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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了。说实在的,这一年她又上学,又做家里事,累得不轻!原来一个用人走了。现在没有这份儿开销呀。”她说时爱抚地看着之芹。下船以后她一直很清醒,无人问她在船上是怎么了。
之芹还是很不舒服,但她忍耐惯了。不说出来。听见大人谈话,她忍住眼泪走开去要洗之荃的衣服。可是没有力气,只想躺着,晚上忽然剧泻,神色甚为委顿。士珍着急,说这样子怎能上火车,由旅馆请了医生来,给了些止泻药。
次日清晨,孟、李两家大小八人上了入滇的火车。这车通往云南境内碧色寨。再换小火车到龟回。车很空。人不多,有几个安南人,象是小贩一类。座位顺着车壁围成一圈,当中放行李。峨嘟囔:“这哪儿是人坐的车,是货车!”李太太倒没有说话。
车开了,车门大敞,无人来关。近车门处风很大,大家都往里面坐。嵋还是负责照管她自己的小箱和全家盥洗用具。她把它们放在大箱子上,和一些小件行李在一起。大家一路上听说,安南小偷很有名。他们技艺高强,金银钱钞,衣帽鞋袜,小至一条手帕,无所不偷。在河内一次饭间,孩子们的遮阳帽全部失踪。现在玮玮故意坐在离门不远处,好包围他们的行李。
滇越铁路在山谷中沿红河铺设。河水在万丈崖底急促地流着,在山中盘来盘去,发怒般打着旋,漩涡急促,简直看不出水流的方向。车行几个小时,很少见江水有平静处,总在奔腾咆哮。山上是亚热带特有的绿,浓密的、湿漉漉的,显示着抑制不住的活力。
“猴子!小猴子!”玮玮在车门口叫,只见一群猴子在树枝间游戏,有的跳来跳去,有的抓住藤蔓一荡很高。孩子们高兴地为它们鼓掌。
快到中午时,兴奋的情绪逐渐低落。大家都很累,座位硬得象要戳进肉里。孩子们坐立不安,但谁也没有埋怨。直到晚上,火车停了,车站上有人招引住店。
碧初等拣一个衣着干净的人,随着走了许久,住进一家店。大家精疲力尽,有的坐着,有的躺着,都不吃饭。一时之芹又泻了几次,晕得抬不起头。碧初摸她,额头大烫,和士珍商量是否回海防去,到玳拉处想办法。
“不要紧的。”士珍有把握地说,“她抗得住。到碧色寨就好了,我有办法。这孩子,净让人操心!”张罗着给之芹吃些止泻药,自己静坐一旁,似在作法。
嵋为了安慰之芹,把那只萤镯放在她枕旁。之芹微笑,轻声说,装好了,别丢了。嵋收起那镯时,见上有两个通红的小虫,拂落了,把镯仔细放入小宝箱中。再一看,之芹枕边有好几个虫,自己床上也有,气味难闻,问了碧初,才知是臭虫。
“臭虫很漂亮。”小娃说。
次日中午,车快到中越边境站——老街了。大家都朦朦胧胧,半闭着眼。“怎么!做什么!?”碧初忽然叫起来。只见一个头上缠着头巾的安南人一手提起一只箱子,扔下车去。那是孟家人装换洗衣物的,看上去颇为讲究的箱子。就在碧初叫声里,他又顺手抓起嵋的小箱,随即纵身跳下车去。
“小偷!”“扒手!贼!”“抓住他!”孟、李两家人大声叫嚷,同车的安南人不闻不问,平静地坐着。嵋追到门边,被玮一把抓回。她正好看见那贼翻身爬起,对她招招手。这里地势乎坦,跳车不会滚下山谷。看来这是久惯此道的车贼了。
嵋哭了。她那珍贵的装着美好记忆的小箱子落在一个贼手里!“娘!”她转身扑在碧初怀里,把眼泪涂在母亲衣襟上。
“不哭,好孩子。哭没有任何用处。”碧初冷静地抚着她。“只要人没有损伤。东西是身外之物。”玮玮安慰说:“纪念品也可以换新的。”
小娃说;“那人大概太饿了,没有饭吃。”。
“这贼算识货。你们家的东西好,贼看上了。”金士珍说,听去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车里渐渐静下来。在轰隆轰隆行车声中,车角有呻吟之声,是李之芹躺在那里。“你怎么了?哼什么?”土珍推开靠在身上的之荃,往车角走去。
“不舒服——”之芹吃力地说,“晕得很。”
“晕车吧?不是不泻了么?”士珍回来找仁丹。嵋站起身,一手用娘的手绢擦着泪,一手拉着娘的衣袖,跟着到之芹身边。
之芹又是冷汗满额,一件月白竹布旗袍,颈下已经湿透。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口鼻似乎都不在原来地方。嵋吓了一跳,躲在碧初身后。“李家大姑娘,你是心口疼?”碧初俯身问,解开她的衣扣,顺手拿过峨的薄披肩盖在她身上。
之芹轻微地点头,用力睁眼想看看四周。她自登旅途就不舒服,一直忍耐支撑,现在实在忍不住,也不想努力支撑了。“还是吃救心一类的药吧?好不好?”碧初和士珍商量,一面命嵋把药箱拿过来。
苏合香丸在之芹嘴里打转,半天咽不下去。后来咽下去一小半,吐出来一大半,参片也咽不下去,大概舌头咬破了,嘴角流出血来。士珍代她拭了,觉得严重,不知如何是好,大声哭道:“你再忍忍,快到碧色寨了,到了有办法。”一面拉嵋过来,“叫她!她喜欢你,叫她!叫她等等!”
