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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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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共产党能够领导我们的民族求生存,图富强。这是我的信念。我想以后可以向你说清。我曾希望我的妻也是同志,但那是理智上的。我有不少出色的女同志,却从没有想到要把命运和哪一位联系在一起。而你,我的雪雪,我怎样挣扎,也跳不出你的爱之网罗。你我恰好是彼此的那一半,在生活中却要分割开来,不通音信。我知道雪雪不会怪我,象你母亲怪爸爸那样。对么?只是爸爸最好离开。如果我不是走得这样仓促,我会尽力劝他的。 
  对不起你,我的爱妻!我会写几个字,托人寄出,只不知何时能收到。 
  房东回来了,带来我们的组长。我们是编成组的。得开会了,我在想象中请你坐在一旁,参加我进入解放区的第一个会。 


第四章





  不知不觉间,夏天去了。天气象是冷热水没有搅匀。热气中渐渐渗入一股独立的凉意。什刹海黄昏的风送来清爽,但是会贤堂门前高悬的日本旗令人窒息。在什刹海边上不管哪个方向都很容易看到那红红的大圆点。它把拖黛的远山、披云的弯月、澄明的湖水和高高低低的房屋都染上了一层血痕。店铺大都开张,真光、国泰等几个一级电影院陆续恢复了营业,贴出大幅好莱坞电影的广告,写着“哀感顽艳、风流浪漫”等大字。这一切都逃不脱那大红点的影子。行人在这影子里缓慢地走着,表面上是维持着北平人的习惯,但每人心里感到的是沉重,不是悠闲。 
  八月八日蒋委员长发表告全体将士书,说:“我们忍无可忍,退无可退了。我们要全国一致团结起来,与倭寇拼个你死我活。”八月十三日,淞沪战争爆发。十四日,国民政府发表自卫抗战声明书,痛斥日本对中国之侵略,要实现天赋人权,以自卫。许多人偷听了南京电台广播,记下了这些话,碧初也记了一份,用大字写了送给老太爷。老人手颤颤地举着抄纸反复读,高兴得大滴眼泪落在胡子上,亮晶晶的,哽咽道:“这就是我们民族的转机了!”当时,拿出几经修改的“还我河山”印章,另要了肥皂头,督促玮玮和小娃练习多遍,才刻在两块无人识得的黄色考究印石上。后来又听说上海有一批老人请求成立老子军,赴前线杀敌。遂下令三号宅院内所有的人学习武术,自任教师,隔几天练一次。绛、碧二人特准免役,炫子常常旷课,峨根本不来,莲秀与吕贵堂父女不敢不参加。几个孩子很感兴趣,读书游戏再加上学拳,很快送走炎夏的威势。 
  九月上旬的一个清晨,这是北平市伪教育局经过一番努力,各中小学开学的日子。澹台玮推着自行车从香粟斜街三号的黑漆大门出来,纵身上车,不理刘凤才在后面“多加小心”的嘱咐,头也不回,脚随车蹬轻快地上下,转眼已到地安门。他从七月参加卫葑婚礼后就没出过大门,这时看见迎面而来的绿葱葱的景山,山上闪亮的亭子,熟悉的街道上不多的行人,心中充满喜悦。 
  玮玮象一个十三岁的正常男孩一样,热爱自己的学校、老师和同学,教室和操场。教室里的知识,操场上的游戏,老师的各种口头语,同学间的争吵都是那么有趣。平时假期里他们也总要到学校去几次的。今年很特别,整个假期都在家里,虽然有嵋和小娃,他们可代替不了学校。爸爸走了,三姨父走了。家里没有爸爸,也很特别。但是总还有学校。日本人占领北平,能奈我玮玮何!玮玮想着,仔细看街上行人,一路倒是没有遇到一个日本人。他的车超过了飞奔的人力车和哐当作响的电车,到了灯市口,小燕子一般飞进学校大门。 
  同学来了不少,大家兴高采烈,“嘿!澹台玮!”不少人叫他,他也先嘿一声,叫许多人。可是在兴高采烈里总有点不寻常的东西,老师的表情更明显,象是在苦笑。他在操场边上遇见庄无因。两人都很高兴,他们不象女孩子那样见面时又笑又跳,只是互相嘿了一声,站住了。 
