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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朴大方的雕花大衣橱边上是一方小巧的梳妆台,眼光转了一圈又回到床上,新奇地抬手摸了摸锦绣芙蓉帐上垂下的淡紫色流苏,再看身上刺绣手工不俗的绮罗被面,连馨宁一下子懵了,这是什么地方?
更懵的是,她自己又是谁?
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却换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伸手摸了摸额头,后脑,完好无损,并无受伤的痕迹。
疑惑地下床走了几步,双腿居然软得发颤,手上也没力,莫非她有病?心中无措地猜度着,艰难地朝桌边挪着步子,好容易扶住了桌沿,人却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背后也出了一层汗,薄薄的衫子黏黏地贴在身上极不舒服。
尚未来得及蹙眉,目光已被窗外的景致吸引了过去,原来这是一方小小的农家院落,院落中花草蔬果错落有致,几只花猫正窝在桂花树旁打瞌睡,胖胖的样子憨态可掬,却也十分自在。
正看得出神,忽听得有人颤抖着带着哭腔的声音,激动里透着小心翼翼。
“奶奶?奶奶,你可醒了。”
转过身去,只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妙龄女子扶着门框站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瞧,眼里虽噙着泪水,声音却欢喜得紧。
不待连馨宁回过神来,她已赶着飞奔了上来一把抱住她嘤嘤地哭了起来,连馨宁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不知怎地,她对这个姑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只可惜了,这么好的脸蛋,这样年轻,竟是个跛子。
“奶奶,你可醒了,把我们急坏了。”
那女子哭了一阵总算平复了下来,这才想起自己正扒在主子身上淌眼抹泪呢,忙退开身用袖子擦了擦脸,一面扶连馨宁坐下,问她饿不饿,渴不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连馨宁被她上上下下的不停打量弄得不自在,这才想起该问问她才是。
“我在床上躺了很久么?是什么病?”
那女子被她问得一愣,张了张嘴却又闭上,最后还是答得十分含混。
“奶奶不记得了?那次奶奶受了惊就一直昏迷着,太太怕家里人多吵着奶奶休养,便送我们到了此地。奶奶不知这是何处吧?这是咱们荣府的一处农庄,离京城大概有四五天的路程。”
“哦,是个好地方。那,你是谁?”
连馨宁睁大了眼睛迷惑地看着那女子,那少女却惊得张大了嘴噗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
“奶奶你怎么了?我是云书啊!奶奶……”
话未说完,她已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把个连馨宁哭得苦笑不已,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怎么好端端一个女孩儿倒好像个苦瓤子似的才一会儿功夫就哭了两回了。
“云书,你别哭了,起来好好同我说说。实话告诉你,我一觉醒来什么也不记得了。”
见那丫头哭得可怜,连馨宁忙拉她起来按着在自己身边坐下,又用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
云书虽不肯相信竟有这样的事,但她家小姐从小到大从不曾诓过她一件,断不会与她开这种开不得的玩笑。面对连馨宁对自己身世的追问,她心中不由打起了小鼓。
既然奶奶什么都不记得了,何不就此瞒过她去?自从嫁进荣府什么罪没受过?之前的事齐齐涌上心头,云书不由恨恨咬牙不已。
当初奶奶被荣妃召进宫时明明还好好的,却昏昏沉沉地被人抬回来,连家的四小姐,如今的华嫔莫名其妙地被人弄死了,皇上三番两次派人来传她问话都没能问成,闹得府中人心惶惶,后来还是荣妃生了个儿子使得龙颜大悦,才把这事淡了下去。
可她却还是一直醒不过来,算算就那么过去了约莫有一个半月。大夫说她是在池边受了伤风邪入体,也有人说后宫阴气重许是在那里冲撞了哪路大神,众说纷纭却无人能拿出有效的方子,任由她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人瘦得厉害,汤水也渐渐喂不进了,半夜常常听见她梦魇尖叫,却昏迷如初。
太太请便了京里的名医,宫里的太医也没少来,始终无用,大爷见她那副样子才算有点良心知道急了,守了她三天三夜饭也吃不下,还找来了把他的宿疾治好的艾先生,可那人把了脉以后却连连摇头,说什么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人心不在了纵然扁鹊在世也无法回魂。
大爷为此倒真的伤心,谁知那青鸾却不答应,三天两头地哭闹不休,一日忽然捧着肚子在床上打滚,还下红不止,大夫说是给邪祟冲了,若不解决只怕胎儿不保。
荣府是个兴旺大族,家里还供奉着几尊菩萨,哪里来什么邪祟?众人冥思苦想,最后竟也不知是谁说的,大少奶奶久病不愈,昏昏沉沉人事不知的样子不正像是中了邪嘛,莫不是她带进来的什么脏东西吧!
