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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三共:那你呢?
龙 头:我?我吗?(以手指鼻,笑)我会满脸铁青,留在历史外面。
余三共:(微笑了一下,觉得很安慰)龙头啊,多谢你开导我,使我在钻牛角尖时候能够活回来,我真有幸认识你,用句俗话说,“三生有幸”。
龙 头:(假装生气)什么?三生?只是三生?想想看那复仇之神、《白鲸记》中阿哈船长对他大副斯塔贝克的话:“这追杀白鲸的行动是不变的天命,这是你我远在海洋起伏亿万年前就预演好了的。”Thisact is immutably decreed。 It was rehearsed by ye and me a billion years beforethis ocean rolled。 (笑)
余三共:(笑)龙头你也信天命?信亿万年前的前生?
龙 头:我当然不信,不过,我倒愿意你有来生呢,你和你共过患难的女朋友。
余三共: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回到这十一房来,再度与你相会。重新噩梦重温,告诉人们,虽然天是灰色,人是灰色,但房间总是红色,总是红色十一。
龙 头:对,总是红色十一。好啦,这一天变化太大了,看你也该有点累了,你躺一下吧,轻松一点,但不要一个人下围棋了。不要再变成两个自己,一个我该是最完整的,变成两个我,有时候太累了。怎么样?唱个歌吧,听你哼过那首《恶水上的大桥》Bridgeover Trouble Water,那是你在外面学到的最后一首新歌,不是吗?来,痛快的唱一次吧。
余三共:可以唱一次,但要你龙头把它翻译成中文,朗诵它一次。
龙 头:(从“书桌”上书堆里抽出一张纸)没料到吧?我早就未卜先知,把它翻成中文了,可是翻得不够好,本想修改修改,完美一点,再给你看。
余三共:还要完美吗?我真希望龙头翻译得有缺陷,使我最后知道我们不是靠完美而活,是靠自己的缺陷和别人的缺陷而死。
龙 头:(笑)不是有道是“缺陷美”吗?
余三共:缺陷何来什么美?但是在穷山恶水上能建一座桥,倒是美的,任凭恶水汹涌、任凭恶水拦路、任凭恶水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但是有一座桥,就证明了有人能越过你,而那股越过穷山恶水的力量、最后的力量、最后的支撑力量,不在远方,就在眼底。也许三个月后,我会被枪决,像掉进恶水里,你知道我最后一眼想看什么?我想看那恶水上的大桥,知道我虽牺牲了,可是总会有人走过去,替我做完我没做完的梦。
龙 头:三共啊,你想得太多了,你得先休息休息,才可以开始做梦。
余三共:在恶水激湍、恶水澎湃中做梦?
龙 头:可以这么说,宁静的环境中其实做不出完美的梦,完美的梦要在恶水激湍中、恶水澎湃中做出来,恶水之中,才有完美与宁静,你可以梦想你和情人携手在一起的完美与宁静。
余三共:(豁然开朗)龙头,再一次多谢开导,我懂了,我会死而无憾。
龙 头:(笑)无憾?憾都留给我了。
余三共:(笑)没错,不留给你留给谁?就是要留给你。好,我来唱吧,“恶水上的大桥”,唱完你朗诵。
龙 头:好的,开始。
余三共:(唱)When you're weary;
feelin' small;
When
tears are in your eyes; I'll dry them all;
I'm on
your side。
Oh;
when times get rough; and friends just can't be found;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 water; I will lay me down。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 water; I will lay me down。
When you're down and out; when you're on the street; When
evening falls so hard I'll fort you。
I'll
take your part。
Oh;
when darkness es and pain is all around;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 water; I will lay me down;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 water; I will lay me down。