  庄无因比玮玮高一级,初中三了。他们都参加军乐队,家里又认识,遂成了好朋友。“孟灵己住在你们家?”他第一句话便问。玮觉得这话不准确,他们是两家在一起,但谁也不是住谁家。而我的家就是嵋的家,嵋的家也是我的家。不过他觉得这用不着解释纠正。“他们从欧美同学会回来,一直在城里住。”玮说,“我们玩得很痛快,就是不准出门。”“城里不如明仑好玩。”无因沉思地说,“我的爸爸走了。他在天津,不回家,近和远也差不多。”“我的爸爸也走了,比三姨父先走。”玮说。两个男孩骄傲又同情地对望着。这时又有几个同学聚过来,说他们的父亲也走了。父亲们当然都是参加抗战去的。他们高兴地在操场上说着话走来走去,以为要举行开学典礼,半天还不见动静。 
  “回教室去!回教室去!”各班级任老师来招呼:“不举行开学典礼了,各班说说就行了。”大家很扫兴,赶快回到教室里。 
  玮玮的级任老师姓方,是位四十多岁慈祥的妇女。她等大家坐好了,半天不说话,厚镜片后面的眼睛望着教桌,不象平常那样亲切地在每个同学脸上抚一遍。教室气氛很沉重,最淘气的孩子也不敢动一动。 
  “校长说我们不举行开学典礼了。要说的话也还是以前说的。希望大家好好读书。知识,任何时候都需要。要特别通知大家的是,今天虽然开学,却不能发新书,因为,因为教科书要修改。” 
  同学间起了轻微的骚动,“干吗修改教科书?”大家交头接耳,但很快又安静下来,注意地看着老师。 
  “课程也有变动,究竟怎样变还不知道。一件事是肯定的,就是要加日语。”方老师努力说出这话,脸都紫了。她仍不敢抬头看学生。两手紧张地撑在教桌上,一反平时垂手自如的神态。她不知道该接着说什么,教室里一片沉默。 
  “老师!”忽然一个学生举手,这是澹台玮,他的象牙般的皮肤变红了,好看的嘴角轻轻颤动。不等老师说话,他便站起来说:“我不学日语。我还是学英语。”方老师还是不知怎样回答。又一个同学站起来说:“我也不学日语!”接着站起好几个学生,全班响起口号似的喊声:“我不学日语!” 
  方老师忙把两手举起,向下按着说:“请不要喊,请不要喊。”又放低了声音:“学校有日本督学。不得了,不得了啊!”她掏出手帕擦汗,又擦眼泪。刚拿下手帕,眼泪大滴大滴落在桌上,使用手帕擦桌子。“请守秩序。”她呜咽地说,“会惹祸的。”同学对于惹祸没有概念,但哭泣的老师引起他们的同情和男子汉的责任感,教室里静下来,一个坐在前排的小个子开始哭了。 
  “别哭,别哭。”方老师叫着这学生的名字。几次努力还是说不出更多的话。她索性转过身,面对黑板站立,勉强克制自己。这时教室门开了,校长、教务主任陪着一个穿浅色西装的男子走进来。 
  这人显然是日本人了。是侵占了北平的日本人,是逼走了我们父兄的日本人,是来进行奴化教育的日本人。玮玮看着这人相当文雅的脸,觉得血直向头上涌。校长一进门,就站在方老师身边遮住她,很快讲起话来。 
  “同学们,这位三浦健郎先生是来教你们日语课的,他也要和你们做朋友。”校长咳了一声,“现在北平的日语教师还不多,我们是第一批开日语课的学校。——三浦先生提议早点来认识你们。”他再想不出话讲,便伸手请日本人讲话。日本人高兴地向前走了一步,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了一番,大意是:日本是个很小的国家,可是力量很大,和中国亲善的愿望很坚决,我知道,这是全北平的最好学校,学生都是聪明少年。诸位年轻朋友一定要学好日语,好一同合作。”他并不趾高气扬,可是他深信自己国家的力量。骄傲的眼光直看着同学们,大有主人翁态度。 
  教室里死一般安静。同学都低着头。他看了一会,转身出了教室,校长等人也跟着出去。同学好半天还因为羞耻不愿抬头。 
  传来了方老师微弱的声音,“下课!” 