大爷一听这话哪里还了得,那青鸾也当真不愧是个戏子,病恹恹地躺着一面对着大爷抹眼泪,一面只说自己不好,没这个福气偏要强求着进府,结果连累了子嗣。大爷被她说得两眼通红,之后便与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方士商议着,竟要将她家可怜的奶奶抬到山上去扔下,随她自己死去,再将她的尸体焚烧做法,以绝邪祟。
丝竹和玉凤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玉凤慌得去找二爷救命,谁知这帮禽兽这样无情,才商议定了便冲进房里要抢人,丝竹拼着命护在床前不叫那些人的脏手碰她,但一个弱女子又哪里是那些野男人的对手,听其他悄悄缩在角落里看着的丫头们说,僵持中她先是跪着给他们磕头求他们高抬贵手,磕得一头一面的血,那群畜生却仍不放松,她实在无法只得对他们又拉又咬能多拖一刻都是好的,最后却被一个孔武有力的护院狠狠丢出,生生捧死在了奶奶的床头。
当二爷赶到时满屋子都是丝竹的血,一直冷眼旁观的大爷竟还坚持要将奶奶送走,二爷只同他说了一句话,杀妻不详,难道不怕老天报应在孩子们身上?
二爷向来笑起来脸上就带着一股子邪气,据那些个小丫头们说,他说这话时蓦地伸手一制,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瞪着站在门口看热闹的青鸾身上,吓得她当即就捂着肚子瘫在了地上,大爷一心顾着她,二爷乘机将奶奶就近送去了沐华小姐那里。
这事儿原是大爷自作主张,闹出来了太太自然也不能同意,直怕他畜生行径天理不容。但他竟死不悔改坚称奶奶身上的邪祟会害了青鸾肚里的孩子,还当着众人指着太太的鼻子问,你是不是就想断了我的后,太太气得倒仰,最后倒是三爷提出了个折衷的法子,将奶奶送出京城,在外头好好养病,养好了自然接回来,若真有邪魅作祟,那也害不着家里人。
一想起奶奶受辱丝竹惨死,云书恨得死死扯着手中的帕子,只听撕拉一声,一条丝帕竟被扯裂了开来,连馨宁不解地看着她,虽不知这丫头心里在煎熬着什么,但看她的样子真是辛苦至极。
“云书,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你先回去歇歇,我的事明儿你再同我说也是一样。”
云书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忙藉口去厨房给连馨宁弄点吃的便慌慌张张地多门而逃,连馨宁在屋里闷得无趣,见案上笔墨皆全,便干脆坐在床前随意翻开一本诗集抄了起来。
话说云书跑得匆忙,一出了院子正好撞上行色匆匆的荣少谦。而荣少谦从外头回来正要和往常一样去看看连馨宁,见云书慌张得不像样子,不由心中一凛,莫不是她的病不好了?
原来当初连馨宁出府之时众人有些是真怕沾染了邪祟,也有人是怕得罪了正得宠的青姨奶奶,总之荣少楼一房里竟无一人肯跟着出来,唯有玉凤想跟着,却被青鸾一顿哭诉告去了荣太太那里,说什么玉凤是太太的人,当初仗着她人老成会服侍拨给了大奶奶伺候,但仍旧还是太太屋里的。如今太太人还好好的,她倒天天号丧,现在还要跟出去送死,不是眼里没太太是什么?
