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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定远一字一字道:
“张居正。”
夜凉如水,赵子原悄悄从宅院里退了出来,在淡淡月光的照射下,他的脸色显得苍白而
悲愤。
他算定司马迁武所必经之路,等候在道旁,俄顷,但闻蹄声得得,司马迁武已离开宅
院,策马直奔过来。赵子原跃身道中,喊道:“顾兄,还认得小弟么?”
司马迁武怔了一怔,连忙勒住缰辔,半晌则声不得。
赵子原道:
“现在我该改口称呼你做司马兄了,兄弟,你走的可是要到径阳城的路呢——”
司马迁武神情微变,道:
“宅院内的一幕,都落在你眼里了?”
赵子原道:
“是瞧见了,司马兄,你带小弟一道上径阳城去如何?”
司马迁武皱眉道:
“这档事由我一个人去办,兄弟你莫要置身在是非之中。”
赵子原道:
“我总觉得这完全是甄定远一手摆布的骗局,司马兄,你行事前仍须三思,不要着了对
方的道儿。”司马迁惨笑道:
“事已如此,我还有什么可选择的,兄弟你若要阻挡我前行,咱们只得反目成仇了——
”
赵子原何尝不知司马迁武内心的苦痛,他神情一黯,道:
“小弟并未打算阻挡于你,相反的,我正想要与你同行。”
司马迁武道:
“然则你意待如何?”
赵子原道:
“张首辅身周高手如云,司马兄只身涉险,若有小弟同行,也好有个照应,再说我仍;
日希望在最后一刻,劝得动你回心转意。”
司马迁武想了一想,道:
“好,你上马吧,不过我意已决,你若想劝我,那是白费工夫了。”
赵子原翻身上马,当下二人共乘一骑,沿着官道朝东北方疾驰,马行迅速,不消二个时
辰,径阳城遥遥在望。
进城后,两人立刻寻着了章太守的府第,但见四周人影幢幢,除了执戈的军士们来往巡
梭外,还不时有人影忽闪忽没,防备果然十分森严。
司马迁武及赵子原将马匹藏好,硬着头皮步上前去,通过军士的盘问,找到了守护在府
内的沈治章。
事态发展正如甄定远所料,司马迁武凭着他和沈庄主的特殊关系,伪称欲帮随沈庄主负
起守卫之责,很顺利的混进了章太守的府第,随后又从沈治章的口中探出张居正下榻的房
间。
夜半,司马迁武与赵子原连袂直闯东院精舍,房中依稀仍有灯光,临到切近,只听一道
清越的吟声传了过来:
“……固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
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人南,故五月渡沪,深
入不毛。……”
房中人所吟,正是诸葛孔明的“后出师表”,司马迁武及赵子原心子微微一颤,移身贴
近墙边,伸出手指戳破窗纸“,自孔中望进去,但见房中灯火通明,一人正襟危坐,在灯下
捧书朗吟。
跳跃的火光照在他那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正是今午赵子原在小镇酒肆里所见的沾酒老
者,当今大明首辅张居正!
张居正展书续念:
“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
意。……”
当他念到“凡事如是,难可逆料。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
能述睹也。”慷慨激愤之情毕露,情绪也显得十分激惯。
一刹间,赵子原仿佛又见到了昔那鞠躬尽瘁,死于军中的诸葛丞相的影子,心中不觉一
凛。
张居正吟罢,放下手中书本。自言自语道:
“我是早该归隐故里,安享天年了,但总不忍置阽危的国事于不顾,西戎北狄,如同豺
狼贪而无厌,有我张居正一朝在朝,总不能教他们的阴谋得逞。”
陡闻一阵急促的步声响起,房门一开,一个儒袍老者慌慌张张的走了进来,他想是刚刚
从睡梦中醒来,未及带冠,束发长垂及背。
张居正皱眉道:
“章太守,有什么事么?”
那身着儒服的章大守道:
“适才朝廷钦差大臣急传天子旨命,召首辅即刻兼程返京,若十日内未赶返京师,将交
由大理院论罪……”
张居正神颜霍地沉了下来,道:
“此番我微服出巡边地,兼筹战守,大事犹未办妥,怎地天子一纸手诏,又要把我召回
京师了?”
