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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十年前文定出外讨生活起,就很少有在家里长住的机会,最长的假期也不过是每年过年时节铺子不开张的那十来天,就算回来也是西家拜罢东家拜,很少有真正踏踏实实待在家里的情形,这次文定赋闲在家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一连一个多月文定都闷在家里哪也不去,除了吃饭就是待在自己屋里,他倒是没有什么,可把他娘亲李氏给急坏了,生恐他憋出什么病来。偏偏眼下又是农忙时节,全家里人连同二儿媲妇都在地里干活,她也抽不出人手来陪他四处走走,只好由着他去。
文定倒不是有意如此,只是那任雅楠跑了,当铺的差使也丢了,这次他回来的如此狼狈,如何好意思去走门串户,就是出门遇上个熟人都会自觉得难堪。
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一直过了一月有余,初开始的尴尬终于是熬了过去,文定自己也是实在闷的直发慌,看着一家人进进出出的忙着田里的活计,他总不能坐着吃闲饭吧!
换了一身便装便往自家的地里走去,因为农忙各家各户都在田间忙碌,这种时侯往往年轻的女人们也和男人们一样劳作,上了岁数的大娘们则要做好饭菜,端着篮子送去田间地头,湾子里只剩下几个年纪尚弱的孩童在玩耍。
每家的田地看起来似乎都是差不离,金黄的稻谷有的已被收割码在一边的空地上,更多的则还在等待着人们的垂询。村民门弯着腰扑在稻谷中,根本看不清各人的面目。柳家的田地都是后来几年置办下的,文定虽也来过一两回,可早已记不清哪块是自家的了,费了老半天工夫方才瞅见树阴下的娘亲。
“你这孩子怎么出来。”李氏急忙赶了过来,说着还拿汗帕拭去儿子额头上的汗渍。
“孩儿独自在家里闷的够呛,出来透口气。”文定说着脱去了外衫卷起了裤腿,就往田里走去。
“别去大毛,这地里的活你做不来的。”
“娘,小时侯我可没少帮您的忙呀!”文定轻笑着来到家人中间。
娘亲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稻田丛中的柳世荣却突然直起身来,朝着自己婆娘喊道:“吵吵什么,咱庄稼人下的崽子还能不会摆弄田地。大毛过去帮帮小四,这个鬼崽子家里数他个头长的高,饭吃的多,做起事来还没他那个怀崽的嫂子麻利。”
燕记的饭菜看来挺养人的,十六七岁的道定个头一下子超过了二哥柳以定,现如今家里人看他这个最小的弟弟都还要仰着头。
在麦田中劳作了半日,道定早就是满心不乐意,又听到父亲数落自己如何肯依,抱怨道:“在这破田里蹲了半天还落了满身的不是,你们谁爱干谁干我可不干了。”
“数你废话多。”一边说着文定还横了四弟一眼,道定这才收声闭嘴。
文定小时侯虽然不常下地耕种,可每到农忙时节总还是经常帮娘亲做些活计,原本以为这些地里的活难不住他,可没想到放下了这些年后,一下子想要重新捡起来却并不如想像中容易。
刚开始弯下腰割稻子时还不觉得怎样,顿饭工夫后就感到腰部酸痛难忍,不一会儿就起了三四次身,就连那弟媳看见了都直发笑。
柳世荣紧绷着脸忿忿道:“瞧你们俩兄弟打城里回来,手脚也变的跟城里人似的娇生惯养了,哪里像我们庄稼人的孩子,眼不见心不烦,到你娘身边待着去。”
“爹,大伯跟四叔是见过世面,做过大事的人,这地里的活自然是做不来。”老二媳妇还在一旁打趣他们,噪的哥俩脸蛋发红,手脚下也纷纷加了把劲。
道定刚才只是不熟练再加上私心中的些许怨气,凭着他的体魄与臂力这点庄稼活能有多累,没过一会儿工夫便赶上了他们,而且与老二柳以定不相上下。
可文定却完全不是那么回子事,当道定双臂如风之时他这个大哥早已是气喘吁吁瘫坐一旁了,这也难怪,文定已多年不沾力气活了,如何还能适应这种田地劳作,只好乖乖退回到树荫下歇息。
文定在家一连待了几个月,除了写写算算一点忙也帮不上,可柳家总共也不过七口人,几间屋舍几十亩地,也不曾雇帮工哪有哪么些帐目可反覆盘算的,李氏怕他憋闷就让文定去他舅舅家帮忙,好歹李家那些舅舅们还经营着几桩小买卖,过去帮帮忙打打发发时间也好呀!
