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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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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她提了一大包骸骨回到窑洞,拿出花格子书包里的毛衣
来包裹它。但是那仅仅是一件背心,太小,她无论如何调度,骨头
还是露在外边。后来我从皮箱里拿出一条军毯给她。我告诉她,
这是我入朝作战带回来的战利品,美国士兵的军毯。我抖开毯子
叫她看,商标上还有UsA字样。我说,这条毛毯我已经保存八九
年了,舍不得用它。来农场劳教,许多衣物都拿去换了粮食,军毯
却保留至今,舍不得换吃的,因为它是我的一段光荣历史的标志。
    她接过毯子去了,她说,毯子用过之后,她要洗干净寄还给我
的,因为它对我很重要。我说你不要寄了吧,你寄来的时候,我可
能收不到了。——我能活那么久吗?我笑着说,你就放在你家里
吧,如果我能活着离开明水,有一天去上海,我上你家去拿。她说,
那好,那好,我把我家的地址告诉你。在大家苦涩的笑声中,她拿
起我放在皮箱上的一册笔记本写下了她家的地址。
    因为时间已是黄昏,这天夜里她又在我们组的窑洞过夜。翌
日清晨,我送她出了山水沟,指着南戈壁上的一个叫明水河的小火
车站说,你到那里去乘火车吧,比去高台火车站近得多。
    我在戈壁滩站了许久,看着她背着背包往前走去。那个背包
是我帮她打的,因为骨头多,背包很大,我把它捆成了军人的背包
形状,好背。她的身体是瘦小的,而背包又大,背包把她的肩膀都
挡住了。那块绿色的头巾,她又裹在头上了。11月下旬的清晨,
戈壁滩上刮着凛冽的寒风。头巾的尖角在她的脖子上像个小尾巴
一样突突地跳着。
    那个女人说要把军毯寄回给我的时候,我不是跟她说了吗,不
要寄,如果我能活着离开明水乡,有机会去上海的话,就去她家取
毛毯。她当时还真写下了她的住址。可是我哪有去上海的机会
呀!你看我现在的样子:羊倌。再说,如果有一天老天睁眼。可怜
    ·34·

上海女人
我,把我头顶的山揭掉,我也变成像你们一样的自由人,如果真去
了上海,——我不是说要去拿那块毛毯,那才值几个钱?主要是那
个女人在我的心里印象太深刻了,真想再见到她——我也是没法
找到她了。那是1960年12月份,夹边沟的右派们在生死存亡的
要紧关头,为了取暖,都把书和笔记本当柴烧,我的那册笔记本也
被人扔进火堆转化为卡路里了。
    和李文汉在一起放了三年羊,后来我就作为工农兵学员去西
北师院读书,毕业后留在兰州的一所中学教书,就再也没见过他。
再后来,听回城的知青们讲,他已经平反了,回了省劳改局;具体在
哪个部门哪个单位工作,谁也说不清楚。
    但是,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1 1996年的一天,我去看望我中
学时代的一位老师,刚刚走到兰州二中门口,就听见有人喊我的识
字。我扭脸一看就惊呆了:这不是那个脑门有点秃的李文汉吗!
和从前不一样的是他的头顶全秃了,后脑上的头发全白了。其他
都没变,高高的身材,黑黑的爽朗的面孔。我热烈地握手,问他怎
么在这里站着?他说,我就在这里住呀。他指了一下二中旁边省
劳教局的家属院。他立即就拉着我进了家。在他家里我们整整聊
了一天,还喝掉了一瓶白酒。他告诉我,平反以后,他在五大坪农
场当了十多年生产科长,然后离休,全家就搬到兰州来了。谈话中
他突然说起一件事来:喂,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上海女人
吗?我说记得。他说,我还真有机回去了一次上海,找过她。我说
是吗?他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1957年,我就是因为
写文章被打成右派的。可是平反以后的几年里,我的手痒痒,又写
了几片论述劳改工作的文章发表。这一次没打成右派,有一篇竟
然被司法部评为优秀论文,颁奖会在上海举行。
    那是在上海的最后一天,大家自由活动,我去淮海路购物。淮
海路的繁华,在我的眼里是可以和南京路相比美的:商店鳞次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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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比,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我是想给老伴儿买几件衣裳的,——我
的老伴儿也是个苦命人,在五大坪工作几十年,把两个孩子带大
了,遇上我才成了家。她连一件时髦点的衣裳都没穿过——可是
跑了几家服装店,也没买成一件衣裳。原因是时髦的太时髦,不时
髦的我又看不上眼。
    我继续逛商店,看见一家商店门口的牌匾上镏金大字写着:老
字号伊丽莎白西装店。店铺的门面不是很辉煌,但却庄重大方。
我的心突然动了一下,伊丽莎白这几个字我好像很熟悉。
    我站住想了想,还真想起来了:近三十年前,在明水的山水沟
里,一位上海女人去探视丈夫时对我讲过,她家公私合营前有一家
西装店,店名叫伊丽莎白。她还说她家就住在店后的一幢小楼房
里。那女人拿过我的一条毛毯,用于包裹丈夫的遗骨。
    心头突发的一阵兴奋,我走进了西装店。我并没有要回毛毯
的念头,我是想,既然走到门口了,进去问问,如果能见到那位女
人,喝杯水,叙叙旧,不是很好吗?
