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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又吃大户啰……”
我雀跃起来。
严玉成笑着打我一个暴栗:“臭小子,我可不是地主老财,要你来吃大户!”
我拉住小舅的手,笑道:“严大主任请客,呆会不要给他省钱,什么菜最贵就点什么菜,一回就吃怕他。”
见我肆无忌惮与严玉成开玩笑,小舅的脸色又有些发白,哪里敢应句?因为紧张太甚,倒没在意我说话的语气和普通九岁孩子大不相同。
虽然我有心要吃大户,然而一九七八年的向阳县,还真找不出一家饭店,可以一次吃穷县革委主任。做菜手艺最地道的,自然是一招待所。但大家都不提那地儿。若能公然请周先生去政府招待所,又何必安步当车微服私访?其次稍微上得一点台面的,就只有人民饭店。国营的,对大众开放。
严玉成提议去那儿。
周先生摇头,淡淡道:“听说老街的牛肉面很不错,走向阳县一绝,我闻名已久呢。”
严玉成感激地看了周先生一眼。到底是老师,心里向着自己呢,不想给自己添半点麻烦。人民饭店那地儿,还是人多眼杂。这种要紧时候,我倒从不给严玉成添乱,当即赞同:“牛肉面真的很好吃呢,最好是去解放后街,那里做的的牛肉面最正宗。”
天色微微擦黑,一行人谈谈笑笑,走进了解放后街的牛肉面馆。
不一会,热气腾腾的红油牛肉面就端了上来。
我最馋肉,面还没吃,先就风卷残云般将面上的几片牛肉吃了个干净。老爸慈爱地笑着,将自己碗里的牛肉全夹到了我碗里。
这时候不逢节假日,面馆里没几个客人,清清静静的,倒是蛮适合谈话。
“周伯伯,我小舅写了篇文章,请你法眼一观。”
我心满意足地拍拍肚皮,提起了正事。
“哦,成林还有这个雅好?拿来我看看。”
周先生脸上泛着油光,兴致颇高。
这两天小舅的稿子我都随身带着,趁老师不注意就在课堂上做修改。至于同桌的同学,谅必也看不出名堂。两天时间下来,稿子被改得面目全非。原本一千四五百字的文章,愣给改出两三千字来。要不是顾忌小舅的面子,我都想要重新誊写一遍了。幸好先生尚未老眼昏花,勉强也能认得出来。
“以实际行动向祖国献礼,嗯,题目不错。”
周先生边看边点头。
小舅一愣,这可不是他原先的标题,疑惑地望了望我,我微笑着点点头。
这题目是我改的。既紧紧抓住了“实践检验真理”,又扣住了国庆二十九周年这个主题。老实说写这样的样板文章我一点不在行,若不是前段时间恶补了一通纯理论功课,小舅这篇文章到我手头,最多是修改一下辞藻,让语句更通顺一些,说到内容,却帮不上忙。
“笔!”
周先生伸出手。
严玉成忙递上钢笔。那时节的干部,钢笔是随身必备的工具,如同后来的手提电话。
周先生不愧是大家,随看随改,潇洒无比,何曾似我那般绞尽脑汁?眼看着我改过之后的许多地方,又被先生改得面目全非,我不禁很是惭愧了一阵。
在改稿子的时候,我还暗暗笑话小舅,如今看来,自家的水平也高不到哪里去。
稍微有些写作经验的人都知道,改文章是最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原文底子好点还将就,要是底子太差,改起来费力无比,远不如自己重新写一篇来得痛快。不过这条定律也就适用于咱们这种半瓶子醋,周先生如此“饱学鸿儒”,自然不同。再说他做惯先生的,批改作业正是拿手好戏。
不到半个小时,周先生便将全文批改完毕,微笑着递还给我。
“誊清一下,按照上次那个地址给我的同事寄过去,应该没问题。”
我小心翼翼收起稿子,眉花眼笑。小舅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事情到了这一步,似乎和他都没啥关系了,他只要坐等文章见报就行了。
虽然事先没有商量过,严玉成何等睿智,见了这个情形,哪有不明白的?见我们事情办得地道,不授人以柄,他也就微笑认可。
事情明摆着,他也希望能多提起来几个自己人呢。以小舅和老爸的关系,只要小舅能提起来,往后就是绝对信得过的心腹。
至于他和老爸,那完全不用想,根本就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两个蚂蚱,谁也跑不了谁。
周先生喝了一口茶,问道:“玉成,晋才,工作打算怎么铺开?”
