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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快亮啦。”我觉得口干舌燥,说话吃力,“她今天送你
吗?”
“不会吧。她不知道咱乘哪趟车。”
“可惜。”
“怎么啦?”
“想见见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_『这样的念头。
“她今天夜班,不在车站。”
早晨八点钟,我们就离开了天津。八点钟发车,我们七点半到
站,在候车室门前的广场上找到候车的队列,喇叭里就叫了,准备
检票。
旅客队伍站起来了,人们开始准备行装,这时张老师捅了我一
下,叫我往边上看。
我一扭头,发现一个车站服务员站在离我们两三步的地方,看
着站在我前头的刘老师。她穿着蓝裤、短袖白衬衫,白色的无檐帽
上缀着红色的路徽,帽子下边是往上往里挽起的头发。她的头发
黄黄的,脖颈挺白。我的心一震,推推刘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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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什么事?”刘老师说。但是当他一转身的功夫就猛地一怔。
“你!你……怎么来啦?”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看看那女人,又看看我和张老师。
“换了个班。”那女人说,“我猜你就是坐这趟车。”
“啊啊……”刘老师红着脸,手忙脚乱地说,“这是……我们学
校的张老师和……”
我和张老师向她点头。她也向我们点头,并且微微笑了一下。
这一笑,我是永远记在心里了。是的,正像刘老师说的,她的笑是
短暂的,淡淡的,甚至说是冷冰冰的,刚刚一笑,笑意就从嘴角上消
失了。她的皮肤真像是透明的。不过,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白,有点
发灰,发青,就像是冰块的颜色。她的嘴唇上有一抹淡淡的红色。
眼睛是黄褐色的,就像黄土的颜色,看不出深浅。
我以为她要和刘老师说点什么,就拉着张老师走开几步去,但
是我一直没看见她说话,一句话也没说。她高高的瘦瘦的身材就
那么站着,在两三步远处看着刘老师。她的脸就像是冰雕成的,朝
着刘老师,没有任何表情,就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老师也没
说话,面对面看着她,或者偏过头去看着远处,看远处的时间长,看
她的时间短。
检票了,整个队伍动起来了。我们走过检票口,走上站台,找
到了车厢;她一直跟着我们,但没说一句话。当我们在车厢里找到
座位往外看的时候发现,她就站在窗外两步远的地方。
她一直站着,看着车上,看着坐在窗口的刘老师。车开动了,
刘老师摇着手说了声“再见”,她还是默默地站着,黄土一样的眼睛
看着他。只是在她的身影快要被站台上的人群遮住的时候,我才
看见她举起一只手抹着眼睛。
我敢说,这个女人的模样是我见过的最动人的女人的形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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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手记(代跋)
写作手记(代跋)
杨显惠
1965年至1981年,我在地处河西走廊的甘肃省生产
建设兵团农建十一师上山下乡。农建十一师在其建设发
展的历史上接收过省、地、县的许多劳改和劳教农场,而
我自己又在兵团内部调动过多次工作单位,所以结识了
许多农场移交过来的右派和劳教人员。从他们嘴里我知
道酒泉县有过一个夹边沟农场,从1957年10月开始,那
里羁押了三千名右派。1960年12月,中央派出的工作组
和西北局共同解决甘肃省委的左倾错误,决定释放右派
回家时,夹边沟农场仅有数百人生还。右派们的叙述在
我的心中造成的震撼历久不息,事隔多年后的1997年,
我着手调查夹边沟事件。我想真正搞清楚那里到底发生
了什么事情。调查进行了三年,每年用二到三个月的时
间访问当年的幸存者和管理人员,查阅资料和两次实地
考察夹边沟。现在我大致搞明白了:夹边沟农场位于酒
泉县东北方向,巴丹吉林沙漠边缘。从酒泉县乘汽车沿
酒(泉)金(塔)公路往东北方向行驶,在第二十八个里程
碑处左拐涉北大河,再北上数公里,可见一片连绵的沙
丘,即夹边沟农场。农场西北八公里处有一片草滩叫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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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添屯,是夹边沟农场的一个作业站(分场)。
夹边沟农场成立于1954年3月,科级单位,原为犯人
劳改农场。它的行政名称是甘肃省第八劳改管教支队。
1957年的后半年,劳改犯被转移,夹边沟农场改变为劳教
农场,专事“收容”甘肃省的机关、企业和学校在反右派斗
争中揪出来的极右分子、出身剥削阶级家庭或者曾有过
其它错误的右派分子,还有一部分大鸣大放期间有右派
言论的历史反革命和工人当中因右派言论而获罪的坏分
子。共计二千四百余人(官方数字)在此劳动教养。1960
年9月,夹边沟的劳教分子除了瘦弱不堪者之外,全部迁
移到高台县明水乡开荒。三个月后——1960年12月,中
央解决甘肃省委的左倾错误,抢救人命,遣返劳教人员。
此时夹边沟农场尚存苟延残喘者一千一百人。
臭名昭著的夹边沟农场遂于1961年10月撤销。
夹边沟事件是当时甘肃省委极左路线的产物,是一
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是甘肃省历史上惨痛的一页;是二千
四百多名右派的苦难史。但是知道这段历史的人已经不
多了,当年的事件制造者有意把它封存起来,当年的生还
者大都谢世,少数幸存者又都三缄其口。作者将调查来
的故事讲述出来,意在翻开这一页尘封了四十年的历史,
希望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并告慰那些长眠在荒漠和戈
壁滩上的灵魂:历史不会忘记夹边沟。
我们关注前入的历史就是关注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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