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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太后完全没有平日众人面前的雍容,竟坐在胡床上伸了个懒腰,毫不在意地说:“爱怎么办怎么办!不是他自己要这份儿乱的吗?至于邹田田,她不是皇后的胚子,软弱,急躁,天真,善良,这四样儿哪样儿都够她在这宫里死上八回的!我能保住她的性命,就是给皇帝帮了大忙——以雷儿的性子,现在就算邹田田死在宫里,他也不怕邹家要交代了!”
余姑姑无语,微微叹口气,心里不禁可怜起那个第一次说自己“慈悲心肠”的稚气姑娘来,十七岁,真的还年轻啊!
“当啷!”
一盏越窑青瓷茶瓯被明宗狠狠地掼在地上,碎瓷四溅,有一粒甚至崩到了邹皇后的腮上。邹皇后站在明宗对面,叉手低头,垂眉顺目,纹丝不动。
殿中早已清场。仅余分茶的侍女丹桂,和明宗皇帝的贴身内侍、内侍和殿中两省的总管大太监孙德福孙公公。
明宗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遗传自裘太后的浓眉凤眼此刻愤怒地似乎即将双双立起,右手霍地挥出,食指直指邹皇后的脸:“我本来只以为你年幼,女子柔弱,谁知道你竟然软弱愚蠢至此!”
邹皇后定定地站着,其实并没有多少愤怒、惧怕、委屈或其他什么情绪。仅仅是惘然。事情已经起了变化,自己也并没有做出那些“妒忌”“不孝”的举动,怎么皇帝的怒火还是这样盛?
邹皇后迷茫的表情自然把心思漏了个干净。明宗看她这个样子,更是恨铁不成钢,气得狠狠一拳砸在案几上,连旁边伏地跪着的丹桂都听得身子一抖。
孙德福看着皇帝震怒的样子,觉得皇后的错不至于此;再看看邹皇后柔顺地可怜,忍不住想帮个忙,轻悄地上前半步,劝道:“圣人,怒伤肝,您保重着些儿。皇后娘娘不懂,您教给她,下次她不就懂了吗?”
明宗凤眼如电,狠狠地刺了孙德福一下:“滚!什么地方你也敢插嘴!”口气却下意识地软了三分。
邹皇后知道这时候自己要说话了,定一定神,声音低低地开口:“圣人,臣妾委实不知道走个神就能酿出这样大的祸;您教教臣妾,臣妾不想再给您丢脸了……”
明宗听了这认错服软的话,面上先一缓,接着又更加愤怒:“你还知道这是丢我的脸!我本来以为老师能把你这个嫡长孙女教成个坚忍的女子,能帮我把这乌七八糟的后宫命妇整理整理,可你看看你自己,除了纠缠在小情小爱上,就是跟不相干的人情往来瞎较劲,你有哪一点当得起母仪天下四个字?我当年真是瞎了眼,以为看到的那个替母亲理家的孩子能继续长大,谁知道,你越活越回去了!”
明宗越说越气,说出来的话也没了章法,甚至气得左右找东西摔砸,一眼看到了榻边的玉如意,伸手就要去够。
这时,忽然一只细若白瓷的柔荑抢先覆在了如意上,明宗就一把握住了那手,一触之下,腻如凝脂,温如暖玉。
明宗更怒,心道皇后宫中何时出了这种狐媚惑主的贱人,一抬眼,只见丹桂那张端和的脸微微笑着对向自己:“圣人,气大伤身。”
明宗顿时气消了一半,“哼”了一声,身子一歪倚在了凭几上,愤愤地看向窗子。
丹桂泰然自若,伏地奏道:“圣人明鉴,我家娘娘如今已经坚强了许多,您是九天真龙,振翅便是九万里,娘娘飞得慢,求您等等我们娘娘,她会赶上的。”
明宗听完,面色微霁,冷冷地瞥了邹皇后一眼,却吩咐孙德福道:“德福,今晚去承欢殿。”说完,霍然立起,快步出了清宁宫。
孙德福一边急着追向皇帝,一边回头悄悄地对邹皇后说:“娘娘,您是天下之母,别说让她们等十息,就是等十个时辰,也是无妨的!骄纵骄横都无所谓,只要您记得,您是天下最骄傲的那个人的妻子,就行!”
邹皇后心神剧震,顿时呆住了。
丹桂自顾自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瓷,口中低低地说:“谁家会教自家的小娘做皇后呢?顶天了,教做宗妇吧?可宗妇也要有宗妇的尊严,轻易不受气不受辱,该不理会的不理会,该交给下人罚的交给下人罚。绝没有向不相干的人道歉的道理。怠慢?怠慢是因为对方不殷勤。能让宗妇称上怠慢的,只有另一家宗妇!”