嵋也想哭,拉着之芹的手叫:“李姐姐,你等等!”她不懂等什么,自己添话:“你等等,我们给你捉蝴蝶去。”
之芹睁开眼睛,看了嵋一下,用力问:“澹台玮呢?”玮玮忙走上前说:“李姐姐,到了龟回,我们捉顶好看的蝴蝶给你。”之芹脸上似乎掠过一丝笑影,用力说:“你们很好——很美——”她攥住嵋的手,越攥越紧。碧初想让嵋走开,轻轻抚着之芹,但嵋的手抽不出来。嵋有些怕,仍轻声叫,“李姐姐,你等一等!”
之荃、之薇在那边哭起来,之芹的手忽然松开了。
“你们哭什么!姐姐病得要死啦,还哭!”士珍大声呵叱。峨拉着这两个孩子,望着这边摇头,意思是不用吵,她管着呢。
之芹闭上眼睛,表情仍是痛苦的,它留着,永不会再改变了。她细瘦的身躯下渐渐透出一片湿痕。生命已经离开她,这身体,再没有主宰的灵魂了。
离她最近的是嵋。嵋靠在碧初身上,怔怔地望着横在面前的之芹的身体。母女两人都觉得胸口上有东西顶着,顶着,这东西艰难地化成热泪。待泪流了下来,碧初才想起把嵋拉开,坐到一旁。
“怎么了!我的孩子!你怎么不等等!这叫我怎么和你爹交代!”金士珍伏在之芹身上嚎啕大哭,一面跺脚。“你怎么不等等呀!尊神在碧色寨等你,等着救你!你连这点福份也没有!”她哭得很伤心,之荃、之薇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惊恐地拉住她的衣襟,一边哭,一边学着跺脚。
碧初一手拥着小娃,一手揽着嵋。峨和玮站在旁边,他们也哭泣,但声音很低。两组高低不同的哭声,再也唤不醒这正当妙年,对人生充满憧憬而在奔驰的火车中撇下了躯壳的姑娘。李之芹,终于没有能踏上自由祖国的国土,没有能看到蝴蝶泉。那等在碧色寨的尊神,竟没有这点本事,到两百公里外来救她。
三
龟回本是滇南较繁荣的小城,兴建滇越铁路时,城中人士拒绝由本地通过,于是铁路绕道而行,碧色寨成为大站,得到一切交通发达的好处。龟回落得安静,保持着古朴的风格。这城很小,站在城中心转个圈,东西南北四座城门近在眼前。城门却也雉堞俱全,且甚为讲究。城南一个小湖,雨水盛时,大有烟波浩渺之概。几条窄街,房屋格式不一,有北方样式的小院,南方样式的二层小楼,近城处还有废弃的法国洋行,俱都笼罩在四季常青的树木之中。满城漾着新鲜的绿色。连那暮霭,也染着绿意。
在朦胧暮色中,孟樾一家和来接的朋友走过十字路口。抗战以后,已来了不少外乡人,还是有人围观。“又来了!又来了!”孩子们用云南话大声叫。他们大都戴一个沉重的镀银项圈,挂一把小锁,好锁住他们,留在人间。一个绣花的肚兜,显出慈母的功夫,下面却光着,露出自然的伟大。
李家人留在碧色寨办丧事。孟家人还没有从死亡的阴影中解脱,他们阴郁沉默,慢慢拖着脚步。亲人团聚的欢喜抵消不了那种毫无救援,听任死神支配的恐怖。
尤其是嵋,方壶和香粟斜街的日子,都隔在一具遗体的那一边。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孟灵己了。在碧色寨车站上,碧初曾领她去洗手,用肥皂洗了好几遍。这也许能洗掉什么不洁净的东西,却洗不掉她的经历,她的感受,她为李之芹大姐姐的悲伤。她有一种无法说清的情绪,似乎不是为之芹,而是为她自己,为爹爹和娘,为所有的人,想要大哭一场。
嵋没有哭,只是低头拭泪。孟家人都有坚强的自制力。玮玮轻拍她的头,她便抬起眼睛,浓密的睫毛上挑着半圈小水珠,象碎钻石般亮晶晶。
