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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在最后刹那停下,凝在半空,再也无法伸前半寸。娉婷的视线似与他碰上,又似什么也看不见。
里面的温柔、狡黠、灵巧、好奇,统统不在了。何侠只看见藏在里面的寒冷,还有不解和痛心。
何侠怅然收回手,垂眼:“娉婷,你变了。”
“娉婷已不是当日的娉婷,”娉婷惨笑,微顿,幽幽问:“少爷还是当日的少爷吗?”
何侠倾前,仔细审视娉婷。当日不再,咫尺之间,隔着天涯海角。
他百感交集,叹了口气,柔声道:“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我写字,你磨墨;我舞剑,你弹琴;我去哪你都跟着,离一步也不依。长大后,每次出征你都跟在我身边,为我出谋划策,我小敬安王的名声其实有一半是你挣回来的。要是能回到从前,那该多好。”
“从前?”娉婷失神地憧憬片刻,回复眼中清冷,淡淡道:“不错,从前我们制出那药方时,你亲口对我说,这药只毒害小孩,有损天道,我们只能用其当迷药,不能用来杀人。”
何侠浑身一震,气到极点,竟连声音也颤抖起来,冷冷道:“从前敬安王府还在,从前我爹娘也还没有被贼子害死。”
宛如血红闪电蓦然撕裂天空。
“什么?”娉婷失声,猛站起来,双膝发软,又跌回床边。
“我敬安王府对归乐有功无过,已经决定放弃所有归隐山林,谁料何肃那贼子定要斩尽杀绝。也是我不好,不该兵分两路,和爹娘分开。何肃,我何侠不报此仇,势不为人!”他咬牙切齿,点漆眼眸回视娉婷,柔声道:“爹娘已去,我又没有兄弟姐妹,最亲近的人只有你了。”
娉婷怔住。
敬安王爷去了……
王妃去了……
十八年养育过自己的恩人,撒手去了。没有他们,自己会否早在饥寒交迫中成为城外一座小小的一副枯骨?
会否和扬扬赫赫的敬安王府没有丝毫干系?
那样,刚刚登记的归乐大王何肃忘恩负义屠戮功臣的那一场冲天大火与她不会有丝毫干系,她也不会阴差阳错流落东林,遇上归乐的死敌楚北捷,以致掏出一颗芳心,双手奉上。
思绪随风远到千里外,已成焦土的敬安王府,在那里,慈爱的王妃第一次牵着她胖胖的小手走到正低头练字的何侠前,笑道:“瞧,多讨人喜欢的女娃娃。冻倒在王府门口,就是和我们敬安王府有缘呢。侠儿,你知道什么是缘分吗?”
何侠放下笔,只瞅着娉婷笑,央道:“你别动,就站在那儿。我帮你画画儿,可好看呢。”
一笔画下去,她成了何侠的侍女、伴读、玩伴、军师,有那么一阵,她甚至差点成为他的侧室。
“王爷,少爷教我拿笔啦。”
“王妃说我的琴比少爷弹得更好呢。”
“你要再不听我话好好背兵书,我就告诉王妃去。”
软声笑语,去了,都去了。
伸手一握,往事从指尖讥笑着淌泄而去。留不住。
没有可以回头的余地,若她不是何侠的侍女,怎会设下计策,将楚北捷诱进埋伏,逼楚北捷立下五年不犯归乐的契约?
若不是楚北捷代东林王族立下誓言不犯归乐,使何肃再不用担心边境犯兵,何肃又怎能轻易调动大军伏击敬安王爷成功?
世事环环相扣,自有因果。
想到这里,娉婷心里空荡荡的,连怨恨的力气都失去了,失魂落魄道:“少爷恨何肃无可厚非,可为何要和北漠王勾结,害死东林王的两个儿子?假如东林内乱肃清,北漠立即大祸临头。”
何侠怜惜地凝视娉婷,轻叹:“不管北漠将来如何,只要能留住娉婷,我什么都愿意做。”
娉婷剧震,缓缓回视何侠,惨然笑道:“少爷不是疑心娉婷会向着楚北捷吗?否则当日也不会在娉婷让楚北捷立誓不犯归乐后,生怕娉婷泄漏你们归隐的住处,逼娉婷离开。”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娉婷还能回到楚北捷身边吗?”何侠别过头,沉声问:“娉婷的话,楚北捷还会相信吗?”
