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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兵在洞口解大便,越南兵在他们的洞口观望,打手势要罐头。中国兵说:“你想好事。”越南兵指指嘴,拍拍瘦肚皮。中国兵说:“好,给你。”把接屎的罐头盒扔过来。越南兵脾气好,踢开罐头盒,摆摆手——不够意思。中国兵揩了腚,进洞拿了盒麻辣匣子罐头(前线官兵最讨厌这种罐头),撕掉商标,“喏,接好。”抛了过去, 换来越南兵一根大拇指的表扬。越南兵高兴得早了些,“9。2“国庆那天,这个洞的中国兵连扔几个屎罐头,”炸“了满洞口屎,越南兵熏得哇哇叫。
我们两个洞挨得很近,一开始打得很激烈,上去不到五天,伤了乔石勇。过了十多天,小鬼子又打我们。我们不欺人太甚,他们扔两三颗手雷,我们扔一颗。他们老折腾,把我们打火了,就猛扔手榴弹,连光荣弹都扔。他们被打蔫儿了,又扔罐头。扔罐头没意思了,他们又扔工艺品。他们手灵得很,每个人上一来都带了小锯小锉,用掷弹筒的弹壳做鸡心项链。把底火那边锯掉,刚好是个项链坠儿。又把底火抠去,安个女人像,扣上块薄有机玻璃,用小锉磨得明明的,挂个手榴弹环线,戴脖子上蛮好看。他们还送戒指给我们。戒指是蝴蝶式的,是枪榴弹尾翼做的,也扔过来。还扔来七八份传单,越语的,又写过来三封信,都交上去了,小工艺品不交。他们整天没事,就做工艺品,隔着石壁锉和锯的声音特别清楚。我们想睡觉,老干扰,就骂他们。战场喊话学的几句都用不上,用汉语骂,用石头砸,用罐头盒砸,他们就没声音了,挺听话的。他们用项链换烟抽,给了烟,他们很高兴,给我们做更好的项链,手镯,戒指。还给我们鱼罐头,压缩干粮,他们也有压缩干粮,茶叶,他们的茶特有劲,喝一点儿就睡不着觉。还给奶糖,菠萝,饼干。我们给他们午餐肉,烟,饼干,传单。我们有天津慰问团给的录音机,一放音乐,他们跑出来听。我们给他们的传单,有胡志明像的,有越南女人哭送他们上前线的,还有一张画了个越南兵,痛后是铁丝网,他正在想念他父亲,他父亲在背景上,是要饭的样子。也有连环画折着的,咱们三十五周年国庆阅兵的。他们的传单,印着他们劳动党政治局委员、部长会议副主席武志公在河内讲话,说些离谱的话,做姿态。他们还扔竹筒米饭。有次我们拿个风油精小瓶,亮晶晶的,他们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好玩艺,一定要要,使劲嬉皮笑脸,要是有风油精就给他们了,是个空的,不给不好,给了又怕他们失望,不高兴,就扔过去,故意小一点儿劲。他们没接到,掉到下面沟里去了,又没让他们拿到,又没伤感情。后来,又打起来,我们不愿见他们,他们不高兴,骂我们。
越军某阵地有个婴儿,越南兵往高处抛,又接住,玩得高兴。中国兵也出来看,鼓掌,越南兵们更得意,抛得更高。忽然又散开,而我方并未打炮。一会儿,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出来,我们的冷枪手压上子弹,精确瞄准。
有一个穿红裤衩的越南兵是来休假的,战区风景优美,空气清新,他一定能长寿。他经常坐在外面,沐浴着生命的流雾和太阳。中国军队的枪炮弹远远避着他,怕打优他享受安宁的权利。
这小子会走后门。
他向我军士兵做推手动作,示意躲避。士兵们译不出他的意思。他叉双臂从腹部向上开放出去,紧跟着卧倒,复站起,头在手上枕了两个。兵们猜出,再睡两个觉,越军要实施炮击。两天后,兑现了,越军向我阵地大规模炮击,我炮兵当即还击,予敌以重创。
知道他穿红裤衩就够了,再具体作肖像描写,就害了他了。他活得自由自在,他的母亲和未婚妻应该为他欢喜。只要越方军法的探针触及不到他身了,他一定能长寿。
如果把和平比作白天,把战争比作黑夜,那么,黄昏又算什么?