早在前两年文定的外公李普吉就已经撒手西归,老人为之打拼一生的李家也彻底分作数房,当文定一得到此噩耗悲痛不已,一路打汉口赶过来,连自己家门也没进便马不停蹄的奔到了李家,一连守到头七过后才回去,伤心的程度就连老人那些嫡亲的孙儿也比不了。
数千年来宗姓的开枝散叶便是这般,总是由一个原点开启,发散成数个分支,一个个分支又自变成一个原点再诞下数个分支,各个分支之间的关系也就随着愈来愈多的间隔大不如前,就好像一句俗语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完了。
如今李家剩下的几个舅舅也领着各自的儿孙,为各自的一片家业打拼,没有了大家长的督促,很自然各房也不像以前似的亲密无间,彼此间多少有些生分疏远,但李氏的拜托总还是管用的,文定跟着大舅家李勇表哥在李集上做些买进卖出的小生意。
别看都只是些小买卖,初一上手却让文定这个见惯大场面的朝奉很有些不适应,进货之前少不了反覆思量,究竟买的这东西合不合乡亲们的胃口,乡亲们的荷包又能不能担负的起?看上去似乎不难,实际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如果不是深谙乡亲们的想法,又或是忽略了价钱或别的什么,那么不但赚不到钱很可能货物还会积压下来。
亏得是与李勇表兄一同干,否则文定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正赶上秋收过后,新年将近的空隙,二人先是收购起各家的余粮,送到汉阳县米铺赚些差额,再打县城里置办些琐碎又必不可少的年货运回李集贩卖。
买卖不大却也好在不必下许多的本钱,就好像是那些挑着扁担的货郎一般,在乡间收购去县城贩卖,再从城里进些必需品回来转售。李家从文定外公那一代起做的便是这种小本营生,也没什么固定的规范,只是伴随着时节的变迁而自顾更替,春卖稻种,夏进瓜果,秋收粮食,冬售年货。
别看都只是些小买卖,一年到头只要做成几笔,就能保证全家老小衣食无忧。就在开始的一个多月里,文定他们一人也赚进了五十多两银子,听李勇表哥介绍这还算不得最好的,每年最赚的还得是夏日的瓜果。
每到酷暑来临,烈日高悬于顶,城中百姓大多是闭门不出,乡间人家也是尽量躲避着毒日头,可李家全家老小则要齐齐出动,从江夏一带购得大片西瓜、香瓜等消暑的瓜果,转而到汉阳府贩卖,整个夏天就是这么奔波往返没有片刻停歇。
江汉平原连续三个月的高温酷暑让百姓们气闷难捱,可也因此额外养活了好些头脑灵活的买卖人,李家也是他们其中之一,哪个夏季不是卖得盆满钵满。只要辛苦撑过这几个月,全家老小整年的吃喝用度就悉数解决了,一年中的其他月份高兴了可以做做小买卖,不乐意大可以待在家里享清福,而且比起那些寻常农户来日子还要过的充裕许多。
文定那位已然逝去的外祖父向来对自己选择的这种生活方式大为自得,虽没置办下什么家业,却让自己这一大家子人衣食无忧,更为一个接着一个的子孙找到谋生之路,这也是老人一生最为值得自豪的事情。
可这种本小利足的小买卖常常也使这些小商人滋生惰性,往往都是浅尝即止,只做那些熟悉的买卖,对于陌生的则鲜少触碰。往年李勇表兄卖年货也仅是些针头线脑,大买卖交易不多,只能算是小打小闹而已,可这回子有了文定就大为不同了。
文定这几年在附近州府总算是积累了些人脉,汉口镇自然是不好意思再去了,不过武昌府倒是无妨。
从乡间运来的鱼肉鲜蔬很快便得以脱手,透过关系还让他们拿到了一些价廉物美的年货,运回去后也让他们好好赚了一笔。
经过两个月的劳作,最后一盘算竟有二百多两的进项,李勇表兄乐的合不拢嘴,直夸是文定精明,大舅也极力劝说文定日后就跟着他们做些小买卖,保管是衣食不愁。
然而文定深知这次不过是依仗着过去的几分交情,还得藉故说是帮家里人的忙才行,生意人是最讲究实际的群体,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只是靠此营生度日的小商贩,只怕避之惟恐不及,谁还会来理会他这个故人呢!