Sail on silver girl; sail on by。
Your
time has e to shine。
All
your dreams are on their way。
See
how they shine。
Oh; if
you need a friend I'm sailing right behind。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 water I will ease your mind;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 water I will ease your mind。
龙 头:(朗诵)
当你觉得渺小、感到疲惫,
当你泪水在眼,
我将在你身边,为你拭泪。
当日子难过、朋友脱队,
当你渡过恶水,
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
当你渡过恶水,
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
当你走上街头,日暮颠沛,
当四面痛苦上升,黑暗下坠,
我将支撑着你,使你不再心碎。
当你渡过恶水,
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
当你渡过恶水,
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无所畏。
前程一片银光闪闪,奔向前程,
日子与梦想已光明交汇,
你要朋友,我正随后前来,随后前来。
当你渡过恶水,
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夜安睡。
当你渡过恶水,
我将化身成桥,使你一夜安睡。
(音乐声中,幕落。)
第四幕 春分
场景和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一样,不过时间已从冬天转回春天了,是中国阴历春分的凌晨四点与五点钟之间,阴历的三月下旬。
十一号囚房里只剩下两个人,大门对角线那边睡着余三共,面孔在惨淡的日光灯下,显得尤其缺少血色,不但缺少血色,还渗出一股年少沧桑。龙头已经起来了,但没卷起铺盖,似乎怕卷铺盖会吵了同房唯一难友的睡眠。睡眠已经是逃离现实的唯一空隙,虽然那个空隙,又常被噩梦填满。龙头坐在“书桌”旁看书,偶尔对外倾听、对内张望,似乎时间已不寻常,他好像在守夜,又像更夫,等待那破晓时分的来临。但是,静极了,一切静极了。
突然间,他似乎听到又熟悉又不寻常的声音,他快速站起来,赶到牢门前。不出他所料,牢门咔嗒开了。他快速两臂张开,双手朝外,挡在门前,显然吓了士官长和班长们一跳。他们清早提人,已经司空见惯,却从没碰到这种形式的“拒捕”场面。
龙 头:(威严,坚定,吆喝)士官长!各位班长!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放缓语气)这次,让我来,让我帮余三共穿好衣服,让他自自在在的走,别这么紧张,余三共是英雄,英雄不怕死,不要这样为难他,不要大家难看,士官长,你下命令!
(两眼盯住士官长,微露笑容。)
士官长:(愣了一下,想了一下)好,就这么办,大家停下来!就照龙头说的,让余三共穿好衣服。
龙 头:好的,你们大家站在一边,看就好啦!(转向余三共,余三共也站起来了,面露坚毅神色)三共啊,我早偷偷准备好了,就是这件猞猁皮“毛真好”的皮袍吧,我要你穿着它去,今天是阴历春分,外面还冷着咧,龙头自己不能送三共,就让皮袍送你吧!三共啊,你是英雄、英雄、英雄,漂亮走给自己看、走给龙头看、走给大家看。来,穿起来(拉开皮袍为三共穿上)。
三 共:多谢龙头了,我高兴在龙头的包裹下,享受人间最后的智慧和温暖。龙头,你也穿好,披上我的夹克吧。
龙 头:好极了,我穿你的夹克。脚镣等一下会拿下来,你会大踏步的走上去。洗个脸吧,刷个牙洗个脸再走,唇红齿白,干干净净的走。来,再把鞋穿上(帮三共穿鞋)。
(三共刷牙洗脸。龙头穿上余三共的夹克。)
余三共:(对龙头)跟士官长说,等一下不必五花大绑吧。当年枪毙陈仪上将的时候,就优待不绑。我一天兵都没待过,但想要求上将待遇。
龙 头:(对士官长)士官长你看,(轻松的笑)这共产党一点也不怕死,这么从容,绑人是怕死鬼乱闹才绑的,余三共这么视死如归,别绑了吧?何况,会绑坏了我祖传的皮袍子。
士官长:就这么办,不绑、不绑。
班 长:不绑怎么行?
