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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为了那一个微笑
第一章 进城
六月,江南。
天正落着雨,不大。
一个民工的窝棚,窝棚虽小,却聚了很多的人。
里面正在打牌,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
落雨的日子,不用出工。
难得的休息时间,虽然不算工钱,但工地照样管饭。
这间简易的窝棚由几根毛竹和几片油毡搭成,虽然简易,但天已经暖和了,却不觉得寒冷。
只是这绵绵的雨落了这么多天,住在窝棚里自然潮得难受,很多换洗下来的衣服,堆在脸盆里,窝棚里有着一股难闻的馊味,不仅从那堆衣服中散发出来,也从这群农民工身上的衣服上散发出来。连天阴雨,不见太阳,连人都有些发霉了。
窝棚的地势不高,门口已经有水溢进来过,虽然被扫出去了,又用几块砖头垫高了点,但还是十分泥泞。
却有一个年轻的民工坐在窝棚口,看着外面如雾的雨幕怔怔地出神。
雨已经很弱了,细柔得像江南的柳,随着微风的吹拂,有几丝斜斜地飞进窝棚的门口,飘落在年轻人的脸上,瞬间消失无踪。
年轻人却依旧呆呆的,没有理会,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徐虎,打不打牌?”窝棚里有人冲门口的年轻人喊道。
“不了,”他扭头道:“你们玩吧。”
“妈的,你小子整天神不守舍的,是不是思春了?哈哈哈。”有人开玩笑道。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年轻人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回头看着门口的积水,继续怔怔地发呆。
雨水顺着窝棚沿滴落,时间长了,便形成了一个小洼地。现在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是檐前的水滴依旧不时地垂落,点点滴滴,激起阵阵涟漪,将如镜的洼地的水不时漾开,一圈一圈地往外扩散。
雨已经连着落了好几天了,落雨的日子,她还会出现吗?我还能再见到她吗?现在的她在干吗呢?
在他的眼中,水中似乎出现了一个女孩姣好的面容,冲着他无邪地笑,那般灿烂。
可是很快就被水滴击穿,随着水波的荡漾,女孩的面容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年轻人的目光也随着渐渐迷离起来。
那天相遇的情景又在自己的脑际重现。
那个无数遍忆起的阳光灿烂的中午。
两年前,当他跟在几个年长的同乡身后,走出火车车站的时候,眼前的景象使得他惊呆了,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巍然耸立,一条条宽敞的街道车水马龙,嘈杂烦嚣。
哪象自己那贫穷落后的家乡,那个封闭在大山里的小村庄,只有几十户人家,谁都晓得对方的祖宗八代,上溯七八代,便都是亲戚了。
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暗暗发誓,他一定要在这方天地好好打拼,混出个样子来,让父老乡亲们看看,也让那些老是看不起自己的亲戚们瞧瞧。
他初中毕业就没再继续读书了,在他们村里,这已经是最高学历了。他很喜欢读书,但是一来高中的校区离村子很远,必须住校,得花很多钱,家里的经济实在不能继续支撑了;二来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认为读书没有什么用,还不如多长点力气可以干活。农村的娃,学会几个字,写得出自己的名字,能够看得懂简单的信件,会算个加减乘除就行了。学那么多干嘛,难道还真想飞出鸡窝做个金凤凰啊。听着别人的冷嘲热讽,家里终于决定不再让他继续读书了。
初中毕业考试的时候,他的成绩是全班第一,但是最终他还是不得不离开了学校,来到田里帮着家里劳动。可是这些年在学校里的生活,使得他不但在思想上已经不适应农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按部就班的作息,而且在身体上也已经适应不了高强度的劳动了,虽然他以前在寒暑假的时候也帮家里干活,但是依然跟整天在田里劳动的同龄人有些差别,干不了多少农活,这也是村里人看不起他的原因。原来当他还在读书的时候,因为他是村里唯一的“秀才”,别人家里有时候收到封信,或者遇到点文化上的事情的时候,总是要找他,他也一直以此自豪。但是现在,当他跟别人一样蹲在地上插秧,弓着背锄地的时候,大家便不免嘲笑起他那拙劣的农活技术来。他爸妈也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年就不让他读书。
