,几乎一样高了,
芨芨草的新叶绿绿地披散着。当时正是中午一点钟的时候,河西
走廊上的阳光从正南的天空直射下来,照得我们暖洋洋的。比人
还高的芨芨把我们和世界分开了,我们的身旁只有茂密的蓬蓬勃
勃的芨芨,还有头顶上无限深远、蓝得迷人的天空……我们又接吻
了。
那天也怪,可能是她脱去了冬装的原因吧,我搂着她的肩膀接
吻的时候比往日都激动,我的胸脯感觉到了她的心脏的剧烈跳动,
也闻见了她身上的汗水散发出的异样的气息。吻完了抬起头来,
我又看见了她的红扑扑的脸庞,蒙蒙胧咙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
唇,光滑白净的脖颈。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身体里的血液像大海
涨潮一样涌起一排一排的浪头。
“一眉!”我轻轻地叫她。
“嗯。”
“今天……天气真……好……”
“嗯……” 一
我相信,再有一分钟可能就真要出事了。当时,她的身体倚在
我的臂弯里,手软软地勾着我的脖子,眼睛眯眯着,身体软软的,而
我的手搂得更紧。但是,她的身体猛地一阵哆嗦……
“我的前途!”她叫了一声。
我已经发昏了,真的,那时候我已经有点发昏,没明白她的意
思。我问:“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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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我的……前途……”
她又叫了一声,声音是断断续续的,接着就猛地抱紧了我的脖
子呜呜地哭了。
我怔住了,我搂着她的手慢慢地松开,好久没说话,一句话也
没说,我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知说什么好。我直感到身上
泛出一层汗水,冷嗖嗖的,心都打颤了。
她的喊叫声——“我的前途”——不啻是沉雷在我头顶炸响,
震颤了我的心,每一根神经。我清醒了,冷静了,血管里奔涌而来
的排浪如同落潮般疾速退去。前途,是啊,前途!我怎么把前途的
事忘了,几乎干出毁灭前途的事来……我们不是无数次地讨论过
并一致同意:我们就这样相爱,在田野上散步,在戈壁滩幽会,在夜
幕下接吻,互相以自己的心温暖对方的心,但不急于结婚建立家
庭。我们这样想,主要是我们还年轻,应该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和要
求进步上。我们都是要求进步的人,我们都想政治上不断进步。
那时候我是团支部委员,我想争取入党,她呢,再好好努力努力,改
造世界观,是能够入团的。就在我们相好的第一天,我们就商量
过,决不把我们的事说出去,要保密,这也是为了政治上的进步:要
是团支部、连领导知道了我们的事,她就可能人不了团,也当不成
“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我的团支部委员就当不成了,入党就更
别想了。
不光是政治前途,还有做人的前途。两年来她在连里的表现
使得人们改变了最初的认为她和卫生队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看
法,尤其是她拒绝我们那个排长的追求的现实使得全连知青都佩
服她,认为她是个好姑娘,是个纯洁正派的女孩子;大家一直知道
我是个不和女孩子们打闹调情的人,作风正派,知青们都尊重我相
信我。如果我那天干出坏事来了,我们的关系就得急转直下、就得
结婚,那人们还会尊重和看得起我和她吗?不会的。人们都会斜
着眼睛看我们的。“他俩才是这样的人呀!”人们会这样说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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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个伪君子呀!”人们会这样说我。“本来就不是好东西!”人
们会这样说她。我和她的脸还往哪儿放呀?人们的唾沫就会淹死
我们!想到这里,我的头上直冒虚汗。我为自己的发昏而后怕,也
为过去了的那些行为内疚和惭愧:我不是看不惯那些十八九岁就
谈恋爱的小青年吗?不是认为他们作风不好吗?不是说他们不学
