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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氏,从小又是在扬州府生长,对维扬的熟悉堪比故乡新安。
这些年来,沈立行在外奔波,来去匆匆,多少次午夜梦回,也曾回到过这扬州,如今站在码头上左顾右盼,感觉特别的真切。禁不住心底的激动,默默念道:扬州,久违了。
一踏上码头,沈立行就按撩不住自己心中的兴奋,频频向文定介绍道:“文定,你看,这就是我们扬州出名的东郭码头。如何?此刻知道我与你所言不虚吧!比起汉口镇的码头来,扬州码头更添几分气势。”
“确实不凡。”文定发自内心的赞叹起来。
码头之上,早已有数人迎了上来,其中一位年纪约有三十好几,一马当先恭敬的道:“表老爷,可看见您了,小的们已经守侯多时了。”
见到了来人,沈立行显得也是十分亲切,笑道:“林松,是你家老爷让你们来接我的吗?”
“正是,正是。”林松答道:“老爷收到您的来信,算准您是这两日回来,特意命小的们在码头守侯,果然就让老爷说准了。”
说到自家的老爷,林松脸上是布满了崇敬,那股自豪之情,让旁人一望便能了然于心。
沈立行转过头向文定笑道:“我这个表兄就是这样,任何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让人无可挑剔。”接着又为他们介绍道:“林松,这位就是我从汉口镇特意请来的源生当柳朝奉。”
“竟会有如此年轻的朝奉。”林松颇有些惊奇的道:“老爷交代还会有一位朝奉与您一同回来之时,小的还以为来的将是一位老先生,万万没想到,看起来比起小的还要年轻十来岁。”
“林松,记得要给我好生招呼柳朝奉,别看柳朝奉年轻,却有着一肚子的本事,还是刘选福老先生的弟子呢!”初次与文定见面之时,沈立行脑中闪过的念头也是与林松眼下大致无二,对文定如今的成就感到不可思议。后来接触的多了,也就慢慢试出文定的深浅了。
“这个自然是小的分内之事,日后要多向柳朝奉讨教讨教。”
“岂敢,岂敢。”文定忙道:“沈老板过誉了。”彼此间寒暄了几句。
“表老爷、柳朝奉这边请。”彼此算是介绍了一遍之后,林松将他们引到码头上,那儿早已有两顶轿子备着。
东家在出发之前便有交代,此行一切事宜皆听从沈老板安排,文定也就客随主便,不曾推辞。
文定禁不住心中那份好奇,轿子一上路便掀起轿帘,向外面的街景望去。扬州的繁华简直让人目不暇接,有的是各色各样的店铺,有的是形形色色的路人。凤台沙苑林立,舟桥流水交纵其间,如此美轮美奥的城市,文定感觉自己当真是到了人间圣境。
记不清穿梭过了多少的街巷,依稀中文定只觉得,初时见到的多是热闹的街景,雅致的酒肆茶楼,沿街嬉闹的童子,描眉画眼,傅粉施朱结伴出游的俊俏女子,三两同行,侃侃而谈的书生。到后来,从轿帘处见到的景物,渐渐地由热闹换成了恬静,五花八门,参差错落的铺面换成了一座座庄严的宅门,嬉笑放纵的游人也换成了一个个表情谨慎的家丁仆人,轿子终于停在一座高大的府门之前。
文定暗念道这定是扬州富商们云集之地,下轿后,文定抬头望去,宅子的匾额上写着“汪府”二字。无须通报,文定随着沈老板缓缓的步入府中,林松则先一步进去回报于他家主子。
穿过了长廊、假山、荷花池、小桥、竹林,来到会客厅。从步入汪园之始,文定便感到极大的震撼,一路过来所见到的景物,让他是心醉魂迷,禁不住着意放慢脚下的步伐,生恐错过这宅院里的景色。
早在汉口之时,文定便常听人说起苏杭、扬州一带的园林冠于天下,来此之前,心里预先已有了一定的准备,可到底还是被眼前的景物震住了。
曲折幽深,引人入胜,跌宕多姿的叠石,看似随意的几株青竹,其实又使得园林之中平添雅致。一些石块平落于水中,形成线,又或是排成道,使人能爆步而行,听沈立行言道,这种石桥唤作“汀步桥”,取其点其步石之意。
似桥非桥,似石非石,既有渡桥之意境,又无架桥之固形,既有人工的巧作,更有归于自然的滋味,让文定如何能不为之折服。
这庭院家宅之地竟可以建成如斯光景,主人家婉约细腻之情致可见一斑。
待到文定他们来到会客斤之时,林松已守侯在一旁,说道:“表老爷,我们老爷方才在书房练字,嘱咐让您稍侯一会,待他净手之后便出来见客。”
“嗯,知道了。”沈立行在汪家算得上半个主人,招呼文定道:“文定坐呀!”林松则指使着下人们奉茶。
不消半盏茶的工夫,由后宅步进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身着棕色锦绣长袍,一脸肃然之色,眉宇间充斥着一股不怒而威的魄力,让斤里的诸人不自觉的受制于他的目光之下。不用细研,文定便能肯定此人一定是那位天下第一盐商汪元海。众人皆安静的一言不发,就连沈老板这个表弟也是如此。
“立行,几时到的?”迳直入坐主位后,汪元海平淡的望了客座上的表弟一眼。
一向善谈的沈老板在汪元海面前则完全是另一番情形,谨小慎微的答道:“多蒙表兄关已,刚刚下船。
“哦,汉口那边的事都处理妥善了吧?”
