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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要参加音乐会么?是不是不开了?一起进城吧。”碧初耐心地说。
“怎么不开?我还得去收门票呢。”
“掌心雷来吗?”嵋好奇地问。
“关你什么事!”姐姐怒目而视。
“真的,今晚上能不去也好。”碧初想想很不放心。但是峨的脾气执拗,很难管她。“有同学一块儿去吗?”
“当然了。”峨看了看一双弟妹,转身走了。
老宋车到门前时,弗之四人已在门厅里了。他们很少让车等。碧初又叮嘱赵妈好生招呼峨。赵妈笑说:“您走您的,大小姐在家有我们,我们都是管干什么的!”
两个孩子上了车,照老规矩坐倒座,弗之夫妇面对这一双粉妆玉琢的小儿女,不觉对看了一下。他们没有说话,可是彼此了解心中所想,不知在人生道路上,嵋和小娃会有怎样的遭遇。
“咱们让玮玮哥把他的捕虫网带来。”小娃悄悄对嵋说。他们两个也会心地对望了一下。有一次玮玮来,捕了好些萤火虫放在屋里,三个人开萤火大会。后来挨碧初好一顿训斥。可他们并无改过之意。
“孟先生,您瞧这回怎么样啊?”老宋是个极规矩的车夫,坐车的先生们谈话,他从不插嘴,也绝不传话。今天情况实在不同一般,他觉得有必要问一问。
“除了抵抗,咱们没有别的生路。”弗之平静地说。
“这北平城,这么多好东西,真打到城里头,可怎么办?”
弗之知道故宫博物院从前年就在收拾宝物,运往南京,这也许是个办法吧。他轻轻叹息道,“要是真到了亡国灭种的地步,北平城为谁保存?”
“我想着也是。”
车子出了校门,那一段槐荫夹道的平坦的路很快向后退去,嵋在倒座上看得清楚,她似乎闻见槐花的甜香,不觉向退去的校门招呼。“再见!”她说。
碧初笑了,“晚上就回来,倒象告别似的。”说着她心上又震了一下。
大家心上都震了一下。巍峨的校门越来越小,车子转弯,看不见了。
城里店铺照常开业,表面上很平静。“人少了,街上人少了。”老宋自言自语。
嵋和小娃好奇地望着窗外,和假期间的校园相比,街上人够多了。顺着西直门大街向前,两边店铺的招挑儿往后退。忽然一个大铜壶吸引了小娃的注意。他用小手指着,哈哈大笑,“这么大的壶!”
“那是卖茶汤的店。”碧初微笑。
“二姨妈家不远就有一个茶汤店。”嵋忙道。
弗之笑说:“校园里长大的孩子都是假北平人,没有地方色彩,可见我们这样阶层的人脱离群众。”
两个孩子并不在乎假北平人的头衔,只顾向外看看。车过西单,牌楼下的铺子有的已在上门板,提早关门。
“卫葑会按时到吧?”碧初有点担心。
“他总是有办法,就是今天耽误了,也算不得什么。和战争比起来,一次婚礼真不足道。”
车子很快开到南河沿欧美同学会,进了大门。停车场上车并不多,和大厅前张挂的灯彩比较,有些寥落。大厅中人还不太少,热闹中有一种兴奋的气氛。
卫葑的岳丈凌京尧走过来。他是益仁大学法国文学教授,还是最早的话剧运动参加者。父亲在满清末年做过尚书。他身材不高,有些发胖,但自有风度。“弗之,我这儿已经有一个话剧腹稿了,卫葑说我们可以去劳军。”
满屋子人热心议论的不是婚事,而是战争。卫葑说可以去劳军的话比他的新郎身份更引人注意。
“卫葑已经来了?”弗之四面看。
“刚到,在里头换衣服呢。”凌京尧说着,又和碧初打招呼,“内人和雪妍在东厅。”正说着,凌太太岳蘅芬急匆匆走过来,先和弗之夫妇见礼,眼光敏捷地从碧初微笑的睑上落到她墨绿色起黄红圆点儿绸旗袍上,在那一副翡翠饰物上停留了几秒钟,遂即对京尧说:“去接伴娘的车回来,说她不能来了,家里不让出来。你看怎么办!也不早说!”伴娘是凌雪妍的同学,住在南城。岳衡芬继续说:“照说不让出来也有道理,打仗呢。我们家赶上了,有什么办法。”
“要是真说打退日本人的挑衅,这可是喜事。”弗之说,“不用伴娘行不行?”
