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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细看时,子萱觉得今天的月儿与那夜见时有些不同。月儿今天的一身衫裙是
淡淡的梨心绿,虽然还是娴静,但因是旧式裁剪,看着总显华贵,袖口和下摆都镶
着宽宽的花边,浑身细细的绣满了的小朵子牡丹,襟上掖着一尘不染的手帕。看得
出刻意打扮得喜气了些。脸上还淡淡的上了些妆。听说老太太从小就让给“大小姐”
常备上好的脂粉,月儿平日不大用,但要见老太太时,总是要用的。也许就是这些
脂粉使月儿看起来更实在了,子萱觉得薄薄的铅华下面透露出来的,是一个真正的
血肉之躯。
月儿见他们进来,站起了身。健云赶过去,拉住月儿的手,左看看,右看看:
“嗯,比小时候健壮多了嘛,怎么还是老生病?”
月儿微微笑了一下说:“没有,只是受了点风寒,早好了,奶奶非要我多养两
天。”
子萱第一次听到月儿的声音,初听时有些诧异,原来心想着月儿也十八了,该
变声了,他生怕月儿一开口,已是半大男孩的公鸭嗓子,又怕月儿象那天席上几个
小旦一样嗲声嗲气。但月儿的声音一出口,子萱根本没法把它归入那一类中,只听
得脆而不利,柔而不娇的淡淡两句话,听了以后又让人觉得似乎月儿就只能这样说
话,别人也不配有这样的声音。
这时,老太太在一旁道:“多小心点儿好,你比不得别人!”
月儿忙转头应着:“是。”
健云拉起月儿往子萱这边走:“来,我给你介绍,这是秦子萱,我的好朋友。”
月儿微微笑着叫了声:“秦大哥好!”脸上看不出见过子萱的神色。
子萱忙应了声:“好!”却不知怎么称呼才对。
又听得老太太发话了:“以后,子萱就叫月儿妹妹吧,大家亲近些,就象兄妹
一样。”
子萱有些犯难,不知怎的,他觉得这“妹妹”两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月儿好象看出了他的心思,却不在意,说道:“秦大哥就和表哥一样叫我月儿
吧,姐姐妹妹的多累赘。”
子萱这时才觉得松了口气,笑着说:“好,我就叫你月儿,你叫我子萱就行了。”
正在说话,杏儿,菀儿来了。
菀儿一见健云就叫道:“表哥,你给我带的画报呢?”
健云笑着答道:“带来了。吃完饭就给你。”转身又对月儿说:“我也给你带
了几本杂志,吃完饭给你拿过来。”
月儿忙道:“谢谢了。”
这时大爷大奶奶也来了。大家这就来到桌边,依次落坐。
老太太坐正面榻上,身边带着月儿,左右两边各头一张椅子,才是沈怀远和宋
雪晴。
几个年轻人推让一回,老太太发话说:“都是自家人,不拘这些。来健云挨着
你舅妈,子萱就坐两个妹妹中间。”这下,大家才都坐下,下人们开始上菜。
虽是一桌子吃饭,菜色却不一样。单单月儿面前另放了四个小碟,都是素食小
菜,单有一碗宫燕鹧鸪粥。
子萱看得出,这是因为大家吃的菜太油腻,月儿吃不得。可他心里却有些不以
为然。
子萱从小生病看的都是西医,越是调养时期,医生越要加强营养。他以为月儿
身体弱就是营养不良造成的,更要多多滋补才行的。但是子萱也知道,有病清饿,
是旧时各大宅院通用药,自己要不是生的晚几年,也会被这样治疗的。因此子萱心
里更加认定:月儿要强健起来,必须走出这大宅子。
吃过饭,健云和子萱一起到子萱屋里拿书。这是子萱昨天上书店,健云托他代
买的,还放在子萱买的新书一起。拿了书,健云让子萱和他一起到后面去给妹妹们
送书。
到了后园,管门的老妈子说小姐们都在“大小姐”屋里,他们就直奔月儿屋去
了。
进了月儿的屋,把子萱吓了一跳,子萱虽也进过堂表姐妹的闺房,但没想到月
儿的房子这样精致,只闻得四壁椒香扑鼻,案上陈设着宝镜古董,架上玩器玲珑精
巧,锦帐纱幔,金彩珠光,子萱觉得有点眼晕。
杏儿和菀儿正在和月儿说学校的新鲜事儿。看见健云和子萱进来,菀儿急急跑
过来就抢健云手上的书,拿了给她的画报就忙忙的拿着和杏儿一起翻看起来。这边
月儿忙招呼着子萱和健云坐,让丫环小娥上茶。健云把几本文学杂志递给月儿,月
儿礼貌的谢了,翻了翻就放下了。
他见子萱四下打量,就说:“这房子是装饰得过分了些。都是奶奶的意思,她