玮玮很难过,为了所经历的一切,也为了嵋。他低声安慰:“来接的钱先生说,城外有一个洋行大花园,我想里面有萤火虫。”
萤火虫的小灯笼又能亮多久呢?它们累不累?嵋吃力地迈着步子。他们原以为下了火车会上汽车,最好来个马车。直到那位笑眯眯的钱先生催他们走,才知道路是要自己用腿走的。街两旁站着许多人是做什么?他们知道李之芹这个人么?她再也不能走了。嵋牵着玮玮的袖子,跟着大人一步步走到芸豆街,他们的家在这里。
芸豆街小院的建筑是三面两层楼。孟家住楼下,楼上是钱明经夫妇。那位叫钱明经的笑嘻嘻的先生以精明著称,有人说他的名字顺序应颠倒过来。这座房子,便是他找下的。他们已经来了几个月,一切俱已就绪,有余力帮助孟家人。因估计碧初等在车上未必进午饭,楼上预备了点心。
楼上三面廊子,雕花木壁,做工尚称细致,东厢是钱家客厅,四扇隔扇大开,空气流通,斜阳的光辉照着室内雅致的陈设。室中央摆着硬木圆桌,四周是同样的圆凳,一色细花雕饰。圆桌上摆着温热的甜粥和果酱煎饼。
“你们不象逃难来的,哪儿来的这些东西?”碧初再看摆在两头的太师椅,大理石靠背,螺钿镶嵌扶手。不禁走近去仔细端详。“什么年代的?考证出来了吗?”
钱太太郑惠枌道:“这都是房东的家具。明经喜欢,和房子一起租下了。只有客厅这几件,别的房间什么都没有。”
“这对椅子我看是顺治年间的。保存得多好!”钱明经得意地说,“这里因为离个旧锡矿近,有些做锡生意的商人成了财主,咱们的房东就是一位。还有好东西,他运到昆明去了。”
“东西少些好,”弗之说,“省得收拾。尤其不能要考究的东西,哪有那精神照管。”
“这里是未经开发的处女地,没有人搜罗过。准能找出古董来。”钱明经兴致勃勃,笑嘻嘻的。
“你还有这闲心啊?”惠枌略有些嗔怪。
说话间,大家落座吃粥。明经介绍道:“这里有一家甜粥小店,也算得县城中的闻名去处。主人姓雷,人称雷稀饭。你们尝尝,和北平口味不一样。”
大家尝粥,都说很好,但都吃不下。明经见孩子们闷闷的,便说:“别看龟回是小地方,原先海关设在这儿,检验滇越铁路的货物。不少商人来往,有一家很大的洋行,现在关了。学校就在那花园里头。还有一个跑马场呢。过几天我带你们去玩。”
“我还没骑过马呢。”小娃正啜粥,以为坐的还是家中椅子,向后一靠,哐的一声,向后翻倒了。碧初忙去抱他,大家都慌忙站起。小娃很想哭,但见这么多人都看着他,拼命忍住。
“孟合己很勇敢。”明经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娃挣出娘的怀抱,仍端正坐好。
“在方壶见过你们,不止一次。”明经笑道:“只有澹台玮没见过。”这种郑重的称呼,孩子们听了很高兴。又专对玮说:“我见过你父亲,只见过一次。”
“爸爸全好了。他们就要到昆明去。”玮玮说,按按口袋里的信,那是父母的信,弗之交给他的。他预备一个人静下来好好看。
“柳夫人现在哪里?”碧初问。
“现在昆明,可能要到重庆去。”惠枌答。
“哪个柳夫人?”峨在人多时很少说话,这时好奇地问。“是唱歌的吗?”
“便是歌唱家柳夫人,是钱太太的姐姐。”碧初说,又对惠枌说:“我们家的孩子都喜欢音乐,可是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我上星期到昆明开会,听说惠枏找不到钢琴,子蔚帮着在一家教堂里借到了。”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