“多亏表兄费心,已经无碍了。”说的轻松,可沈老板额头上已经有微微的汗渍溢了出来。
汪元海望了望与沈老板同来的文定,原本平淡的神色似乎有些不悦,缓缓地质问道:“我让人带去的信,你收到没有?”
“收到了,收到了。”沈立行料知表兄见到文定后必有此疑问,解释道:“表兄信上嘱咐之事,我不敢大意,只是奈何那刘选福老朝奉已经退居闲园,不肯再出山。”说着一指文定,向他介绍道:“这位柳朝奉乃是刘选福朝奉嫡传弟子,深得老朝奉真传,也是如今源生当铺的当家朝奉,小弟费了好些口舌才向章老板借了过来。文定,这位就是汪大老板,也是在下的表兄。”
文定拱手敬道:“见过汪老板。”
汪元海打量了年轻的文定一眼,向文定质疑的问道:“柳朝奉是吧!别怪我说话不客气,你今年贵庚?”
他言下之意就是怀疑文定的能力,这些年来,类似眼前的情景,文定也经历不止一两次了。只听他不卑不亢的回道:“不敢言贵,小可生于辛亥年间,到今年是二十有一。”
“二十一岁?”汪元海暖昧的轻笑了笑,然后向站立一旁的林松吩咐道:“林松,带这位柳朝奉下去安顿。”
“是。”林松来到文定面前,说道:“柳朝奉,请随在下来。”
时至今日,文定自信可以胜任鉴别古物的差使,可如果事主不信服自己,纵然如何争辩也不过是枉然。既然连送客的姿态也已经做出来了,文定也不扭捏退疑,起身向堂上二位匆匆作别,便要转身离去。
这下可把沈立行给急坏了,自己费了好大波折才说通章传福将文定借来两个月,光是在舟船之上就待了十数日,若是初一见面就让文定下不了台,不但是对文定说不过去,就是自己的面子也挂不住呀!
沈立行赶紧起身拽住文定的手臂,道:“别忙,别忙。”扭过头向汪元海道:“表兄,这柳朝奉年纪虽轻,在古董鉴定上的功力却深得刘老先生的真传。若然不是如此,又怎会以弱冠之年,便主持了那享有百年声誉的源生当铺呢!如今柳朝奉不但是在汉口镇声名赫赫,就是整个荆楚之地也是广有流传。”
这些话显然还不足以打动汪元海,其神情依旧是将信将疑。
不得已,沈立行又引证道:“别人如何看如何说,表兄或许还会有疑虑,可那燕记船行燕老板的底细,你向来是清楚不过的了。就连他老兄对柳朝奉一贯也是推崇倍至,这总能打消你心中的顾虑了吧!”
沈立行提到燕行舟燕老板之后,真的让汪某人心中认真了起来。旁的人如何他不知道也就罢了,燕行舟与他几十年的交情,彼此间的为人性情都是极为相熟的,知晓其极为厌恶违心之言,也犯不着为了一个无甚背景的年轻人而勉强自己。
汪元海慎重其事的向文定询问道:“恕我直言,瞧你年纪轻轻,如何就能比得过那些个久于历练的行家里手呢?”