说太素静了忌讳。其实我倒喜欢淡雅些。不过奶奶也是为我好。”
月儿淡淡的说着,没有一点自艾自怜的意思。子萱更觉得月儿似乎并不是他想
象中那么凄婉哀怨,他也踏踏实实的活着,只是活法和一般人不大一样罢了。
于是子萱脱口问道:“你平时出过门吗?”问过以后,立刻后悔起来,觉得自
己失言了。
月儿倒没在意,反而笑了:“当然出去了。只是人多的地方,奶奶不放心我去。
有时出门拜拜客,有时奶奶到庙里进香什么的,也带着我。不过商店、公园,倒是
很少去过。”
子萱从月儿语气里听出一种听天由命的淡漠感,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并没有激
起子萱哀之不幸,怒之不争的情绪。反倒使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他相信月儿是向
往外面的新世界的,他也应该享受新世界的欢乐与精彩。只是需要有人来引领他,
启蒙他,子萱觉得只要自己多多的把外面的世界介绍展示给他,他一定能走出这金
色的樊笼,投入广阔的大千世界里。
出了月儿的屋,子萱问健云:“月儿是不是不喜欢那些杂志?你给他的时候,
他看起来好象也没有高兴的样子。”
健云很有些得意的说:“他当然喜欢啦!月儿喜欢什么,别人是看出来不的,
只有我知道!
月儿从不主动表示要些什么,别人给他什么时,他也就说声谢谢,收下来。从
不说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厨房每天都要专门为他备饭,但他从不点菜,厨房照例
每天要来问,他照例说:“随便吧。‘只是厨下的张妈从小照顾着月儿长大,也摸
清了他的脾胃,作出的菜色总是月儿喜欢的口味。姥姥、舅妈要问月儿缺不缺什么,
月儿总说不缺,其实也真不缺。该穿该用的哪一样不是早早的给他预备好了,若要
等月儿用时才发现短了什么,姥姥一定要大发雷霆的。
月儿没有上学,但对外面的事可有兴趣了。别看他跟着私塾先生,只学过四书
五经,其实对新文学可着迷了,我上回离开北京的时候,他才十三岁,自己就学着
写新诗呢,只是他不给别人看。就是外婆从小把月儿照顾得太周到了,总是月儿还
没想到的,她先想到了,慢慢的月儿觉得自己再要东要西的太不懂事,就养成了这
种性格。“
听着健云的口气里那种与月儿亲密无间的骄傲,子萱竟然有些懊恼,更加上健
云把自己归入“别人”一列,心里更不是滋味。不觉有些生起健云的气来。却又觉
得自己无理,月儿和健云天生就的表兄弟,相互熟稔也是正理,可自己就是有些不
忿,私下里竟怨起了自己本不相信的命运,觉得它不公,为什么不让自己和月儿是
表兄弟从小一块儿长大,自己一定比健云更会爱护他。
但子萱和月儿熟悉起来,还是多亏了健云。月儿出门的时间少,家里又难得有
个客人,所以没什么朋友。健云和月儿从小在一块儿玩,比别人都熟。子萱老和健
云在一块儿,渐渐的月儿对他的态度也象是多年的老友一般。
学校课程并不紧,子萱和健云总有空闲时间回家,而杏儿菀儿要到星期天才能
回家,于是后园里,经常就是子萱、月儿和健云三个人的天地。
他们一起在小径漫步,在湖上泛舟。谈论的话题多是子萱他们学校,还有外面
的新闻。
沈府里也有报纸,是沈怀远看的,但是从来不会传到大爷书房以外。所以许多
年来,对月儿来说,新闻大多还是通过能出门的老妈子从街上带回来,再由媳妇们、
粗使丫头们和贴身丫头的口传渠道得来的。由于本来是些不太关心天下大事的娘们
儿们的道听途说,再加上又是几经转手,月儿经常得到的都是些走了样的消息。就
象前两年,月儿一直以为赶万岁爷出宫的是当过大总统的冯国璋。有了健云和子萱,
月儿心里七歪八扭的外面世界,才好象有了些头绪,虽然还是朦朦胧胧的,但已不
大变形了。
与月儿接触多了,子萱觉得,月儿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也变了,变得更实在了。
他不再是一缕飘浮不定的烟云,一片月光下的影子,而更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出乎
子萱意料的是原来月儿很开朗,常常笑,而且他的笑容那么甜美,笑声听起来那么