章太守低声道:
“听说首辅离开京师后,几个与你有私怨的御史在天子前参奏了你一本,谓首辅来此,
名为巡边,实则藉此游赏玩乐,搜敛钱财,天子大约是听信了他们的话,是以才下诏,命你
返京。”
张居正怒道:
“挟私怨而坏国事,岂是人臣所为?我早就料到此行必落此辈口实,天下事,唉……”
章太守叹口气,道:
“满朝小人,处处掣时,也难怪首辅牢骚满腹,其实自首辅主政后,力筹战守,综核名
实,国势方始转危为安,但因雷厉风行的结果,行罪了不少人,此辈时时觅机对首辅施以报
复,你返京后,还得小心应付为是。”
张居正废然一叹,道:
“谁叫我张居正深受国恩,既到今日,只有效诸葛武侯鞫躬致命,克尽臣节,一死以图
报了。”
章大守又自啼嘘了一声,摇摇头,踏着沉重的步子,转身走了出去。
外头的赵子原只瞧得激动非常,足底下不自觉弄出了一点声响。
张居正仰首喝道:
“谁?”
“飕”“飕”二响,司马迁武与赵子原先后破窗而入,张居正但觉晶瞳一花,眼前已并
肩立着两个神采飞扬的少年。
张居正定了定神,道:
“两位侠士夤夜至此,有何见教?”
司马迁武沉道:
“取你的命——”
张居正双目一睁,射出两道精芒,直盯住司马迁武,一时司马迁武只觉得他目光如炬,
凛然不可逼视,不由自主垂下了头。
张居正缓缓道:
“你此来为的是要取老夫一命么?”司马迁武道:
“正是。”
张居正道:
“你等可是上蛮可汗派遣而来?”
司马迁武一怔道:
“多问何益,张首辅,我可要动手了!”
“呛”一响,他已抽出了随身所带的兵刃,一股寒气弥漫四周。
张居正神色洋洋不变,喃喃道: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我张居正迟早要死于朝廷小人之手,今日就是死
在你的剑下也是一样,你要取我的性命,尽管来吧!”
司马迁武蹲躇半晌,手上长剑缓缓举起。
赵子原心中紧张,暗暗伸出一根手指,遥指司马迁武身上“玄机”大穴,只要司马迁武
再进一步有任何动作,他这一指立刻会点下去——
他心中情理交战,默呼道:
“司马兄,你不要迫我下手……不要迫我对你下手……”
张居正道:
“动手啊——”
然而司马迁武那一剑却迟迟没有劈下去,这刻他忽然瞥见了张居正眼中盈眶的泪珠,晶
莹耀目。
一刹间,他只觉全身热血都涌了上来,叹道:
“罢了,子脊死而吴亡,武穆丧而宋夷,杀首辅一人,不啻杀大明布衣千万,我怎能糊
涂至斯……”
一收剑,反身掠了出去。
赵子原松了口气,继续跟上,两人的身形宛若飞鱼一般掠起,在军士的惊喝声中,迅快
地离开了章大守府第,消失在迷蒙的夜色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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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古龙《剑气严霜》
第三十五章 大义凛然
泾阳城外,司马迁武纵马狂奔,马蹄卷起了滚滚烟尘,夜风呼啸从他的头上吹过,把他
的神智吹醒了一些,然而他的情绪始终没有完全平复下来。
他竟不等赵子原,尽自策马先走了。
赵子原展开轻功,跟随在马后,一壁喊道:
“司马兄,等我一等——”
司马迁武头也不回,厉声喝道:
“滚开!我不要有人在我的身旁!滚得远远的,愈远愈好。”
赵子原足步稍缓,与马儿保持一段距离,远远在后面跟着,他情知司马迁武内心苦痛熬
煎,理智尽失,又怎能忍心就此抛弃好友于不顾?
四更光景,司马迁武已回到了那座宅院,他策马直人大门,赵子原为了不败露行藏,再
度从后院墙头绕了进去,找个隐密的地方藏将起来。
但见大厅中只剩下甄定远与狄一飞二人,暖兔、烘兔却不知到哪里去了,方桌上的大烛
烧得只剩得一截儿。
司马迁武翻身下马,道:
“姓甄的,我回来缴令啦!”