荣太太听了虽没说什么,脸色却不大好,当即将玉凤叫过来痛斥了一顿,便留在了长房不叫她回连馨宁那边。
可怜连馨宁病得半死不活就这么只身被赶出了荣府的高墙,几个婆子将她抬着丢进了马车便走了,身边只有一个粗使婆子,她家汉子就是赶车的马车夫。
荣少谦早知会如此却半句多话也不说,越是没人跟着,对连馨宁来说,却反倒安全,反倒是她的造化。
才出了城他便带着几个亲信追了上来,还体贴地接了云书同来。给了那车夫夫妇俩一袋银子叫他们回去好好给主子们回话,就说把人送到了庄子上就走了,人还是病得那样,是死是活都看天意。
他自己借着去各处分铺查账联络之便,干脆也悄悄带着个心腹小厮在这庄上住下,这里是荣少楼亲自指点的地方,因为怕被连馨宁的晦气带累,指给她的几乎是个无人看管的废庄,如今却正好掩人耳目,云书伺候连馨宁,家中并不请仆役之人,只请了当地两个老实巴交的中年夫妇,当家的是个厨子正好掌厨,那婆子便做些粗使杂役,一过又过了大半个月。
将错就错成良配
听完云书上气不接下气的解说,荣少谦起先也是一愣,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她既都不记得了,那或许也是天意,想想若当真让她忆起丝竹惨死云书残废,那对她来说又是怎样的打击?
辞了云书独自一人站在连馨宁房门口,他心中难免惴惴之意,她既不连云书也不认得,哪里还能认得他呢?不知等她见了他,会如何反应?还会讨厌他害怕他么?
而最像钢刀一样扎着他的心的,还有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她忘却了过去,是否也连大哥和他带给她的情和恨都一并忘了?
握着拳的手高高举起又顿在半空,正踯躅着该不该敲门,房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只见连馨宁静静伫立面前,脸上的神色略带疑惑,又有些羞涩,如同当时在珍宝斋初初相见一般。
“呃……那个,听说你醒了,我……我来瞧瞧你。”
不知怎地荣少谦竟发现自己结巴了,喉咙口一口吐沫来不及咽下差点呛着,顿时满脸通红,一半是呛的,一半是急的,这难能可贵的第二回“初见”,可千万得给她落个好印象啊!
连馨宁站着瞅了这锦衣公子半日,见他面如冠玉神气和善,并不像登徒子之流,说话的语气又极熟稔,想起先前的丫头唤自己奶奶,既已是已婚妇人,那此人若不是她的兄长,便是她的夫婿?虽一点也不记得他是谁,可一见他微微一笑的样子,心中竟没来由的一暖,好似原本就看惯了那股笑容一般。
思量着还是朝身侧让了让示意他进来,忍不住还是多看了他几眼。
荣少谦见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总是盯着自己的脸瞧,未免有些不自在,过去的连馨宁是个十分谨慎小心的女子,事事恪守妇道就怕行错踏错个一步半步被人议论了去,因此从未有过如此大胆的举动,正不知说什么好,对面的小女子却先开了口。
“你吃茶吗?这里的茶味道很香。”
说着便自说自话地给他沏了一壶,冒着热气的茶水氤氲着淡淡茶香,不知是因为天气热得,还是给这茶里头的热气熏得,荣少谦额前冒了密密麻麻一排细汗。
“你热?坐到这边来,这儿风口好。”
连馨宁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示意荣少谦坐到她身边,荣少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虽不忍打怕这片刻求之不得的温馨,却仍不忍欺她,用手做扇子状扇了扇笑道:“不热,才刚在外头跑着,静静坐一会子就好了。听云书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你可还知道我是谁?”
思忖着如何将之前发生的事告诉她,如何避重就轻只拣紧要的和软和的先说,荣少谦心中飞速地打着转儿,却见连馨宁脸上又浮起了疑惑的神色。
“我见着你觉得很亲切,但确实当真想不起来了,你既进得来这里,那咱们想必是一家人?”
连馨宁虽对过去的事望了个一干二净,但聪慧是天生的性子,眼前这个男子明明身体康健脑子也没坏,他自然知道她是谁,可他进来了半天却什么也不说,倒问起她这个病人来,岂不好笑?
荣少谦听了这“一家人”三个字,不知怎地还是心中一阵发紧,一家倒是一家,可这荣家待她可实在冷漠刻薄得很,要如何不着痕迹地给她圆过去?
二人正说着却见云书捧着食盒走了进来,她先朝着两人屈了屈膝,便走到桌边摆饭,一碗清香浓稠的白米粥,几色清淡精致的小菜。
“奶奶才醒来精神还很不好呢,爷别拉着她说些个有的没的,先让奶奶吃点东西垫垫吧。”
说着便扶连馨宁坐下,一面将筷子塞到她手里,一面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