    店铺不是很大,但生意很火,顾客拥挤。我思考了一下,走近
一位年纪大一点的营业员,——实际他也就三十几岁不到四十的
样子——耐心地等他应付完几个顾客,才说,请问师傅,你们这个
服装店最早的老板是不是姓顾?营业员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说,
什么老板?我们店是国营企业,不是个体经营。我说,不,不是这
个意思,我是说最早——就是五十年代刚解放的时候,这个西装店
的老板是不是姓顾?他的眼睛显出惊讶的神色,你问这干吗?公
私合营的事我哪里晓得呀?我说你们这儿有没有岁数大点的人,
了解这个西装店历史的人?他思考一下说,你到楼上去问问我们
的会计,他可能知道。
    按着他的指点,我从店堂的过道上到二楼,在一间狭小的房子
里,找到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同志。当他明白了我的来意之后,明确
地告诉我,这个店公私合营时期的老板不姓顾,而是姓朱。我说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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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么会不姓顾呢,老板的女儿告诉我,她家的西装店就叫伊丽莎白,
难道上海还有另一家伊丽莎白西装店吗?老同志肯定地说,不会
的不会的。E海没有第二家伊丽莎白西装店。我在上海的私营和
国营服装店工作了一辈子,有多少家老字号服装店是很清楚的。
看他回答得很肯定,我便说,那是我的记忆出差错了吗?老同志,
我再问你个问题,你们的店后边是不是有幢小洋楼?那位女同志
告诉过我,她家的店后边有一幢二层的小洋楼,她家就住在那栋小
洋楼上。老同志摇着头说,没有没有,我们这个店后边从来没有过
小洋楼。我说是不是有过,后来拆掉了?他还是摇头:我不是说了
吗,从来就没有过。我在这儿工作了二十多年,后边都是大楼房,
是解放前盖的,没有过二层的……他说着说着突然停止了摇头,改
变腔调说,哎呀,你要找的莫不是南京路上的维多利亚西装店,那
儿的老板最早是姓顾来的,公私合营后换7新经理。我说,是吗?
他的老板是姓顾吗?你能肯定吗?他说肯定,我一点都没记错。
我疑惑了,说,可我的印象里是伊丽莎白西装店呀。他坚定地说,
不对,就叫维多利亚,是你记错了。维多利亚后边是有一座小洋
楼,现在还有。我迟疑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呢,她亲口对我说的,她
家的店名叫伊丽莎白,是英国女王的名字。但老同志又说,没错,
我说的没错,你要找姓顾的,就到维多利亚去找吧。是你记错了,
维多利亚,伊丽莎白,都是英国女王,你把维多利亚和伊丽莎白搞
混了。时间久了,记忆容易出错误。
    我被老同志说服了,承认是记忆力出了毛病。老同志热情地
把我送出西装店,站在人行道上指给我去什么地方坐几路车可以
去维多利亚西装店。我谢过他。
    但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了一截,我就突然决定不去找那
位姓顾的女人了。我是这样想的:挺费事地找了去,如果顾家不住
那儿了,不是徒劳一场吗?就是顾家还住在那儿,但那女人倘若已
经搬走了抑或不在人世了,不也很扫兴吗!