娉婷并没如何侠估计般震动,只是轻轻问:“王爷王妃已去,少爷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带你走,我们归隐山林,我会让你过得比当日更好。”
娉婷晶莹黑眸牢牢盯着何侠,她不知哪里生出力气,竟慢慢站了起来,走近细看何侠,仿佛要将他脸上每一根毛发都看清楚。深深望进何侠不见底的瞳中,在唇几乎贴上唇的距离,娉婷一字一顿道:“少爷的话,娉婷还会相信吗?”唇角逸出一丝黯然笑意,转身沉声道:“从娉婷离开的那日起,敬安王府和娉婷再没有半点干系。何公子请回吧。”
房内骤然安静。
几下勉强按捺的深喘后,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珠帘晃动,何侠去了。
娉婷象失去所有力气,软倒在椅上。
除了上将军夫人因为怀了孩子而脾气古怪正日愁眉不展外,上将军府上下人等都喜上眉梢。
边疆不再打仗了,东林贼军被打跑了,上将军果然厉害,是北漠的护国大树。
则尹的上将军府,因为北漠王接连命人送来的大批赏赐而喜气洋洋。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小意思,真正的赏赐,大王要等到则尹处理完边疆兵事回到北崖里再下王令。
阳凤无心看快把小客厅堆满的各色金银珠宝,她一直担心娉婷不堪刺激会一病不起,这数日见娉婷竟出乎意料的坚强,按时饮药进食,也不曾见她暗中哭泣伤身,身体渐渐好起来,总算放心了点。
另一个好消息也临门,堪布飞书传来,则尹将于近日启程回北崖里。
阳凤拿着则尹的书信,心狂跳起来,不知道则尹回来看见她的肚子,会高兴成什么样子。萦绕心头的愁云散了一半,她亲自下厨,做了几样拿手小菜,端到娉婷房中。
“怎么起来了?”将热腾腾的菜放在桌上,阳凤忙去扶:“叫你别心急,病是要慢慢条理的。则尹过两天就回来,我去信嘱托了,要他在路上重金寻上好的老参熊胆。”
娉婷摇头道:“将养这些天,我该走了。”
阳凤愕然:“娉婷,你现在……”叹了口气,软声道:“我怎么放心?”
“你这儿名声太大,我不能久留。”娉婷握着阳凤手,沉声道:“我们姐妹一场,你亲眼看见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境地的,我给你说几句知心话,可别忘了。”
阳凤心里一沉,点头道:“你说。”
“政局变动,四国从此多乱。上将军立下大功,激流勇退正是时候。还有,”娉婷稍顿,又叹气道:“你要小心何侠。”
“小敬安王?”
“他不再是从前的何侠了。”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东林王两位幼子的死,都默然。
阳凤看一眼早发凉的菜肴,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露出愁容道:“你真要走?”
“对。”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阳凤紧紧握住娉婷的手,用力搂在双掌中,哽咽着道:“想起你一个女子在外漂泊,我从此怎么睡得着?归乐王在悬赏抓你,楚北捷只当他两个侄子是被你害死的。”
“我要回家。”
“回家?”
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闪过柔情和憧憬,悠然道:“有人,在等我。”举手,掠平鬓旁被风吹乱的发丝,婷婷立在窗前,远眺东林的方向。
他们约定过的。
风弄《孤芳不自赏2》
第十三章
东林举国转用素色。王令已下,三月内,全国上下无论贵族平民,一律不得使用鲜色。衣着、门帘,连街道商铺使用的表示吉庆和发财的红色招牌,都被勒令摘下。
一片死气沉沉。
两位王子,大王仅有的两位王子,中毒不治。小小的年纪,不足十岁,还没有资格埋入东林王族庄严肃穆的王家墓地,只能按照东林俗例,火化后将那小小的一捧骨灰撒入江河,随天地而消逝。
