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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们都被激得浑身一颤,连忙一齐低头称是。
当晚子晟宿在坤秀宫,又劝慰了青梅一番。两人许久没有这么说过话,青梅也觉得舒心。她本来就生性简静平和,加上调理得当,不出两三个月,身子便康健起来,子晟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只有一样,因为子晟的一番话,坤秀宫的宫人们对青梅更加了几倍的小心,惟恐伺候得不周到,更不敢随便说话。本来就气闷,这一来就更甚从前。这天青梅闲着没事,想起到各处走走看看。蹓到前院廊下,见花枝底下坐着一个宫女,手里拿着绣绷正在绣花。青梅忽来兴趣,冲着身后侍女们摆摆手,意思别出声,自己轻轻地凑过去看。
绣的是块手绢。角上小小两朵桃花,上面一只蝴蝶还没有绣完,然而显见得手艺精巧,活灵活现。
“真好。”青梅忍不住赞叹。
宫女吓了一跳,转过脸来一看,慌得扔了绷子,往地下一跪:“奴婢不知道王妃来了……”
“没什么、没什么。”青梅忙着安慰她:“是我不叫你知道,就想看看你绣的是什么。”说着,一弯腰,宫女忙拣了花绷递到她手上。
“你起来。”青梅吩咐一声。眼睛却瞟着她绣的花,看了好一会,才还给她,嘴里又赞了句:“手艺真好。”
“奴婢谢谢王妃夸奖。”
声音也清脆极了。青梅心里一动,仔细打量她,见是个才十四、五光景的小宫女,一张娇俏可人的脸,看着就让人喜欢。“你叫什么?”青梅问。
“珍儿。”
“噢。”青梅又问:“多大啦?”
“十五。”
“进宫多久了?”
“奴婢进宫晚,正月里才给选进来的。”
青梅点点头:“那才一个多月。想家不想?”
本是随口问的一句话,正问到了伤心处,珍儿的眼圈微微一红。但随即忍住了,很懂事似的,摇摇头说:“奴婢不想。”
那怎么会不想呢?青梅也知道,宫中侍女跟王府多从人市上买来的穷家女儿不同,好多家里还有一官半职,说来在家也是人人疼的。青梅打量她的模样,觉得就像是出身好人家的,一问,果不其然,是礼部一个小吏的女儿。
“那怎么进宫了呢?”
“进宫伺候王妃是奴婢的福分呀。”
青梅笑了:“真会说话。”明知道她是顺口拣好听的说,心里也是真的对这个伶俐的小宫女,起了一种如同对自己的小妹妹那样的怜爱之情。想了一想,含笑说:“你以后,跟着我吧。”
从这天起,珍儿便跟在青梅身边,倒是让她解闷不少。除此之外,最让青梅高兴的事情,就是几个孩子在跟前的时候。
其中以六岁的瑶英,最让青梅头疼。也不光是她头疼,宫里几乎人人都头疼。这孩子直如邯翊小时候的模样,今天捉一只鸟拔光了毛,明天弄只猴子来到处乱窜,吓得宫女大声尖叫,花样百出,难以言述。青梅每每恨起来,想要好好管教,可是不行,孩子很会看脸色,一见不对,就往前殿跑,知道到了子晟跟前,就不会再有事。不过她不管瑶英,也不只因为有子晟护着,而是因为有一个人能降住她。
这个人,是邯翊。就好像当初只有小禩能降住邯翊,瑶英只要到了邯翊面前,就会像换了个人似的,乖巧无比。因为瑶英虽然顽皮,比起邯翊当年,终归逊了一筹。所以,她的鬼主意,谁都能捉弄,却从来没在邯翊身上灵验过,一来二去,瑶英对邯翊就十分服气。这种情形,连子晟见了,都哑然无语。幸好邯翊已经很懂事,不复小时候的顽劣模样,在瑶英面前,显得很有分寸,确有几分哥哥的样子,所以自青梅而始,但凡瑶英又淘气,就端出邯翊来压她,倒也十分管用。
愁瑶英的是顽皮,愁玄翀的,却是相貌。这孩子的漂亮,真是有点不可思议,才一岁多的时候,就能看得初见的人愣神。就像紫珠无意当中说的:“翀公子要是个公主就好了,那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但,翀儿是男孩。青梅这样想着,心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忧虑。不知道这样秀丽无伦的长相,对这孩子,到底是福是祸?别人且不说,子晟看见那孩子,就总会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叹了半句:“男生女相……”话没有说完,但青梅终于明白了他何以一见玄翀就有那样表情。然而这也证明自己想得不错,子晟对玄翀,确实不能像对瑶英那么全心全意地喜爱,这又徒增一分忧虑。
到了此时,能让人放心的,反倒是邯翊了。邯翊长得很快,说话行事,都快将脱却稚气,叫人难以相信几年前还是那样顽劣不堪的模样。自从小禩走后,青梅渐渐地就把疼小禩的心,全放在了邯翊身上。但这孩子虽然渐渐懂事起来,神态里那股傲气却有增无减,说话能把人呛住的作派也丝毫不改,好几次把青梅看得哭笑不得。
“好好说不行么?”青梅这样温和地责备他。
“我是好好说了——”邯翊把“是”字念得极重,显得理直气壮。
青梅笑笑,心平气和地反问他一句:“人家要那么跟你说话,你高兴么?”