听到这些话,他心里很难受,而且,由于读了些书,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并不都象这里一样,四面朝山,封闭落后,而且人们的生活也丰富多彩,并不只是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
他很想能够离开这里,远离乡邻的冷嘲热讽。他想出去闯一番事业让这些人闭嘴。他渴望拥有外面世界的精彩。
所以,终于有一天,他扛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跟着几个年长的村民,出来打工了。
在村里的时候,这几个曾经外出打工的人就是村民们的偶像,饭后茶余的焦点。对于偏远闭塞的小山村而言,这些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而且每年穿得光鲜体面地回家过年的时候,他们都会带回很多新鲜的玩意,令人羡慕。而且不少人打过几年工之后,红砖黑瓦的二层小楼就起来了,让村里人看着眼红。
他们总是以一定程度夸张的手法,大谈特谈外面的见闻,给宁静的小山村带来异乎寻常的震动与冲击。
对于农家的孩子而言,打工成了走出农门,走向外面世界的最便捷的途径了,因为基于师资力量办学条件等的巨大差距,能够通过高考鱼跃龙门的农村娃毕竟太少。
看着一栋栋金碧辉煌的高楼,鳞次栉比,将个城市的格局烘托得无比恢宏,他很激动,又有些不知所措,只是紧紧地跟在老乡后面,生怕被陌生的洪流淹没。
当他的老乡们告诉他,这些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都是他们这些外来的农民工用双手一砖一瓦地搭建起来的时候,他觉得非常自豪,以后,自己也将是其中的一员了。
他要用自己的双手,将这座城市建设得更加漂亮。
可是他的自豪与兴奋没有维持多久。
他随着他的老乡们一起来到火车站旁边的一处空地,那里坐满了象他们一样打扮的人,衣着寒酸,身边就地放着一个被包,有些人还带着一些刨子刷子铲子等各色工具,表明他们有着比普通小工要高级一些的身份与技能,或者是泥水匠,或者是木工,漆工,粉刷工。
在老乡的教导下,他和他们一样,将被包放在地上,人就地坐着,等待着包工头的来临。
行人流水介从旁边的路上走过,他们步履匆匆,衣着光鲜。而这边是一群衣着寒酸的农民工在等待着包工头的垂青。
不少行人,尤其是一些女性行人路过的时候,看到这一群人,都流露出厌恶的表情,下意识地用手捂着皮包,加快脚步。
路上的市民和路边的农民工交错而过,但是却永远没有交集的机会。两个在同一个地域,但却在不同层面的社会并行不悖,互不干扰。
他明白了,原来虽然同在一个城市里,却有着很多截然不同不相交融的阶层。而他虽然来到了这里,但却依然不属于这个城市。
他在火车站边的那块空地呆了好几天,晚上就把铺卷打开,就地睡觉,各地的民工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其他老乡都先后有了活,可是他却一直没有人要,带来的钱也快花光了。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五天,几经降价,他终于被一个包工头挑去,在一处工地开始了自己的第一份活计。
他的手上的皮肤溃烂了,结疤了,疤掉了,又溃烂了,又结疤了……
艰苦的生活磨砺着他,他咬着牙忍受,终于被生活锻打成了一个男人。
相处的时间长了,他也明白了自己的同伴们之所以经常大声地说着污秽的脏话的原因,这是自大掩盖下的自卑,一种发泄,一种嘲笑,也是自嘲。
他也学会了在有漂亮姑娘走过工地的时候,大声地吹口哨,大声地唱哥哥妹妹之类的酸歌。
只是每当工余的时候,在异乡热闹的街头,他开始怀念自己的家,那个宁静的小山村。
当初是那么毅然决然地走,而今却是那般思念,魂牵梦萦。午夜梦回,一个人在拥挤的满是发霉的汗酸味的窝棚里,听着同伴们此起彼伏如雷的呼噜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章 微笑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中午,他所在的工地的活结束了。他领到了第一笔工资,虽然包工头照例以各种名目克扣了不少钱,但是对于从小山村出来的他而言,能拿到手的这点钱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他当即兴奋地跑到附近的一家银行,将整数存了,留下的零头八十块钱,他没有存,他准备给自己置办点东西,然后好好吃一顿。
平时他都在工地上,放工已经很晚了,而且往往一吃完饭就累得倒地便睡,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好好看看这个城市,更何况也没钱。