严玉成道:“刚接手没几天,还没理出个头绪。重点落在政治宣传那一块上头。”
“思路是对的。不过政治宣传固然重要,其他工作也不可忽视。你们俩新官上任,最大的劣势在于根基不稳。不能老在县里呆着,要多下去走走,免得脱离群众呢。”
老爸点头称是:“是这个意思,严主任和我商量了,这段时间由他在县里坐镇,我下基层去跑一跑,检查宣传工作的落实情况,同时也找各区和公社的干部交交心。”
周先生微笑认可:“这就好。”
我突然想起一事,向严玉成道:“严伯伯,我妈在莲花公社上班,爸爸再下基层,家里就没大人管我们了。”
“对啊,这是个问题呢。”
严玉成一拍脑袋。
我微微一笑,不再说话。这是正事,不能和他开玩笑。点到即止,他知道该怎么做。
第四十七章 收保护费
“热死了,你这鬼地方,怎么连个风扇都没有?”
这是在方文惕的小修理店里面的操作间。大约三四个平方的样子,实际是方文惕的卧室。我还是不习惯在外间当着许多顾客的面操刀。被一堆人当怪物般围观着,问个没完没了,味道不大好。
我已经习惯中午来这里帮忙。毕竟总是太晚回去老妈会生气。打从在牛肉面馆和严玉成提了一下,严玉成挺上心,给吴秋阳露了点意思,就将老妈从莲花公社调回了向阳镇。倒是工作单位让大家都有些出乎意料,居然走向阳镇派出所副指导员。
老妈开始还有些犹豫,觉得自己一个女同志,又没搞过政法工作,骤然担任向阳镇水陆派出所的副指导员,怕胜任不了。倒是公安局长颜松柏很热心,亲自登门来做工作。似乎老妈是个如何了不得的公安专才,不去向阳镇派出所的话,实在太可惜了。
大革命时期砸烂“公检法”,多年来政法系统都处于很不正常的状态。这两年有些改善,仍然很不足。当时公安局远不如后来吃香。颜松柏哭着喊着要将老妈调过去,无非是想借此机会傍上柳主任这个新贵。
我自然是极力赞成,要做“衙内”,强权机关怎能没人撑腰?还有什么人,比自己的亲老妈更靠得住?
最后还是老爸一锤定音,点头认可,老妈便去了派出所上任。
这些日子,方文惕的小修理店声名暂起,慕名而来的人渐渐增多,一天不过来,就累积起许多待修理的电器。
正是六月天气,骄阳胜火。
方文惕的卧室就一个小窗户,热得蒸笼也似,坐了不到十分钟,我便汗流浃背,不禁大声抱怨。
“大少爷,你就忍忍吧,你当这是县革委?还想要风扇?”
方文惕走过来,拿起一把蒲扇给我扇了几下。
“这样不行,完全没办法做事。得舞台风扇。”
“嘿嘿,一台风扇几十块呢,我要交房租,要吃饭,拿什么去买?”
方文惕撇撇嘴,有点看不上我的娇气。
我毫不在意:“买不起就自己动手做一台。”
“啥?你要自己动手做风扇?”
方文惕傻了眼。在他看来,能做风扇的都是大城市的大工厂,我一个小屁孩,居然如此口出大言。
说干就干,实在是热得很了。
“行了行了,别发傻了。拿五块钱来,我到废品公司去转转,看有没有废马达卖。”
“你……你真要做风扇?”
我骂道:“瞧你那点出息,风扇不是人做出来的?”
方文惕将信将疑,还是给了我五块钱。反正这风扇要真做好了,大多数时候也是他在用。
向阳镇不大,废旧物质回收公司就在老街过去不远,步行十来分钟就到了。大中午的,门市部没顾客,只有两个三十几岁的中年妇女在聊天,估计是门市部的营业员。见我探头探脑的往里张望,其中一个就喝斥道:“小孩,看什么?想偷东西?”
什么话?本衙内看上去很像一个贼不成?