士官长:我说了算。我看得准,不绑没事。
余三共:谢了,士官长,你让我们中国共产党有最后的尊严。你不是“为匪宣传”,也不是“为匪张目”,你是“为匪松绑”。
士官长:(笑)共产党说他们为人民服务,我们是人民,今天为共产党服务。我们是狗熊,但我们佩服英雄。
龙 头:余三共真是英雄!
士官长;等一下有酒有肉做早餐,英雄早餐。
余三共:不必了,我今天起吃素了,我也从不喝酒,我要永远清醒,不靠酒精麻醉。清醒,清醒的共产党好过酒醉的共产党。好了,要上路了,龙头,没有来生再见了。我们今生活得这么气魄,生为国民党之民,死为共产党之鬼。听说不怕死的共产党临死还喊口号,等一下我在刑场喊口号,喊给外行人听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先喊给龙头听吧。(举手握拳大喊)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龙 头:(也举手握拳大喊)余三共万岁!余三共万岁!余——三——共——万——岁!(两人拥抱,然后龙头搂着三共的肩,送他到门口,班长们自动把路让开。)
(牢门咔嗒又关起来,舞台灯忽然全熄了,在黑暗中,但闻一二枪声。幕落。)
后记
伪善的美国帝国主义者,他们以人权为天下倡,却在世界各地扶植法西斯政权做它走狗,放任这些儿皇帝摧残人权,制造“白色恐怖”案件,而美国却视而不见,从来没有把什么“人权牌”,打到这些走狗身上,原来所谓的“人权牌”,是专门用来对付不肯做走狗的独立国家的。
儿皇帝蒋介石的法西斯政权,就是狗中之尤者,他仗势欺人,摧残人权,从大陆到台湾。在中国台湾,他因岛上称孤,力量非寡,在摧残人权方面,更能好整以暇,日新月异,以致制造的“白色恐怖”案件,更是血肉模糊,直接身受其害者,官方只承认两万九千四百零七件,事实数字却高出其上远矣。
话说回来,就便是两万九千四百零千件又怎样?照斯大林说法,一个人死是悲剧,一百万人死是个统计数字。两万九千四百零七件,不过是个统计数字而已,谁还能感觉到一家哭还是一路哭?
俄国没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大文学家托尔斯泰,在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说: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正点的法子应该是,由你说出一个不幸的故事。如果你没有,跟我走吧,我会帮你“制造”一个、十个或一百个。
为什么说“制造”?因为只有用文学笔法,才能把浩瀚的人间血泪凝聚起来、抽离出来、合并出来,写出人间的地狱。
有良知的人、躬与其役的人、身受其害的人,他们都无能为力了,或灰心、或意懒、或胆怯、或无能、或失忆、或迷惘、或格于势、或拙于笔,他们都掌握不住这些人间地域了,因此我站出来,花了八十天的时间,站着写完了这个剧本。别再说人生如戏了,人生只该是正义之战,穷本溯源,正义之士不能不唯儿皇帝是问、唯美国是问。
打倒伪善的美国帝国主义!
李敖 二○○三年三月二十八、美帝侵略伊拉克之日'附启'写这剧本,除了靠我三四十年来的苦心焦思和耳闻身历外,在几个个案上,我参考了或改写了几段他人的文字,变成对话体,我特别点出他们是李世杰、劫馀、李政一、林树枝、林颂和、谢聪敏、魏廷朝、胡虚一、黄纪男、许曹德、曹昭苏、秦汉光、谷正文、黄怡、顾正秋,特此声明,以示不敢掠血掠泪。顺便报告一下红色十一房的地理背景,它在秀朗桥下,照死去的难友李世杰的描写:“秀朗桥是一条横跨台北县永和市和台北市景美区的大桥,桥下新店溪溪水汩汩地流着。在景美这一端,桥尽处,是两个杀气森森的黑衙门和黑监狱——国防部军法局和台湾警备总司令部军法处,以及它们的两个看守所。”我写的红色十一房,就属于警总军法处看守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