而今天,手里头破天荒有了一笔大钱,他想过一回城里人的生活。
他在城市的街头漫步,浏览着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欣赏着穿着暴露的都市女郎。
可是路人异样的目光令他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这身打扮和这个时髦的城市格格不入,家里带来的衣服都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而且也换季了,得买套新衣服。
他不愿老是被人用那种鄙夷的目光看着,想早点买身衣服换上,于是随便找了家商厦就进去了。可是他刚进门,便过来了一个保安,气势汹汹地问他要干吗。看到对方手里拿着的电棍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有些害怕,结结巴巴地说是来买衣服的。对方却用一种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他,上下逡巡。
他开始以为所有人进去买东西保安都要查的,可是后来却发现只有他一个人被拦住询问,其他衣着光鲜的人都没有任何问题。
他很愤怒,却不知道该怎么辩驳,发泄。
已经有不少人围过来看热闹,相互询问着。
“是不是抓住小偷了?”
“一看这身打扮就不是好人。”
“好好揍他一顿,就是这些民工把好好的社会弄得污七八糟。”
……
鄙夷的目光,无稽的指责,令他怒火中烧,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来表达他的愤怒,末了,“呸!”他狠狠地往光洁如镜的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转身走了。
留下身后围观者的鄙夷与指指点点:“真恶心,看看这些民工的素质。”
保安本想追出来,可是看到他因为愤怒而将那被砖瓦磨砺得十分粗糙的手快攥出血来的样子,保安却步了,在后面咒骂了几句,没有追赶。
本来因为今天发了工资而雀跃的心顿时变得异常糟糕,他已经没有心情去买衣服了。
愤怒地穿行在城市热闹的街头,他感到那般孤独,那般疲累。
他在一个路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街上的人流如潮而过,各色各样的鞋子从他眼前晃过:皮鞋、高跟鞋、跑鞋、平底鞋……
偶尔会有几双还沾着泥巴的黄色的旧解放军鞋从眼前过去,脚步怯怯的。
“喂!别挡道!”忽然身后响起了一个厌恶的女高音。
他回头,看到一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时髦女人皱着眉头,站在他的身后,旁边是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
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坐在了一家肯德基店的门口。
虽然对于对方不善的语气,他很不喜欢,但是自己坐在这里毕竟是不对的,他便默不作声地起身了。
那两个人已经走过去了,可是那个时髦女子却依旧不依不饶,边走边对中年男子说道:“这些乡下民工,看着就觉得倒胃口,幸亏不是在吃饭前看到他们,否则就吃不下了。”
中年男子也接口道:“还坐在肯德基店门口,难道这种人也有钱吃肯德基?”
两个人都轻蔑地大笑了起来,那样的肆无忌惮。
他们说的都是普通话,虽然带着当地口音,他依然听得很清楚,心头怒火“腾”地蹿了上来,他很想冲上前去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将他们狠狠地踩在脚下,再往他们那自以为高贵的脸上狠狠地吐上几口浓痰,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人在异乡,有些时候是不得不忍的。
但是他实在是憋得难受。
他攥着拳头,咬着牙,沉默地走到肯德基店门口,在旁人惊讶的目光中,伸手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如果当时我要是没有推开那扇玻璃门,我还会遇到她吗?我还会是现在的我吗?”后来,回忆的时候,他这么问自己。
只是命运是不由人的,当命运的门被打开,命运之轮便开始运转。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各色的灰尘颗粒悬浮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的空气中,折射着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