无忧无虑,让人根本无法相信他已经背负了好沉重的一个命运的枷锁。
这天,卢文昭又没事请客,健云答应了去。可子萱从认识月儿以后,更不愿和
那些整日无所事事,生色犬马的遗少们来往了,他宁可回家给月儿多讲讲外边的事
情,特别是那些能让月儿觉得外面世界实在精彩的事。因为嘴里不断的说着这些事,
会让子萱自己也觉得,似乎这个世界还是满有希望的,心情也舒畅好些。于是子萱
就推说不舒服,自己回了沈家。
子萱回到沈府,先到自己房中,把手里拿的书本和一些杂物放到床头,也没准
备坐坐就想往外走,可刚一转身,又停住了脚步,站在床边呆呆的发了一会儿楞,
不觉有些颓丧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以前每次回沈家,子萱都是先回屋放下东西,就去健云屋里,然后两人就一起
去月儿房中。可今天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去月儿房中显然有些不方便,而且不知道
月儿是不是欢迎自己。想着他又有些怅然,他担心在与月儿的友谊中,自己会不会
永远是个第二位。
子萱不好直接去月儿房中,只得自己坐下看看书。但心里中有些发慌,一会儿
想着不知月儿在干什么;一会儿又想着:早虑到自己不好一个人去见月儿,还不如
跟健云去喝酒。也不知他们今天有些什么花样?菱仙会不会来?想到这,子萱觉得
脸上似乎有些发烧。立刻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能这样不上进,上次的事儿已是一失
足成千古恨了,后悔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再想。
心神不定也看不下书,还是只有起身出了屋,又向花园那边走去。
花园里浓荫更密了,子萱顺着小径往湖边走,心里隐隐有些痴痴的妄想。眼睛
一直往湖边眺望,似乎希望在湖边发现些什么。等走到湖边四下瞧瞧,什么人也没
发现,不觉有些失望。泻气的一转身,正准备往回走。却不想一回头,竟看见那边
桃树底下的一块石头上铺着块小坐毯,上面坐着个人,手里拿着本书正微微笑着看
着他。他心里一阵惊喜,也不多想就跑了过去。
等跑到月儿面前停下,子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只看着月儿喘着粗气,也说不
上话来。月儿也不说话,就笑笑的看着他。等子萱呼吸匀静了,想开口时竟又不知
说什么好。好半天冒出一句:“你在家呐?”
话一出口,子萱就狠狠地骂自己,怎么一见月儿就说蠢话,月儿不在家还能去
哪?
月儿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但并没有答子萱的话,反问到:“健云表哥呢?”
“他和几个朋友喝酒去了。”
“你怎么不去?”
“我不太会喝酒,也不喜欢。怕喝醉了。”
“哦,你喝醉过吗?”
“没……没怎么醉过。”子萱感到一阵紧张,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菱仙的影子。
他怕这个话题说下去,自己要说漏嘴些什么。忙搜肠挂肚,想找个话头叉开这个话
题,一眼看见月儿手的书就问:“你在看什么?”
月儿合上书,把封面拿给子萱看。却是新潮诗人丛钧崭的诗集《拓霜集》。
子萱想起健云说过月儿喜欢新诗就问:“你喜欢丛钧崭的诗吗?”
“喜欢,他的诗好象特别沧桑又特别婉约。我想他一定是一个经历过好多人生
坎坷的人。”
“丛钧崭是我们学校的客座教授,听说他有一段好沉痛的感情经历,是他创作
取之不竭的源泉。”
子萱就淡淡的一说。却让月儿十分惊诧,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子萱问到:“你见
过丛钧崭吗?”
“见过,在校园里。有时候一些作家、诗人还会在学校礼堂讲演。夷白、余山、
孙维民都讲过,同学们说可能最近丛钧崭也要讲演。”
月儿突然两眼一亮,好象要说些什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