“雪妍要不高兴。再说衣服全预备好了,多不吉利。”
这时碧初早已打量过蘅芬的穿着,一件暗红起金灰花纹的纱旗袍,里面的衬裙也是暗红的,饰物是金丝镶的红玛瑙,光泽极好,一时看不出质地。她不再研究,帮着出主意说:“找个人代,行不行?”
“三姨妈!三姨父。”清脆的声音引得大家都扭头看,只见澹台炫和澹台玮已经站在碧初身旁。炫子是益仁大学外文系学生,暑假后二年级,她是那种一眼看去就是美人的人,眉目极端正,皮肤极白细,到哪儿都引人注意。
玮玮也腼腆地含混地叫了一声,亲热地望着碧初。他是一个俊雅少年,目朗眉长,神清骨秀。他见过长辈便只顾和嵋、小娃说话。
“你们来了。”碧初眼睛一亮,轻轻抚着炫子的肩,询问地望着蘅芬,蘅芬笑了,忙不迭地说:“澹台小姐我们见过,知道。”说着便拥着碧初和炫子往东厅走,走了几步想起还有一个角色,便由碧初回来找嵋,见嵋和玮玮、小娃已经跑到大厅的东头,和庄先生、庄太太还有几家的孩子们在一起。
庄太太是英国人,是卣辰的继室,不是无因的母亲。她身材修长窈窕,自认为很有资格穿旗袍。这时穿一件银灰色织锦缎镶本色边旗袍,高领上三副小蟠桃盘花扣子,没有戴首饰,只在腕上戴一只手镯型小表。她正笑吟吟地对嵋说什么,抬眼见碧初过来,便迎了两步,伸出手来说:“孟太太,你都给孩子们吃什么,怎么长得这么好!我也学学。”她高兴地打量着嵋和小娃。
“你看,我们已经借了无采了,还要带嵋过去一下。”碧初含笑道。
“那就去吧,这次婚礼真难得,无采和嵋一起拉纱,一辈子都记得。”
“今天最大的事是芦沟桥的炮声,”卣辰说,“这是中国人的骄傲。”他的高个儿太太垂下眼睛看他,眼光充满敬意,她总是这样看丈夫的。卣辰受了鼓舞,又说;“只要我们打,就能打赢,怕的是不打。”
“这话未必尽然。”中文系讲师钱明经正好在旁边。“打有打的道理,不打有不打的道理。国家现在的状况经得起打么?一百年来,也打了几次,结果都是更大的灾难。”
“那你说该怎么办?”卣辰有点迷惑。
“只好谈判。也是不得已——”钱明经叹息道,“你那实验怎样了?这时停下,岂不可惜。”他滔滔说起实验来,倒是卣辰在用心听。碧初忙点头微笑,又嘱咐小娃好好跟着玮玮,便带嵋穿过人群,到东厅去了。
东厅里面的更衣室比外面更热闹,人并不太多,却是香气氤氲,笑语回荡,到处挂着衣物,显得很满。理发椅上坐着庄无采,完全是个混血儿的模样。她正吹风,不停地扭来扭去。转一座纱屏,只见凌雪妍盛妆端坐,白纱拥在身旁。她在家里穿戴妥当,早来等候。“凌姐姐象仙女!”嵋高兴地叫出来,“有云雾托着。”炫子站在当地,凌太太和凌家的老孙妈正张罗她。
“我们就算及格了吧?”碧初轻轻把嵋推在身前。
“吹吹头吧。无采就完了。”凌太太把伴娘衣服在炫子身上比了比,放心地交给老孙妈。炫子对嵋做了个鬼脸。
“啊,我不!不喜欢吹。”嵋抗议。有一次雪妍到理发店做头发,带了她去,吹风机热烘烘在头上转,真是可怕的经验。
碧初知道凌太太的脾气,知道凌家的一切都是极讲究的。虽然今天大家都有点心烦意乱,这到底是雪妍的婚礼,能做到的总得做到。她沉着脸望了嵋一眼,嵋不响了。
无采吹好下来,蓬松的有些发红的黑发衬着一双碧眼,对着嵋笑。嵋不待再说,自己爬上椅子。“这位小姐勇敢。”理发师夸她。屏风里边,炫子抗议了;“太紧了,要勒死了。”她格格笑。“凌姐姐,都是为你!”“得啦,得啦!”老孙妈哄着,“差不多,稍微小一点。”“怎么挑这么热的天结婚!”炫子又加一句。
有人传话说客人都到礼堂了,问新娘子准备得如何。凌京尧也在外面等着了。由他把女儿送交夫婿。在凌、孟两位太太导演下,雪妍站好了,炫子、嵋和无采都各就各位。纱屏风撤了。嵋小心地捧着手里一段轻纱,忽然要打喷嚏,她的鼻子有点毛病,这里的香气让她不舒服。她忍了一阵,还是啊嚏一声打出来。凌太太瞪了她一眼。“我做新娘的时候,可千万打不得。”嵋想,她觉得做新娘是很美好的事。