楚北捷接到噩耗,急忙领兵回国,一路飞砂走石,在都城外五十里,被早已等候的左丞相桑谭拦住。
“停!”远远看见王旗在仿佛褐色的半空中无力招展,楚北捷举手。
十万长途跋涉,筋疲力尽的精锐,轰然止步,被尘土模糊的脸愕然看向前方剑拔弩张的王宫禁军。
“奉王令,”桑谭双手持明黄的王令,昂然道:“都城正逢两位王子丧期,为恐戾气难解,远征之兵不宜入城。所有兵马原地留守,交由富琅王统管。”
众将下马跪听,方圆数里静默无声,只有桑谭发音清晰的字一个一个不带感情地钻进耳朵里。
日暮将至,斜风入骨。漠然听完王令,心寒了半截,偷眼看楚北捷。
楚北捷脸上不冷不热,双手过头接了王令,站起来。
桑谭露出含蓄的笑容,手拢在袖中,亲切道:“王爷总算回来了,王爷和大王是亲兄弟,请千万劝慰大王,不要为两位王子伤了身体。大王命桑谭务必亲自迎王爷入城。”向后退开,已有五十多名穿着王宫侍卫服饰的人等候在路上。似乎王子被毒杀后,王宫侍卫都换了人,这群人中没有一个是熟悉的面孔。
“王爷……”漠然在楚北捷身边垂手站立,压着嗓子道:“将士们离开家乡有一段日子了,个个思乡心切,现在忽然被命令留在这里,恐怕会有人趁机闹事。十万精锐,出了事可不得了。该怎么办,请王爷指示。”
桑谭不动声色,轻轻咳嗽一声,对漠然道:“本丞相宣读的王令,将军没有听清吗?将兵由富琅王统管。”
“左丞相,恕漠然冒昧,军营中的事不可轻忽,这么多的兵聚集在这里,万一出……”
“闭嘴!”一直默不作声的楚北捷忽地低喝。
漠然骇然止话,低下头去。
桑谭正担心不知怎么应付漠然,见楚北捷开口,赶紧道:“时间不早,大王在宫里等着呢,请王爷上马,随我入城。”命人牵来楚北捷的坐骑。
楚北捷在东林掌管兵权多年,不喜阿谀奉承,对纨绔子弟当面叱喝,贵族们对他又惧又恨。往日当然不怕这群小人,可眼下出了两位王子被害的大事,楚北捷偏偏人在边疆,挟大军归城,若有小人趁机中伤,难保大王不生出疑虑。漠然最熟悉这里面的事,暗想无论如何不可以让王爷单独进京,沉声道:“漠然和众亲随护将陪王爷一道进城。”
不料这话正中桑谭心意,笑道:“王爷的随身亲将不必留在这里,可随王爷一同入城。大王还说了,这次讨伐北漠连番大胜,要重重奖赏各位有功的将军。听说漠然将军身先士卒,几次立下大功,大王说,请漠然将军和镇北王一道进宫,大王要亲自奖赏。”
桑谭越笑得亲切,众人越觉心里发沉,一网打尽这四个字,竟不约而同冒上心头,纷纷握上腰间宝剑,目视楚北捷。
楚北捷屹立的身躯仿佛永世不会稍倾,薄唇微抿,刀削似的轮廓在夕阳中如铁铸般没有一丝表情。悠悠看着远方宏伟瑰丽的都城,楚北捷淡淡道:“桑谭,回答我一个问题。”
桑谭被冷冽如冰的语气冻得一颤,面前这个是威名震慑四国杀人如麻的东林第一猛将,眼下又统率着十万刚刚从沙场上厮杀回来的精锐,此刻说错一个字,镇北王杀他这个平日威风八面的丞相如捏死一只蚂蚁。他不敢接触楚北捷犀利的目光,低头道:“王爷请问,桑谭一定言无不尽。”
“你相信本王与两位王子的死有关吗?”
此问刁钻无比。
若楚北捷问的是“大王是否认为王子的死与本王有关”,桑谭大可摆出臣子本色,不敢擅自揣测大王心意,声称自己只是来传递王令的一个官员。
可楚北捷话锋凌厉,直问桑谭心意,论不到桑谭打哈哈说不知道。如此一来,桑谭如果不想和楚北捷翻脸的话,只有两条路可走,实言相告或撒谎。
桑谭当然不敢在这种情势下和楚北捷翻脸,真话是万万不能说的,那等于把自己的脖子送到楚北捷的剑刃上面去;可如果自己当着十万将士亲口说出“桑谭绝不相信王爷会和王子的死有关系”这话,万一将来小人嚼起这事的舌头,大王计较起来,那足以把他桑谭以和镇北王共同谋逆问罪,株连九族。
刹那间无数念头转过心房,饶桑谭是东林出了名的沉稳,也不由汗湿满背,苍白着脸,嗫嚅道:“王爷……这这……这……”
“这问题很难回答?”楚北捷似笑非笑:“左丞相只需回答,你认为有关,还是无关?”
被楚北捷若有实质的目光一扫,桑谭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