甄定远眼帘一掀道:
“头颅呢?”
司马迁武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颈项,道:
“头颅在此,你来拿吧!”
甄定远说道:
“怎么?你没有下手干掉张居正?”
司马迁武赤红着双目,道:
“张首辅乃国之干臣,我司马迁武宁做不孝之人,岂可自陷于不义,坏此神州长城?”
暗处的赵子原闻此豪语,暗赞道:
“好个司马迁武!好个司马迁武!”
一方面,他又为适才在章太守府里,自己的手指曾暗暗指向司马迁武的背后死穴而惭
愧,他应该信得过司马迁武是不会干出这种事的啊!
甄定远阴恻恻地道:
“你不要你爹爹的命了么?”
司马迁武厉声道:
“姓甄的,你有种冲着我来便是了,家父与你无冤无仇……”
甄定远一摆手,打断道:
“老夫早就料到你会虎头鼠尾,下不了手,故此命暖兔、烘兔尾随你后,混进章太守府
第,此刻他们大约就要把张居正的头缴来了吧——”
司马迁武道:“老贼,你——”他惊骇过甚,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赵子原心口亦自震一大震,暗自懊悔不已,他到底经验不够,思虑不周,只顾防范司马
迁武莽撞的行动,而未想及甄定远会有此一着,以致造成这致命的疏忽,真是棋差一步,全
盘尽墨了。
这会子,陡闻一道低沉的语声道:
“姓甄的,你好猾一世,这回只怕老天偏偏不让你如意了!嘿,嘿。”
语声甫落,大厅中风声一荡,一条人影轻飘飘地闪了进来,赵子原凝目一望,却是那掌
柜老头去而复返。狄一飞一怔,脱口道:
“店掌柜是你?”老头理都不理狄一飞,迳朝甄定远道:
“你费尽心思,设下了这一个连环毒计,毒计之中,居然还另有毒计,可惜碰上了一个
人,却也不免功败垂成。”
甄定远眼色阴晴不定,道:
“是你从中作梗么?”
那店掌柜吃吃笑道:
“我这糟老头哪有如此能耐?阁下派出的暖兔、烘兔未到径阳城前,已叫一个自称‘司
马道远’的给吓跑了,这可是我亲眼瞧见的呢……”
司马迁武身躯一颤,喃喃道:
“司马道元?司马道元?你没有说错么?”
店掌柜道:
“那人虽自称司马道元,我却可看出他是个冒牌货。”
司马迁武愕道:
“老夫怎知他是假冒家父之名?”
店掌柜道:
“人死焉能复生,他不是冒牌货是什么?”
狄一飞冷笑道:
“糟老头你买卖不做,闯到此地胡说什么?老子先把你打发了再说。”
一抡双拳,笔直朝店掌柜捣至。
店掌柜连退三步,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他退到第三步时定身而立,前胸陡然一挺,身上的龙钟老态亦随之一扫而空,只见他右
手一翻,急如兀鹰,竟在三步之外回了一掌。
狄一飞道:
“看不出你倒是深藏不露啊。”
话声甫落,一掌已自翻起,内力有如汹涌翻腾的巨浪,一波一波密密逼向对方,那店掌
柜的一手,居然再也推不出去。
店掌柜闷喝一声,双肩微晃,换了另一个方位,双掌同时交错抢起,呼呼连击数掌,一
招之中,又连变数式,式式连连衔密,不让对方有丝毫喘气的机会,一直到他攻出了第十六
式,狄一飞面色已然大骇。
狄一飞双拳左舒右封,待得拳风及体,猛可吐出内力。
两股力道一触,狄一飞只觉全身一阵巨震,跄踉倒退一步,他心中骇讶交集,料不到在
他眼里的糟老头,会有这等精纯雄浑的内力,方才他是大过于轻敌了,以致吃了这个暗亏。
狄一飞怒喝道:
“老头子,你再试接这一掌!”
他脸上神情陡然变得十分凝重,全身骨节格格作响,掌心渐次泛成一种不正常的碧青颜
色。一旁的司马迁武睹状,失声呼道:
“青纹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