邹皇后听得额头涔涔。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道理!自己每每不讨太后皇帝欢心,就是这个道理自己从未想明白!这个国这个家这个后宫,是自己的!自己才是那个最应该介意这个家的生存繁衍平衡兴盛的人!不用顾及别人的心情!后宫不是家族,家族有亲戚,后宫没有,后宫只有上下尊卑,除了太后皇帝,在自己面前,其他的都是“下人”!
邹皇后只觉得又一阵眩晕袭来,晃了一晃,才站稳。抬头看向丹桂:“你……”
丹桂毕恭毕敬行礼:“娘娘,奴婢是太后赏您的女史,诸事不听,只管圣人来时的茶事。”
此时,被撵到殿外的众人都紧闭着嘴簇在门口探头探脑。而邹皇后没有开口,众人谁也不敢进来,就这样在外面远远看着邹皇后和丹桂说话。
邹皇后心思慢慢转着,一边缓缓坐下,一边紧紧地看着丹桂,道:“如此,我该去结结实实地给太后殿下磕几个头。丹桂,今日谢你缓颊。”
丹桂安静地将碎瓷包在手帕里,稳稳地站起,镇定地微笑:“娘娘折煞奴婢了。娘娘今日已经表现很好,并不似往日一般哭个不停。”
邹皇后脸上表情一僵,微微一滞:“我,很爱哭?”
丹桂看似恭敬,说起话来却毫不留情:“是。娘娘非常爱哭,而且圣人不论说什么,娘娘都听不进去,只是痛哭而已。”
邹皇后不禁窘迫万分。怎么会?难道自己还跟阿娘一样,遇事就哭?
但,细细回想,似乎是的。
哪怕在进了冷宫之后,因思念明宗,兼且冤枉委屈,自己还在不时地掉泪。这种情况一直到明宗皇帝立了新后,自己才心灰意冷,似乎连哭都懒得了。
现在看来,自己惹明宗厌烦很重要的一点,原来就是爱哭。
丹桂看邹皇后认真思忖的样子,不由得嘴角微扬,看来姑姑没有说错,皇后这一回真的有长进了,值得大家帮忙了。丹桂待皇后回神,又问:“娘娘知道圣人这次最气的是什么?”
邹皇后愕然,忙道:“不是我忘了自己是皇后,不必向众人道歉么?”
丹桂微微叹气,两道被修剪得弯弯的墨色眉毛轻轻一动,道:“娘娘,您动动脑子,再想。”
邹皇后忍不住蹙起眉头,半天方才面色渐变,喃喃道:“是因为在面对朝臣命妇时,我和圣人是一家子,所以,我示弱就意味着,他也,要示弱……”
丹桂终于一松,脸上显出一个真挚的微笑来,欣慰地颔首:“不错。您一定记得孙公公的话:圣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最骄傲的人!”
邹皇后忍不住抚额:“天,原来我这次是端端正正地触到了他的逆鳞!”
☆、3。第3章 回忆
午后。御书房。
御书房是皇帝读书的地方,能进来陪读的,都是近臣,兴许不会位高,但必定权重。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可以随时走进皇帝读书的地方,那就是皇帝的老师。
明宗皇帝的老师自始至终只有一位,那就是当年先帝指给先敏敬太子的老师,后来连同所有皇子都一起教导了,再后来成了李唐亲家的,邹寂,邹太傅。
孙德福小心地将一张纸放在了明宗面前。
这是邹寂邹太傅家所有人的现状:
大儿邹斐,现任扬州刺史,妻万氏,司农寺少卿之女,长子邹甸,年二十六,宜庆十三年探花,现在翰林院随掌院学士整理国故,次子邹畔年十三,随祖父读书,幼庶女邹畅,年九岁;二儿邹虔,现任军器监正使,妻周氏,史馆修撰之女,长子邹禺,年二十,宜庆十九年进士,因病赋闲,现主理邹府庶务;三儿邹齐,现任礼部主事,妻肖氏,国子监司业之女,长女邹画,年七岁,次子邹留,年五岁,随祖父读书;女邹斓,宜庆年间嫁与前工部主事现工部尚书蒋拓为妻,生子二人。
明宗冷静看过,凝神思索,随手在纸上划抹,约有顿饭工夫,方问孙德福道:“老师来了吗?”
孙德福摇摇头,端了盏桂圆甜汤奉上来:“圣人,太傅来不了这么快,您歇歇吧!”
明宗摆手推开,鼻子里冷笑一声:“不要小看老师!他能这么小心,竭力不把婚姻结到朝廷要害去,怎么可能这个时候还没有决断?只是要表现得迟缓些,好让我放心罢了!”