太阳平西。天地间带状的苍青色山脉,象一条卧伏的巨蟒,将蛋黄般的火球向下吸,向下吞。齿状的球体轰轰旋转着挣扎,溅射一天的溶岩。猎猎地气中颤抖一个小小的句号。
爬出来一个越军,站到工事外,舒展一下腰身,狼一样冲着向晚的彩云发出长嗥。又出来一个,赤身裸体,浑身上下挠,身上没有余晖的反光,被皮肤病犁得凹凸不平的体表将光线吃掉了。他们唤作放风,不拿武器,宁可被打死,也要跑出来做人。出来了,出来了,四十多个人,在工事旁无雷区舒舒服服透气。有几个会打拳,一招一式动起来,让中国军队眼馋。在洞外拉屎是一种享受,有个越南兵屁股冲着我方阵地,吃力地拉干屎,原来他们也缺水。便毕,越南兵拈块石片一刮,站起来。不用提裤子,他根本没穿裤子。他踅过身,看那个有他气味的石片向坡下滚,石片磕磕绊绊运行,一直奔到沟底,躺住了,没碰响地雷。越南兵吁口气,参加放风队伍行列。四十多个人是一种力量,他们当官的不敢制止,激起兵变可吃不消,给个黑枪也受不了。
我军士兵为他们点数,四十多个人,当官的没出来,值班的没出来,这个阵地有五十个越军,足足一个加强排。
兵们嫉妒了,他妈的,凭什么你们就断定我们不打你们?一气之下,也出去了。也是那个程序,个别的出去试点,成功了,普及。猫耳洞人到了惊蜇似的全出来了,管他点不点数呢,你们不怕,我们比你们还熊包不成?也许天黑下来双方就要开战,现在没黑透,现在是黄昏。黄昏,是战争与和平中间的一条缝,是不阴不阳的一个中性时刻,是无标题音乐的一个醒目的休止符。
两个阵地各自储存的生命都拿出来晾晒,两群全裸半裸的人都在活动,互相欢呼。必要严肃地注一笔,这不是友谊,不是和平。这仅仅是一种精神和肉体的需要,他们的神经系统也需要晾晒。他们首先要在复苏某些东西的基础上确认自己是人,然后才能作为相互的敌人去打仗。
黄昏休战,成为一些阵地双方不签字、不画押、不履行任何手续、却具有权威性的生存默契。成为检修战争零件的生物钟。不晓得哪年哪月哪日开始的,也不晓得哪个单位哪个阵地发明的。默契不用理解及搭桥,默契用不着搭桥。自己需要对方就需要。默契使黄昏变得灿烂辉煌。
越军军官也参加了放风。军官的出现往往同阴谋相连。我们的士兵用余光瞄着越军军官,旁若无人地做自己的户外活动。越军军官四面看看,猛然一压手,作出强烈的手势,高度敏感的我军士兵同时卧倒,迅即滚到凹处,躲避手势后面蛇信子一样的火舌。什么也没有,爆发的是越军官兵的轰天大笑,他们很少这么开怀笑过,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妈的,中国军人爬出来,朝越军笑骂,越军再压手,我们的战士理都不理。越军酝酿了一次突然袭击。那天黄昏,刚活动了一会儿,我军没看到任何暗示,越军几十人唰地消失了踪影,一时间,哒哒哒响起机枪。我方几十人全部倒地,没中弹的慌忙滚躲,这时候人的灵敏度调节到最佳状态,一个比一个利索。那边又爆出狂笑,越军重新钻出来,为一场喜剧喝采。那枪声是他们用几十张嘴发射的。这回中国兵表现出很好的涵养,没骂街。要骂街,越南兵就更开心了。中国兵也随着大笑,好象吃亏是越南兵,孙子才捉弄人呢。
中国兵爱骂人,越南兵近搞鬼。中国兵不骂人时,也就快搞鬼了。总导演是我军一位行政23级的排长。他冷丁端起一把铁锹,做个拉栓动作,霎间,越南兵嚎叫着滚进战壕,我们的战士笑疼了肚皮,嗷嗷嗷地起越军的哄。越军看看没事,一个个讪笑着爬出来,看清不是新武器,也嘻嘻哈哈起来,他们也不觉得吃亏,他们坑人两次,自己被坑一次,还净胜一次。这时,我方一个面容姣好的战士装扮成女人,花枝招展地扭出来,越军见了先一征,马上发出怪叫怪笑,有两个不要脸的拉开架势冲这边撒尿,假女人尽情扭够了,掀去长头发,冲撒尿的越军扮个鬼脸,越军也围着两个撒尿的家伙起哄,闹得十分开心。