“我来买东西。”
两名营业员一怔,笑了起来:“小孩,我们这里只收东西,不卖。你走错地方了。”
“阿姨,我来买废电机。我爸爸是修理工,用得上。”
我知道自己长得贼帅,加上嘴巴甜点,颇能讨女人欢喜。
这一招果然管用,营业员的态度马上友善起来,不过还是拒绝了我的要求。
“不行啊,小朋友,公家的东西不能卖给私人。”
这倒是实话。那时节的废品回收公司,回收废品的时候可以针对私人,销售却是公对公的。
“没关系,我照样付钱就走了。反正现在又没人。”
说着,我拿出那几张一元的人民币晃了晃。
两个营业员果然心动,对视一眼,又四周瞧了瞧,就朝里面喏了喏嘴。
果真不出我之所料,废品里其实有许多好东西。一大堆废电机里面,至少有五六个是基本能用的。估计有些是赃物,还有一些是工厂管理不善流出来的。做废品卖掉,肥了私人。
我挑了一个基本完好,连轴承都连在一起的电机走到柜台处,将四块钱放在桌子上,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了。
当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这种私下交易,谁也不愿意声张。两名营业员平白得了一注意外之财,料必要高兴好几天罢?
方文惕见我真的拿了一台电机回来,就有顿足捶胸的意思。
他原本只是想忽悠我一把。吹风扇,自己还没有那么娇贵,那是上等人才配得到的享受。他一个没正经职业的瘸子,可不敢这么奢侈。
“愣着干嘛,去,找一张白铁皮来剪风扇叶片。”
“怎……怎么剪?”
“真啰嗦。只管去找白铁皮,到时我给你画出来,你照着剪就行了。另外还要搞一些铁丝,做风扇防护罩用的。呐,这是剩下的一块钱,还给你。”
原以为五块钱都泡了汤,突然又还回一块,方文惕滴血的心灵得到了些许安慰。无奈之下,只得唠唠叨叨去找我需要的东西。
别看方文惕瘸着一条腿,做这些事情蛮利索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不久之后居然真弄回一张白铁皮和一小捆铁丝,只不过锈迹斑斑,粗细不一,卖相不大好。
那时我已经将电机整好,正在用一个小木箱子改装机壳。
方文惕只是不大懂得无线电知识,双手十分灵巧,又是成年人,力气比我大得多,干这些活计正是拿手好戏,不到一个小时,叶片剪好,用砂纸将铁丝打磨光滑,一个像模像样的防护罩也做成了。没有电钻,我就土法上马,叫方文惕用凿子在叶片根部凿出三个小洞,用螺丝钉铆结实,安上防护罩,接通电源,叶片立即疯转起来,一阵阵凉风拂面而来,那感觉就是一个字——爽!
方文惕本来可惜他的几块钱,如今见电风扇当真做成了,不禁喜笑颜开。争抢着站到风扇前头,肆意享受炎炎烈日下的清凉。
“哟嗬,瘸子,还整个风扇吹呢,蛮惬意的嘛……”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突然在店外响起。
方文惕抬头一看,脸色顿时就白了。
店门口,站着三个流里流气的阿飞,领头的穿个背心,理个小平头,满脸凶相,一双眼睛斜乜着方文惕,满是挑衅之意。
“三位大哥……进……请进来坐……”
方文惕结结巴巴的,脸色愈加白了。
“谁是你大哥,少他娘的乱攀交情。”
小平头身后一个敞开衬衣的长毛挤进来,推了方文惕一个趔趄。还好看在方文惕是个残疾人的份上,没太使劲。
“这位是强哥,认识不?”
“是,是……强哥,请抽烟……”
方文惕拿出一包一毛钱的“火炬”,给几个二流子上烟。
“去你娘的,什么货色也敢往外掏,当强哥是收破烂的叫花子?也不打听一下,咱们强哥是什么身份,抽你的火炬?你妈的还不赶紧去买几包好烟来,最少也得是大前门。 ”
火炬一毛钱一包,大前门三毛五,便是严玉成做了县革委一把手,也不常抽。
敢情这几个家伙是老街的街痞,在这一带收“保护费”的。
当然保护费这个词语,要在八十年代港产片大量涌入之后,才在内地流行开来。不过强哥这伙人,干的就是这活。
强哥摆摆手,止住长毛,阴阴地对方文惕说道:“瘸子,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
“我……我叫方文惕,红旗公社来的……红旗公社革委会主任张木林是我表舅……”
“哟,给我叫字号呢,红旗公社革委会主任好大的官,我很怕呢……”强哥突然一把揪住方文惕的头发,冷笑道:“不要说红旗公社的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