邯翊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有些不甘心地说:“可是那些蠢人,不跟他们这么说话,就说不明白。”
青梅看他一眼,便不言语,一副仿佛不想再搭理他的模样。
每次邯翊强词夺理的时候,青梅都有这样的神态。知道这孩子性情执扭,硬说不通,就只有让他自己去想明白。果然邯翊僵了一会,微微红着脸,挺抹不开地问:“瑶英呢?”
青梅明白,邯翊极傲,这样自己转开话题,其实就是他认错的表示。于是和缓了神情,告诉他:“乳娘带着她,在御花园玩呢。”
“那我去找她。”邯翊兴冲冲地,一跃而起,转眼已经不见了人影。
青梅笑着,摇一摇头。转念想起小禩,又想到虞夫人当初说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今生再也不能见那孩子。
等忙过了夏天,经纬万端的事情慢慢都有了头绪。除了极少数耿直到十二分的人,依旧不能释怀之外,绝大部分的人已经顺应了“新朝”。子晟回想起从初封白帝起,十几年来风风雨雨,到现在终于没有了“一人之下”的约束,人生在世,什么叫快意?这就是!诏令既出,无敢不从,其中的滋味,确实是说不出的舒畅。初时常常泛起的一点内疚,在权柄在握的得意中,也就不再被想起了。
这天有点空闲,便吩咐:“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黎顺知道他的心思,上前一步笑着问:“要传王妃来么?”
白帝此时,又从侍妾中拣了两个可心的,也封作侧妃,但下人们已有默契,一说“王妃”,必定指的是虞妃。果然子晟笑着点头:“好。”想想又说:“把邯翊、玄翀和瑶英都叫来。”
快心无比的一顿晚膳用过,瑶英和玄翀先由乳娘带着回去歇息,邯翊留下,同着青梅一起,陪子晟说话。
子晟这天心情极其舒畅,把从臣下那里听来,天南海北的趣事说了几桩,忽然又提起:“青梅,你还记得那年在丰山,你唱的那个歌么?”
青梅脸微微一红,有点羞窘地,瞟了邯翊一眼,点点头说:“多少年前的事情,王爷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
子晟阖着眼,挺惬意地:“那时我跟你说过的事情,现在我可算能腾出手来办一办了。”
青梅想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天凡两界的事情。
“那,要怎么办啊?”
子晟想了一会,笑了:“这,说了你也不明白。也不能急,一点一点来,反正不能总让天人把什么好事都占了,那是早晚有天要天下大乱的。”
青梅是不明白,只觉得是件好事,便也很舒心地跟着笑。
邯翊却听得很留意,这时忽然插了句:“其实要办了天凡两界的事也不难。”
子晟瞿地睁开眼,看着邯翊,哼了一声:“口气不小。你倒说说看,怎么办?”
“这还不容易?断了天梯,毁了接引塔,从此天凡两隔,那才是釜底抽薪,一劳永逸的办法。”
邯翊一口气说出来,连青梅也听变了脸色。“翊儿!”她责备地叫了他一声,又担心地看看子晟,怕他发怒。
子晟却没有生气,脸上显得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淡淡地说:“果然如此,你就是扔了半壁江山——你就不怕天下人的口舌?不怕将来九泉之下不能见列祖列宗?”