门开了,卫葑和伴郎走进来。伴郎李宇明,是卫葑的同学。他们都穿黑礼服,十分神气,嵋简直不好意思看。她和主角雪妍都半低着头,炫子和无采却都抬头睁大眼睛。卫葑握住雪妍带着半臂无指手套的手,却望着炫子笑。他没想到炫子做伴娘。他觉得雪妍和炫子都很美,雪妍的美是他熟悉的,虽然今天也很新鲜,炫子的美使他惊奇。雪妍娇嗔地提他的手,他才忙转眼对雪妍笑。
“先走吧,我们随后就来。”蘅芬指挥着。卫葑和伴郎听话地走了。凌京尧过来把手臂递给雪妍。一行人缓步来到礼堂。一个小乐队奏起婚礼进行曲。嵋和无采遵照嘱咐郑重地走着,注意保持距离,以免把纱拉得太紧或太松。这场婚礼的安排是煞费各方苦心的。本来凌雪妍主张到教堂结婚。她喜欢那庄严气氛,很想听牧师问那句话:“你愿以你身旁这个人为夫吗?终身爱他,服从他?”然后全心地回答:“我愿意。”但卫葑声称自己是无神论者,不进教堂。凌太太主张请她的舅父、北平副市长缪东惠证婚。卫葑又坚决反对,因为他不喜欢官。后来几经讨论,大家同意庄卣辰做证婚人。他是卫葑的老师,学术地位很高,没有任何政治色彩。婚礼上除了各种致词外,还安排了交换戒指、向家长鞠躬。卫葑后来总带了一种温柔痛惜的心情回想这婚礼,觉得它象自己一生一样不伦不类。
乐曲停了。新人队伍走过了来宾的一行行座位,在许多鲜花中面对庄卣辰站好了。来宾席中有不少座位空着,但还是充满了喜气。碧初和蘅芬分左右随孟、凌两先生站在主婚席上,不放心地看着大厅里,看一切是否就绪。
庄先生讲话了。
“今天是个了不起的日子。何以说是了不起?因为在今天解决了我素来不懂的两个问题。一个是我素来不懂为什么中国人总是挨别人打。听说是孔孟之道造成中华民族许多劣根性。一个中国人能办的事,三个中国人势必办不成。这就叫三个和尚没水吃。从今天起,我看见中国人在办一件事了,一件大事。——把强敌打出去!若说是近百年我们的抵抗都失败了,我们就该等着失败,我看不出这里的必然联系。抵抗,还有希望。投降,只有灭亡!”卣辰的声音不高,可是全场全神贯注,这个问题显然比两个人结婚更让人关心。一说到投降这两个字时,厅里缓缓掠过一阵叹息。
“至于第二个问题。就简单得多了,卫葑和凌小姐,众人皆以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一直不懂他们怎么还不结婚,今天我懂了,他们是等着这伟大的时刻!要在伟大的时刻中——,”似乎为了证明伟大时刻的到来。一声沉闷的炮响打断了他的话,接着是一阵隆隆的声音,一下午都只有稀疏的几下炮声,人们还镇定,这时的炮声虽还在远处,却响得足以使妇女惊惶失色,有人站了起来,左右看了一番又坐下去。
“这就是伟大时刻的证明了。”卣辰继续发挥。“等到我们中华民族真的站起来了,等到我们真能平平安安兴高采烈,心在胸腔里,不用悬着,脑子全在脑壳里,不用分一部分挂在外边考虑怎样躲避灾难,我们决不要忘记这时刻。这时刻已经延续了一百年了。——希望未来的小宝宝长大成人结婚时,只有亲人的温暖,花朵的芳馨和音乐的悠扬。可是今天,我们少不了大炮!我们需要大炮!”
全场沉默,司仪也忘记宣布下一项节目,蘅芬和碧初互望了一眼,忙示意嵋和无采放下披纱各自端过一个小盘,由嵋端给卫葑,无采端给雪妍,两盘里红绒上各摆一只纯金绞丝戒指,做工精细非常。卫葑取了戒指给雪妍戴,他看着那莹白瘦削露一点青筋的手指,手背让无指手套的花边束着,心里十分感动,她是他的妻子了。他该怎样爱她,照顾她,保护她?不知道时局能允许他有多少时间当好丈夫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