好吗?我自己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谈恋爱,亲嘴,拥抱……变
了,我已经变坏了,变成个卑鄙、下流、不知羞耻的人了,一个十足
的坏蛋、流……氓。我看到了自己的丑恶,觉到了自己正顺着一个
斜坡滑下去,滑进一个黑洞洞的坑里去……
不行,不能滑下去,滑下去就要粉身碎骨,我和她一起!那天,
我在那里怔怔地坐了好久,我在想着如何才能制止相爱下去——
不可能,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止我喜欢她,爱她,我们已经那样地爱
了一旦又不损害我们的前途。我认为只有一种办法:保密,绝对
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事情。为此,我们要减少约会的次
数,而且不能一见面就拥抱接吻,也不能发昏激动;就像刚刚交朋
友的时候那样吧,规规矩矩地坐着,说话。
好。这一声“我的前途”好!它挽救了我和她的前途,挽救了
我的灵魂——理智和崇高战胜了激情和丑恶。我十分感动地对她
说:
“是我不对……请原谅……”
“不,不。不怪你。是我不好……脆弱……”她还在哭泣。
“怪我,怪我!我保证再也不……”力量回到身上来了,我拉她
起来,往前走,我说,“走吧,咱们写生去,画祁连山。”
但是我们没走到祁连山跟前,我们走出了芨芨草滩,在南戈壁
上走了一会儿,我就累了,腿软得厉害。我说就画戈壁滩吧。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什么坏念头产生过,拥抱和接吻的时候
也少了,我们一周就约会一次,就是星期天,下午。
但是,我们的秘密还是被人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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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过了一个月,一个星期天,吃完早饭——星期天两顿饭——我
来到戈壁滩上,一边画画,一边等她。我们说好的是中午相会,我
画完一张写生了,太阳斜得很厉害了——大约是三点钟,她还没
来。我不画了,眼睛瞪着连队的方向,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还是
不见她的影子。怎么回事?是连里突然召开班长会?还是女孩子
们有什么事缠住了她?我没回去吃饭,还等着——我们约定过的、
法定的约会日子不见不散。
后来月亮升起来了,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钟了,她没来。她是
病了?还是……我预感不妙!
果然。回到连队,我们班长还没睡,他拉我到外边说:“你干得
够漂亮的!”
我心里一沉,立即装傻:“什么事呀?”
“行啦行啦,别来这个!”他接着就告诉我,是女子排排长发现
的,报告了指导员,指导员和军代表找她,她哭了一天。
像是掉进冰窖一样,我全身都凉透了。该倒霉啦!我暗暗叫
苦。我想:事情一定会像我猜的那样——议论、恶言恶语会潮水般
涌来,连里要公开批评,使我们示众……我,倒霉就倒霉吧,最多把
团支委抹了,今后人不了党,可是一想到她将要因此而倒霉,我的
心难受极了,觉得对不起她。本来嘛,是我“勾引”她的!
就是这样。从第二天起,全连的议论像脏水一样泼来了,路
上,工地上,食堂里,我到处看见那样的眼光,说什么话的都有,而
且一天比一天高涨……不过,奇怪的是连领导并没有公开在全连
讲过此事,团支部也没找我的麻烦;只有连长找我谈过一次,叫我
写个检查,保证以后不再谈恋爱,要好好工作,并且他告诉我王一
眉已经写了。
我当时真猜不透,为什么连领导发善心没整我们——团干部
和“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带头谈恋爱,他们肯定很恼火,尤其是
在全团大会上以做好“可以教育好子女”的思想工作为题介绍过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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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的军代表。而且因为连里没公开批评我们,连里的议论也少了,
有的人甚至跑来问我:“你们到底有这事没有?”