邯翊僵了一会,依旧倔强地扬起脸来:“我不怕。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子晟木着脸,瞪着他看。看得青梅微微发慌,准备要劝一劝,子晟却又“扑哧”一声笑了,舒了口气,说:“翊儿,你也不小了,有些事也该学起来。做事这么风风火火地,想什么就是什么,真是好办法也叫你办坏了。”
邯翊眨着眼睛,不大明白的模样。
子晟想了想,吩咐一声:“沏一杯热茶、再倒一杯凉水来。”
青梅猜不透他要做什么,但知道他没有生气,便笑着看。
一时茶水都端来了。子晟说:“翊儿,你先喝一口凉水。”
邯翊依言喝了一口。
“觉得如何?”
邯翊犹豫着,说:“没觉得怎样,就是一口凉水。”
子晟笑笑,指着茶盏说:“你再喝一口热茶。”
茶水还烫,邯翊端着吹了吹,勉强喝了一口。
子晟不容他想,又吩咐:“你再喝凉水。”
这回水一入口,邯翊就皱起眉来,缓了缓,才说出句:“好凉!”
子晟含笑看着他:“你明白了么?”
邯翊一怔,随即恍悟过来。“我明白了。”他极兴奋地,“本来这凉水也不算太凉,可是我喝了热茶,嘴里还是热的,再去喝它,就觉得特别凉了。”
“对了。”子晟深为嘉许地看他一眼,慢慢地点头:“行事也是一样的道理。本来是件好事,可是人若已经习惯了另一面,猛一变故,好事也就不觉得是好事了。所以,就要像这样,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凉水兑到热茶里,那才是为君之道,你懂了么?”
“我懂了。”邯翊大声回答。
顿了顿,又说:“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就像我想的断开天凡两界的法子,要怎么样才算是一点一点把凉水兑到热茶里呢?”
“还提这回事!”子晟断喝了一句。
邯翊低了头,脸上的神情却不甚甘心。
子晟叹了口气,说:“翊儿,天凡两界一断就万难再合。你不知天高地厚,说了也就算了。可是从今以后,这个念头永不能再存,知道么?”
邯翊抬起头,仿佛还要争辩,青梅赶紧轻轻一推他。
“是。”他终于点头,“我记住了。”
“翊儿,你聪明是足够的,只要能戒了焦躁的毛病……”子晟话没有说完,忽然心里一动,抬眼看着他:“这样,我给你个机会,叫你治理一块地方,你敢不敢去?”
“敢去!”邯翊兴奋地,挺了挺胸。但忽又露出困惑的神情:“父王要我治理哪里?”
“东府。”
“王爷!”邯翊未及答话,青梅先忍不住了:“王爷不是认真的吧?”说着,看了邯翊一眼,意思他还是个孩子。
“十二岁,也不能算小了。先帝申阇十二岁已经亲政,我十二岁的时候,也已经佐父王理北荒。书房虽然要紧,理政也是莫大一门学问——翊儿,想去不想去?”
这就不用再有怀疑了。邯翊往地上一跪,大声地说:“儿臣愿意去。”
子晟欣慰地一笑。抬眼见青梅似乎仍是不以为然,伸手握一握她的手,说:“你放心,东土民风淳朴,那里的官员也是我精挑细选过的,翊儿到那边不过坐个总,不会有事的。再说,顶多两三年也就叫他回来了,要这样你还不放心,每年让他回来个三两个月,那也行。”
这么一说,青梅又不忍心了:“那么远的路,来回跑多累!”
子晟笑了笑,转脸向着邯翊,正色道:“翊儿,你记住,你到那边就是坐总,并不要你真的发号施令。多听少说,你若敢独断专行,惹出什么事情来,国法家法都饶不过你。听明白了吗?”
邯翊磕一个头,答声:“是。”
“起来吧。”
等邯翊重新坐下,子晟又说:“你若是看中什么可以帮手的人,也不妨告诉我。反正你出发总还得一两个月,可以好好检一检。除了几位枢相,各部的官员随你挑!”
邯翊眉毛一挑,歪着头想了一会,慢吞吞地问:“那,另外的人呢?”
“哦?”子晟微感诧异地,“你看中谁啦?”
“小叔公。”
子晟神情复杂地看了邯翊一眼,慢慢地摇了摇头:“不行。”
“可是……”
子晟摆摆手,打断他:“你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