这汪老板当真是一点忌讳也不讲,文定淡淡一笑道:“鉴别古物乃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小可岂敢贸然自夸,也未曾有说自己比得过同行之人,更别说那些个前辈了。”
不顾沈立行不住的给自己打眼色,文定依然故我的谦恭。不能因为要博取他人的信任,就不切实际的夸夸其谈,这种事他是决计也做不出来。
沈立行暗道一声不好,看来这件事要砸了。
然而那汪某人却不这么想,反倒是首次饶有兴趣,上上下下的观察了文定一会儿,又问道:“那你又是如何觉得自己能够胜任其责呢?”
“古物的鉴定,除了要有精湛的眼力,深厚的功底之外,紧要的便是要博物洽闻,观察细微之处、厘毫之间的破绽。须知鉴别者与仿造者,二者之间存有一种博弈干系,由盛唐之后,造伪人之行列愈广,分工愈细致,工艺日渐纯熟,其针对者便是旧日所奉行之识别技巧,是以单单依照旧日识别之技,早已不能分辨出其中真伪。”
造伪人与识别人之间,就好像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似的。你方创出新技艺,我方便要寻出新破绽,然后我方再去弥补,在你来我往的博弈间,促进了各自行业的精进,非是如此,彼此也难以保全其饭碗。
汪某人此刻听出了些许的滋味,又接着道:“你且来说说当今若是要辨识书画之物,须得要经过哪几道工序,又如何才能分辨得出真伪来?”
“首先是书画朝代的社会气息,与书画者本身的风格,这亦是最难伪造的。后人所做赝品多少都会自带其笔风,以及后世社会细微的影响,常常连自己也不曾察觉到。且作画者依照年岁阶段的不同,笔风也会有较大变化,仿人一时之笔便已是艰难,若是仿不同阶段之笔风,又不至于前后颠倒,则是难上加难。若是这些都可以做到天衣无缝,那仿作者亦可算是一位大家,自不屑于临摹他人。”
学画习字之人,皆是由临摹入手,最先临摹的便是自己的授业之师,再是古人的名著佳作,打下扎实的功底之后,方才开始自己的创新之路。许多误入歧途之辈则是从临摹到仿作,进而到伪作。
“接下来呢?”作为徽商翘首的汪元海,对书画一道兴致也是十分高。
“再则便是旁证,从印章、题跋、著录、别字,到年月、避讳、款识,一样样都得仔细辨认,这些细微之处,常常就是造伪者疏忽的地方。”
一旁沈立行插嘴问道:“纸张与墨渍,难道不是衡量的标准之一吗?”别人也曾向他说起过字画方面的种种,对于不同的纸张与墨渍,从小习书的他自然是相当有印象。
“纸张与墨渍自然也是其中之一。”文定慢慢辩说道:“只是太过明显,仿作者若是连这些也不曾考虑进去,只能说明其人手法生疏,水平有限的紧。如今仿作者大多数人成群,一攻画工,一攻印章,一攻诗文,分工极细,所用绢本、纸本皆是由同时期的廉作上裁剪下来,砚台也是旧时之物,是以我们后人看来,自是没有破绽。”
在场诸人暗自惊心,这些造伪之人,果真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其实文定不过只是为他们揭示一二罢了,那些伪作之人的伎俩远不止如此。例如还有一班人将古时无甚名气的廉画买来,往往将原款去掉,而改成同时期的新款。
唐、宋、元许多名家落款甚小,且字数皆不多,有的还题写在极边缘之处。作伪者往往要斟酌其情形,可裁去的则裁去,可挖去的则挖除,然后再补题款字。其裁剪近似,都不会露出伪制的痕迹。又因为旧书画年代甚是久远,通常情况下对其残缺部分填补均属正常,无人会以此类情形来判别古书画的真伪。
这样一来,原本极是价廉之画便价值倍增,甚至于连增数十倍、上百倍。
汪元海沉吟了一阵,似乎还在考虑之中,忽然目光一亮,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林松……”
“老爷,有何吩咐?”
“去书房,将我右边架子上的那卷画轴拿来,让我们当场试试柳朝奉的功力如何。”
“是。”
~第二章 盐商考验~
不消半壶茶的工夫,林松便手捧着画卷,打内堂走了出来,恭敬的将画卷安放在客厅那张花橱木一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