  大多数的班都没有到时间就下课了。校门口一反早上兴高采烈的气氛,人们不大说话,有些沮丧。一部分同学仍很高兴,因为日本人没有到他们班上去,还没有直接感到日本人的压力。 
  玮玮又遇见庄无因,两人都低着头不敢对望。无因打算上车了,又转过脸说,“我本来想和你一起去找嵋和小娃玩,现在不想去了。”玮点点头。各自骑车回家。 
  到家时,刘凤才来接玮玮的车,一面笑道:“少爷和同学打架了?”玮也不理,径直到自己房里,把书包一摔,坐在椅上发呆。绛初闻声而至,拿着一叠崭新的牛皮纸,预备包新书。见玮玮不高兴,忙拉着他的手问究竟。 
  “要加日语课了,今天日本人还来训话!”玮玮接过母亲手中的纸。“书还没发呢,说是要修改。”绛初怔了一会儿,说:“不管加什么,学了总有用。你小孩子就管学习,别的事不用管。”“嵋他们做什么呢?”“公公给她和小娃上课,姐姐陪峨姐看榜去了。”绛初摸摸玮玮的头,肯定他只是心烦,又安慰两句。玮玮说:“知道,您不用管我。”随手取了一本英文简写本《鲁滨孙飘流记》来看。 
  他的大地图没有了,书桌上空荡荡。挂在屋里的飞机模型还是只有左翼。这两个月他没有心思装。翻了两页书,见母亲悄悄走了,起身绕着模型转了一圈,心想要把它装好,却又坐下看书,看了几页又对着模型发呆。 
  过了一阵,门外窸窣有声,玮玮把窗上打皱折的白纱帘拉开一点,见小娃胖胖的身躯伏在门边,便轻轻走过去猛地拉门,小娃连忙跳起,仰脸望着他笑。”“小侦探!怎么不进来?”玮玮说。“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怕你作业还没做完。”小娃走进来,说,“嵋还在公公那儿背书呢。我先来了。”他进来就奔那一套大型积木,摆弄起来,一面说:“我也愿意上学,上学多好。” 
  玮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小娃敏锐地感到玮玮哥不高兴,便不说话,过了一阵才慢慢问:“学校怎么了?玮玮哥,老师罚你了吗?我们幼稚园的老师从来不骂人的。”玮玮也拿起一块积木来搭,一面说:“老师没有罚我,老师很可怜。——你不懂的。”小娃垂了头,又一会儿,仍低着头说:“我懂。因为日本人来了,爹爹走了。我们回不了方壶,小狮子丢在那里了。”他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浮出了泪水,向玮玮一看,便滴滴搭搭流下来。玮玮到盥洗间拿手巾,自己先用冷水擦了脸,出来让小娃擦净脸,想了一下,说:“爸爸和三姨父都不在家,我们不能哭。——你背了什么书?”小娃先听话地点点头,然后不无骄傲地说: 
  “公公也叫我背《三字经》,和嵋一样,我比她少几句。” 
  “我上学看见庄无因了。”玮玮想起这高兴的事。“他说要来玩,还带无采。” 
  “庄哥哥什么时候来?”嵋的好听的声音飘过来,人出现在门口。她穿着红蓝方格短袄,上套白绒坎肩,颈上挂了一串乱七八糟不知什么东西,亮晶晶的,用手摆弄着,满脸笑意。“背完书了,公公叫你们去打拳。” 
  她的快活传染了玮和小娃,两人都不觉笑了。玮把日语课和鲁滨孙都抛在脑后,拉起小娃,三人向正院跑去。一面叽叽喳喳计划哪个星期日请庄家兄妹来玩。 
  正院里队伍已经摆开。老太爷自己站在阶下正中,左边是赵莲秀,右边是吕贵堂;前面是三个孩子,小娃居中。众人站好,老太爷四顾道:“香阁呢?怎么没来?” 
  “爷不用等她。”吕贵堂走上一步,想去催叫,见藤萝院中有人走来,便停住了。 
  香阁从廊子上跑下,赔笑说:“只顾抄稿子,让太爷等了。”她的长辫子向上束住,一件半旧绿花洋布短袄,很合身,十分利索。 
  老太爷赞许地点点头。他以重男轻女著称,对几个外孙女似很淡漠,但对香阁却颇关心,说她小小年纪,处处懂事,比小姐们强多了。在打拳的活动里,她也是高徒。 
  “两脚分开,略宽于肩。”老太爷发号令,然后大声念诵他自己编的几句口诀。 
  “前三后三,还我河山。左七右七,恢复失地,一息尚存,此志不懈!”老人颤巍巍的声音很有力,充满整个院子。然后大家小声复诵,因怕人听见,不能大声,这是绛初特别嘱咐的。 
  这一套少林拳法是老人年轻时所学。少林派起自明末,其戒约首则为,“肄习少林技术者,必须以恢复中国为意志。”甚合青年清非的意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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