一个多月了,终于很少有人再谈论这事了。这是该庆幸的事
情,但是我的心却疼痛得不行:我们的事就这么完了?她就这样不
言不语地和我散伙吗?这也太薄情啦!不行,我不甘心,我宁愿叫
连里批评,叫人们说我落后,说我思想意识不好,也不愿意没有她
的爱情,她已经把我的心摘走啦。待人们的议论少些以后,我又寻
找各种机会接近她,想续上断了的情丝。但是,我一次也没成功。
她根本就不搭理我!当我们在路上相遇的时候,她就像是没看见
我一样侧着脸走过去;当我看见周围没人,急着追上去叫她的时候
她反而加快脚步走掉;如果远远地看见我迎着她走过去,她就一拐
弯躲开。我曾经托我们班长捎个纸条给她,她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两个月过去啦,看来她真是不搭理我了。我呢也已经开始不
那么痛苦啦,已经从痛苦中更生了,我想通了:这是个不成熟的女
孩子,她不知爱情为何物,不知道爱是要付出代价的,要克服阻碍
的,我本就不该去爱她。甚至我还有点庆幸:就这样结束也好,这
么一点小小的波澜就变心的人,将来真要在一起生活还有个好吗?
但是,我真没想到,就在两个多月过去,快三个月的时候……
那是国庆节——又是国庆节!——的前一天,九月二十九日夜晚。
连里开联欢晚会,散会了,我们拥挤着走出“大礼堂”。我说的大礼
堂也是间地窝子,就是大,盛得下两个连队的人搞联欢。这个“大
礼堂”为了防止冬季的寒风灌进来,修建的时候挖了个带拐弯的人
口,很长,并且封了篷顶,里边特别暗。我正跟着前边的人摸黑走
着,有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谁!”我想这样问一声的,因为我感觉
到这不是男人的手,可是还没喊出来,有个什么东西就塞进我的手
心里,接着有个人喊着〃2ti;露,等等我。”挤过我身旁去了。
是她。
她塞给我一个小纸团。回到宿舍一看,上边写着六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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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芨芨草滩。”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芨芨草滩——就是六月里芨芨草长得很
高的那片草滩,等她。我一直抻着脖子看着连队的方向:那片新生
的胡杨林中的古道,那长满了艾蒿的河滩,那绸子般的疏勒河。后
来快到中午了,我的脖子都疼了,她还没来。她可能不会来了,我
准备往回走了,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率率塞塞的响声。回头,我看见
她已经走到跟前了。
她站住,离我就几步远,看着我。
“一眉……”我叫了一声,拘拘束束地叫的,因为我不知道,这
一次约会,她是要郑重地跟我谈一谈散伙的事呢,还是……
她没动。她走热了,脸红扑扑的,前额、鼻尖上挂着汗水,脖子
湿漉漉的,贴在脸上的几绺头发滴着水。她的胸脯急促地起伏。
一块淡蓝色的纱巾在轻风的吹动下,在她松松下垂的手里飘动着。
她也没说话。她只是睁大眼睛看我,长长的睫毛一眨不眨。
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神情:恨?爱?冷漠?热情?痛苦?兴奋?
我说不清。
她就那样站着,看着,一句话没有。我想再叫一声,却又叫不
出来,我确实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我只是后来憋不住了,那浅色的
眼睛看得我好难受,我又叫了一声:
“一眉……”
“……”就在我叫她的一刹,她的嘴也张开了,无声地叫着,向
我扑来。
我吓了一跳,急忙去扶她,她不是跑着扑过来的;就像一棵小
树倒下了一样,她直直地栽过来。她的张得开开的胳膊在空中划
过,纱巾飞走了。
扑在我的怀里,她才哇地哭出声来。
我心中的一切疑虑在一瞬间消失了。我明白:只有深深爱着
我的人才会这样哇哇地哭。一直到哇哇的哭声变成呜呜声,我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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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扶着她坐下。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抽泣。一边抽泣她一边告诉我:
指导员、军代表原打算要狠狠整我,叫我在团员大会上做检查,在
全连做检查,是她把一切揽过去了,她说是她先找我的。她自己写
了三次检讨,保证不再和我谈了,军代表才把事情压下来不公开批
评我和她。她说军代表怕自己丢面子,因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