孙德福回身把甜汤放到旁边的架子上,小心地看了看明宗一眼,小声嘟囔:“这不挺好的吗?”
明宗一噎,瞪了孙德福一眼,低头继续研究这张纸。
又过了许久,孙德福接到外面的传话,忙向明宗禀报:“圣人,太傅已经进宫了!”
明宗沉默下来,屋中犀利冷硬的气息瞬间便弱了三分。明宗回想起以往的读书岁月,忽然微微有些伤感,半晌方吩咐孙德福道:“不必通传,来了便直接请进来。你去给老师准备他最喜欢的茶果,不要怠慢。”
邹寂今年六十有六,早已须发皆白,按制早该辞官退隐,无奈从先帝开始,他的请辞折子上就只批二字曰“不准”。一直到当今明宗,更是执意留他,苦口婆心地求他再照看弟子一程。邹寂心知是因为自己门生遍天下,隐隐是文臣之魂,便也只好继续给皇帝提供各种人、事、物的建议。然多年来虽不能说是江郎才尽,却也身心俱疲。尤其是孙女入宫后,不仅三年无出,还闹得后宫鸡飞狗跳,朝野一片哓哓,搞得老爷子焦头烂额。昨夜除夕宴,今日元正朝,邹太傅年近古稀,早已疲累不堪。然回到家还没歇过气来,就听忙忙赶回来的老妻说:传闻皇帝有废后之念!惶急之下,老爷子连朝服都没换,忙地又赶了回来,专门到御书房谢罪。
一俟进入御书房,额上的一层汗更密了不少。邹太傅恭恭敬敬行跪礼参拜:“臣邹寂见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宗没有像往常一样令人截住邹寂的跪礼,反而稳稳坐在榻上,看着自己的老师,等他从容叩首毕,方平和着声音令:“老师请起。”
一边孙德福忙上前搀起邹太傅,扶到下首的椅上坐好,端上了茶点,徐徐退下,回手掩上了房门。
师生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一直没有任何人知道。就连孙德福,也一口咬定:“圣人和老太傅对坐了半个多时辰,可什么也没说啊!我就站在门外,什么都没听到。”
但旁人是无论如何不信的。因为翌日,邹太傅便递了告老折子,邹大郎请旨戍边,邹二郎告病,邹三郎请辞。而圣人,即刻准了邹太傅的告老,调邹大郎至秦州都督府任长史,赏了邹二郎三个月的病假,反而是年轻的邹三郎,驳回所请,令好生习学,不可生懈怠之心云云。
关于邹家的旨意不过半日便传至清宁宫,邹皇后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啜泣起来。
这就是皇帝给朝臣的交代了。
可上一世,邹家哪有那么容易全身而退啊!
邹皇后呆呆地倚在大迎枕上,那些屈辱的、惨烈的、哀痛的、绝望的片断,在脑子里一一回映。
两仪殿上,被长宁和福宁两位公主联手嘲笑的自己忍不住顶嘴,却惹来宝王妃一句“解围”:“二位姐姐,也许皇后真的还是未嫁女的身子也不一定啊!”
命妇们的轻笑声让自己恼羞成怒,立即喝命:堂堂内命妇,竟然胆敢在大朝上嬉笑,属大不敬,各赏五廷杖以示警戒。而这时候,贤妃阮氏施施然出列,得意洋洋地禀报:“皇后殿下,嫔妾昨夜诊脉,已有一月身孕,廷杖么,委实不敢领。不过,娘娘的好意嫔妾收下,心领了!”
自己果然被激怒了,怒气冲冲宣布散朝。然后直奔兴庆宫。
余姑姑在宫门外拦阻:“太后不适,皇后请回。”
自己想也不想,一掌打在余姑姑的脸上,推开她就闯进了兴庆宫……
太后大怒,捶着案几骂:“放肆!你怎么不干脆打哀家!?”
自己直挺挺地在地上跪着,耿着脖子,板着脸,硬梆梆地说:“臣妾来侍疾。同时禀报太后一个好消息,虽然皇帝说要守三年心孝,可阮贤妃还是有孕了。”
太后挥手赏了自己一个耳光:“皇帝去年腊月除孝!你生不出来也不让别人生吗?妒妇!”
……
清宁宫,明宗拽回被自己拉着的袍带,厌恶地说:“你哪一点配得上皇后这两个字?”临走还一脚踹开了跪在地上苦苦求情的采萝……
孙德福就在旁边宣旨:“……着邹氏禁足清宁宫,闭门思过!”
同时宣下的旨意还有:邹寂给假一月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