    ·37·

夹边沟记事
夹    农
    夹农是一个人的名字。他妈叫李怀珠,是个右派,1958年的
冬季在农场劳教时生下他。你觉得这个名字古怪吗?一点也不古
怪。有些人叫延生,说明他是在延安出生的;有些人在北京出生,
叫京生;我还遇到个叫津津的姑娘,是天津市人。李怀珠是在夹边
沟农场生下那孩子的,就叫他夹农。这些年我老了,七十岁了,我
经常回忆起年轻时候的美好的和艰辛的生活,想起在夹边沟生活
过的日子,想起夹边沟的姐妹们来。一想起夹边沟的姐妹们就又
想起夹农来,因为那一段时间围绕着夹农发生了许多难忘的事。
    我是1958年3月划为右派分子的。我原在省公安厅工作,丈
夫也在公安厅。我是张掖人,家庭出身是小土地出租,也就是农村
的一个小地主,家里有二十几亩水浇地。1947年我从张掖师范毕
业。以我自己的想法,师范毕业了,就在张掖县当个小学教师就可
以了,可是我父亲不同意,说我家没有男孩子,就我和姐姐两个姑
娘,姐姐已经出嫁了,嫁了一个山西在张掖做买卖的商人,那商人
那时已经破产了,我姐的生活已经很悲惨了,我一定要上大学,将
来找一个好丈夫,他和我妈的晚年才有依靠。于是我父亲送我到
兰州读兰州大学中文系。在兰大读了两年书兰州就解放了。兰州
是1949年8月26日解放的。在解放兰州的战役打响之前学校就
停课了,——也正好是放暑假的时候——学校里没啥人了,我也不
敢住校了,就住到一个远亲家去了。兰州解放的第四天我就迫不
及待地到学校去了一趟,看什么时候开学。我的亲戚家在小西湖
住,那几天还没有交通车,我就步行着进城去。我路过萃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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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农
也就是西关什字一带的时候战场还没有打扫干净,这里一具尸体,
那里一摊晒干了的血迹,血迹黑黑的。我到了学校,学校里空荡荡
的看不见人,只有门房有人。我问问门房的人什么时候开学,门房
也说不知道,可能还得些日子。于是我心里嘀咕开了:这可怎么办
呀,学校开不了学,家里不寄钱来,我又回不了张掖,——那时候河
西走廊还没解放——光在亲戚家吃闲饭哪行呀。就在我忧愁之
际,遇到了一个名叫章宗昌的同学。他是陕西人,从陕西到兰大来
读书的。我问他学校不开学怎么办呀。他说他已经决定不上学
了,要去参加解放军。——他认识的同学有人已经参军了,说解放
军很欢迎学生参军。他当时还动员我,你的情况和我一样,家里寄
不来钱,干脆咱们一起去参军吧。我当时就同意了,参军就参军,
我早就想参加革命了。于是我们就到军管会去了。那时的军管会
设在后来的兰州饭店跟前,我们去了说要参加解放军,军管会的人
问了问我们的家庭情况说好呀,欢迎你们参军。部队就是缺少像
你们这样的知识人才。可是临到军管会要写介绍信叫我们去部队
报到时我又犹豫了,我说我想参军可是又怕走远了,再见不到父母
了。父母没有儿子,今后的生活要我照顾呢。军管会的人态度非
常好,说怕走远你们就不要到部队去,革命工作干什么都是光荣
的。我们说那还有什么革命工作可干呀。军管会说现在最缺人的
就是治安部门,新解放的城市需要大量的警察维护社会治安。起
先我还犹豫,因为旧社会人们对警察很反感。军管会的人看出我
的心理,说,革命工作干什么都光荣,人民警察是为人民的,也光
荣。我参加革命心切,说那就当警察吧。看我愿意当警察,章宗昌
也同意了,军管会写了条子叫我们到隍庙那儿去报到。隍庙那儿
原来有一所国民党的警察学校,军管会已经接收过来改成了人民
公安学校。
    我和章宗昌去了公安学校报了名,填了表,过几天就通知我们
被录取了,叫我们来参加学习。这时我们才发现,我们在兰大的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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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学比我们高一级的外语系的那秀云和历史系的陈毓明也报名当警
察了。他们是夫妻,已经有个孩子了。
    按计划我们要在公安学校学习半年,可是兰州市的治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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