既然敢现来享用默契的黄昏,如何享用便是技术性问题了。越军搬出一架录音机,放出一段无标题音乐,叮叮咚咚,跳起迪斯科。越军迪斯科舞很普及,有几个跳得很出色。我军也不示弱,会跳不会跳的一齐上,跟着旋律扭,暂时忘掉一切,跳,尽情地跳,锻炼身体,保卫祖国。总用越军的录音机不象话,我们也有,上次用你们的,越南兵穷,中国军队电池有的是。黄昏的效益被最大限度地开发出来,温度合适时,不下雨时就跳,两国舞曲轮着放,跳舞先流汗,打仗再流血。算不上什么战争奇观,中国红军同东北军和西北军不也联欢吗?在国苏关系最紧张的时候,珍宝岛事件把人们的情绪推到极端激昂的状态,有些中苏军队的哨所照样来来往往,请吃请喝。为了在跳舞时比垮对方,双方处心积虑地学习新动作,培养舞蹈骨干。比垮对方的想法就站不住脚,没有国际裁判打分,跳完了各回各的窝,跳好跳坏一个样。
师长召见侦察连干部。侦察连设置了许多观察哨,既观察敌军情况,也观察我军情况。 看到我方战士乱跑, 有权通知该连收拢人员,加强阵地管理。师长说:“我不可能总往前面跑,前沿的情况到底如何,你给我讲讲。”连干部问:“您想了解哪方面的?”师长说:“都想了解,好的孬的都说,有什么说什么,我不怪你。”连队干部从各个方面讲起来。讲到越南女兵,师长问:“远处的能看清吗?”连干部说:“看不清,动作能判断出来,男兵下坡呼呼啦啦往下跑,女兵两只手举在胸前,一点儿一点儿蹭。”师长笑了,问:“还有什么?”连干部汇报了跳舞的情况。师长诧异:“真有这事?”连干部说:“不信,傍晚你去看看,好几个阵地都跳,热闹极了。”师长搓着下巴,陷入深思。
又跳舞了。越军炊事员把白大褂穿出来了,手里挥着菜铲乱蹦。战斗人员舞姿娴熟,边跳,边叫,间或抛个飞吻,中间的几十米距离横着雷区,他们挨着死神跳,距离延不长也缩不短。双方不再比高低,专心致志跳自己的,百十双脚震撼着睡美人身下丰腴的红土地,不知名的曲目把醉太阳一截一截摇下远天。
乐曲中穿得一种怪异的声响。
纵有一百面大鼓擂击,兵们也能从中剥离出死神的狞笑。
“嗷——”
响声逼近。炮弹!
兵们弄不差, 60迫、82迫的声音小,炮弹“咝——”地落。100迫迫击炮发出“日——” 的润响,“嗖——嗖——嗖——”是笨拙的160迫击炮,带着风飞。85加农炮直瞄射击的声响是“哧——”,从头顶上过去又象婴儿哭。听到“出、出、出”的声音,不用理会,炮弹在头顶的空中,那是打远方的。“嗷——”是大口径炮弹扎下来了,两三秒就到。
两发炮弹落下,打在越军身后的地方。两边的兵躲得一个不剩,兵被炮火训练得动作神速,不用说躲炮,就是朝他打枪榴弹,枪声先到一秒左右,他就能做出卧倒动作。 手榴弹从拉火到爆炸3。5秒,拉火声一响,他不仅能完成三次卧倒,还顾得上看一眼手榴弹的飞行,作出要不要扔回去的决定。
我方打的炮,炮弹没炸。也不可能炸,没安信,专往越军屁股后面掉,警告我方人员。
舞会暂停,明晚再说。
我方阵地是稳定的,但不是固定不变的。该进则勇敢进,该舍就主动舍。我军进行了一次阵地调整,准备撤离某阵地六个哨位,转移到更有利的位置上。杨股长下到哨位,布置拆除工事。准备工作秘密进行,拆除部分波纹钢在敌人眼着干。
越军问:“你们干什么呢?”
我军答:“我们要长期坚守。”
越军问:“长期坚守干嘛拆工事?”
我军答:“修永备工事,打你们狗操的。”
越军说:“好哇,好哇。”
准备就绪。物资顺交通壕秘密运走,废弃物资用喷火枪冷喷上汽油,洞里安好炸药,拟于17时40分点火,将废弃物资基本销毁,18时起爆,将工事炸毁。
17时过了一会儿,战士们又跑到阵地外,双方照常跳舞,叫嚷。17时30分,战士们不动声色地按以往的样子下到交通壕,弯腰悄悄撤离。
17时40分,火起,浓烟滚滚。
四个越军跳出来,冲我方阵地喊:“喂,快救火呀,你们那着火了。”没动静,越军焦急地跳:“你们怎么回事,快救火呀!”
我军录相机在远方嚓嚓工作。
越军喊:“你们不要命了,快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