对于未来文定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他不忍伤了娘舅的心,这种念头只能是深藏心里,不好当面述说出来而已。
经过数月的沉静,近百个孤独的夜里,在惟有寂寥的陪伴下文定已将一切都考虑成熟,自己在源生当十年时光,虽没什么大的成就可也总算是顾全了一家老小,现如今几位弟弟业已成年,父母身体康泰,加上这几年累积起来的几亩薄田,家里的事已没多少处可让文定操心的地方了。
以往为铺子东奔西跑四处张罗买卖,刚开始是为了多赚些银子回家,后来银子已经足够一家温饱,文定却依旧不曾松懈自己,那是为了报答东家的知遇之恩。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当那些禁锢着他的情感不再需要自己时,文定却感觉不到丝毫的轻松,反倒是一阵茫然,找不到一个确定的目标。
文定不由得的想起正声教训自己的话,天生一个奔波的贱命,有朝一日清闲下来反而会不知所以,当时自己还嗤之以鼻,没想到还真让他说着了。
然而文定到底不是那种执着于自怨自艾,拒绝眼前抗拒新事物的痴心人,经过了百夜的反思,百日的调整,决心告别以前的自己。
既然没有了那些后顾之忧,对于未来道路就可有许多的选择,这些日子文定脑海中经常想起以前的东家在临别时对他说的一番话,若是文定日后自己开了买卖,他也会替自己高兴。
正是这么一番不起眼的话,却让文定从迷茫中寻觅到一丝方向,的确自己帮工十年,在一间百年字号的商号做到了伙计能达到的顶端,如若此时让他从头再把这段过程经历一遍,显然不太实际,就是他肯,别人也未必容得下有过如此经历的伙计。
而且就算是别人不介意,可是要让文定重复以前走过的道路,也不是他的愿望,是以眼下惟有自己开买卖才是正经的出路。
自己开买卖当然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不论是千百行当中任何的一种,首先的准备总是必要,文定虽然没开过自己的买卖,可以前源生当汉口新铺的经验总算是有的,眼目下并不急于抉择哪一条道路,只是在一边积攒本钱,一边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第六章 彩云之南~
许多人总是抱怨自己时运不济,从没得到过老天的眷顾,幻想着若是也好像别人那般抓住一个机遇,便会如何如何发迹,甚至要比那些他们眼中的幸运儿还要成功,可一味的唉声叹气,埋怨上苍也不能真正为他们的生活带来改观。
机遇总是要靠细心的人们去四处搜寻,而不是安坐家中就能从天而降,怨天怪地不但不能有丝毫的益处,而且若是执迷不悔,那么就算机遇来到门前也不一定能把握的住。
天道酬勤,文定的耐心终于有了回报。
大年三十的早上,李集回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游子,每一年的最后几日里总是有好些这样在外奔波的子弟归乡,初一开始他并未引为村民们的注意,可到了大年初三,这个满脸灰尘年近三十的中年人洗去浑身的污浊,挨家挨户向乡人拜年时,村民们终于将此子给认了出来。
李二桂,这个平凡无奇的名字一经传播,顿时间在李集引起了一阵滔天巨浪。此子说起来也没什么异于常人之处,与众不同的是他一出门便是十载音信全无,头一两年乡人还不觉有奇,三年五载过去后,人们渐渐地开始了各种猜测,天灾人祸,横财暴富是应有尽有,而且是越传越邪平,一直到后来几年才又慢慢归于平静。
如今这李二桂回来之后,那些封存的记忆又重新从乡人的脑中苏醒,一时间人们抑制不住心头的好奇,纷纷来李集串门从那些七姑八婆嘴里探寻实情,初开始以讹传讹也鲜有几分真实,直到后来从李二桂近亲的嘴里才真相大白。
原来李二桂既不是天降横财也不是难事临头,只是阴差阳错流落他乡。当年他随着一群人出湖广入广西谋生,谁知事先说好的差事又半途变卦,一群人混迹于广西,不但未寻到适合的工作又没了回家的盘缠,景况别提有多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