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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6年第4期-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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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红拿到车票后去了地铁站入口的阴影下,铺了报纸在地上,旁边就是一撮一撮拉家带口赶火车的外地人。一个小孩不停地哭,还在自家塑料布上撒了一泡尿。这期间,张红坐在铺了报纸的地上,在一个蓝色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李三,也就是李连胜,注意到张红就是因为她在写字。火车在夜色中驶离北京,走走停停,过了良乡,厕所开了,供水的小门也开了锁。李连胜捧着一个塑料纤维的绿色水瓶去打水,瓶底放了一些毫末。他经过两节车厢之间的过道,看到一个女人坐在地上,铺了报纸,写字。这个女人大大咧咧的样子坐在地上,头也不抬地写,他有些好奇她会写什么。他是很发愁写字的事,包括写信。中间,他两次去打水,都经过她,她一直在写字,也不抬头。 
  半夜,过了黄河,火车停靠在一个大站,足足停了十分钟。哐啷哐啷的声音突然停了,寂静中,他醒过来,隔着玻璃窗,看到昏黄冷寂的站台上连一个兜售的小贩也没有,一个铁道值班员站在灯下像根木桩。继而,他看到张红出现在站台上,背着橙色的背包,双手插在短裤口袋里。她的影子忽而拉长,忽而立定在脚下,瞌睡中,她好像是分成了两个人,一会儿匍匐在地上黑乎乎地爬行,像黑暗中逡巡的什么动物,一会儿站起来恢复了正常的人形,无所事事地在凄凉的站台上东张西望。 
  站台的灯光也照进了车厢,映出各种疲惫的睡相。 
  等到李三再醒来,平原上灿烂的日光正盈满车厢,灰尘在光线里飞舞。火车正驶向海滨,空气也逐渐变得清爽和透明起来,几扇窗子都抬了上去,风对流,帘子呼呼地飘舞。 
  车厢里变得空荡起来,他的心情也格外地好。他看见,昨夜那个在站台上溜达的女人也坐了过来,坐在隔了他三个座位的靠走廊的位子上,闭着眼睛,脑袋瞌睡地点来点去。 
  忽地,昨夜的梦浮上来,在朦朦胧胧中,站台上的女人上了车,睡在他身边,可是,他的身边并没有空的座位,她紧紧地贴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2 
   
  张红从一个卖电池和胶卷的门脸店走出来,李连胜没有任何目的地不远不近地在后边跟着。她背着那个沉甸甸的橙色背包,像一只小龟一样驼着背,走走停停,照一照相。 
  路口转角出现一个绿色洋葱头的屋顶,在一排房子之间就像硬生生地夹在其中,李连胜走过了,又回过身来,正好与张红打了一个正面。 
  我帮你拍?他脱口而出。 
  张红盯着他左脸颊上的一个明显的黑痦子,这张似乎有些微胖的脸正沁出一层层薄薄的油汗来,她好像看出了如果他身上游浮在外的脂肪全部蒸发后原本体格壮硕的模样。 
  好,你拍这个,我全身。她只是有些意外,愣了几秒钟,就把一个宾得的傻瓜相机递给了他。 
  他汗湿的手在黑色机壳上留下三个清晰的指印,张红拿回相机,悄悄抹掉了那印子。 
  你来干吗? 
  玩,你呢? 
  我?也是玩——昨晚在车上我就看见你了。 
  她看了看他,似乎在搜索印象。 
  我的票是站票。她说。 
  下车的人多,有空位,想叫你来着。这话说得亲密得有些唐突,她只装作没听见。 
  他们不远不近地走着。现在,他们走在一起,在夏日里的青岛大街上显得不那么单调和古怪了,他们是一对屡见不鲜的年轻的游客。 
  青岛一段陡峭的上下坡青石路,公共汽车像是从半空蓝天上掉下来,临街的墙壁上,小卖部也像是挂在上面,需要踏几级歪斜的石阶上去。 
  她买了两瓶汽水请他喝,坐在店门口,在路边的小板凳上。他喝着汽水,看着摩托车和小汽车从空中耸起的脊背上飞速地掉落下来,在眼前忽地过去。香樟树撒下浓密的树阴。一条白色小巴狗在她脚边嗅来嗅去,突然狂吠起来,惊得她从小板凳上弹跳了起来。 
  上了悬在半空中那道街道耸起的脊背,是海洋大学。她进去找人,他便在外等。她进了大门正对着的楼里,半天不见出来。李连胜想,或许她已经找到了朋友,不出来了,刚想离开,张红从日光照耀、爬满绿藤的石头楼走出来。她皱着眉头,好像被外面的强光刺痛,一边走,一边扑簌簌地掉眼泪,低头翻着背包:墨镜呢,我墨镜呢?口中唠叨着,忽然就把背包猛地扔到了地上,坐在路边花坛的沿子上,捧着脑袋,泪吧嗒吧嗒如房檐下的滴水落在沥青地面上,立刻就蒸发了。 
  李连胜远远地看着,及至她肩膀的耸动平和下来,才敢走近。 
  她抬起红通通的眼睛,脸上又哭又笑地很难看。李三想,如果她是神经病可不好办了。 
  她又往后边斜坡上走,十分陡,又是土路,路边的山路上爬着绿藤,堆着垃圾,在强光下也是白花花的。高处是一座四层的破旧的小楼。她走到半路又折了回来,说:不去了,走吧。 
   
  3 
   
  李连胜生长在一个距离大连市二百五十公里的小县城附近,初中没毕业就经过老乡介绍去了城市里在酒楼里打下手,攒了些钱,就看着报纸上的广告报了一个厨师学校。他颇有些上进心,只想回头掌勺,多挣些钱,至于将来,乡下的母亲,他没想过许多,也很少回老家。 
  他们在安静的街道上一前一后地走着,看到了街边的旅游公司。张红站在门口看线路和价格,一个泼辣的中年妇女从一辆中巴车上跳下来招呼: 
  两位走不走?车马上开。 
  去哪里? 
  崂山,一日游。 
  张红交了钱,上了车。 
  李连胜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继续跟着这个神经兮兮的女的?他也交了钱,往车边走去。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丧家狗一样,拼命要跟上这第一个遇上的人,而这女的也好像在用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他走下去。 
  这趟旅行,好像就是为了尾随这个女的而来,这个城市,好像没了这个女的,就会变成布景。他在北京的那点自信没了,他有点不情愿,一个人走在这个陌生城市的大街上。 
  车里被烤得足有四十度,他开始喷泉一样冒汗,忙着拉上了布帘子挡着日光。他瞥了一眼那女的,坐在前排,她只把背上的背包抱在了怀里,肩胛间印着一个椭圆形的湿印子。她的几缕头发丝垂下来,黏在脖子上。只这一瞥,他就觉得目光大约也是带着热度的,她的脖子似乎抖动了一下。他连忙看着别处。 
  他大声催促那个中年妇女快些走,并且威胁说,如果她还不开车就下车了。车上其他的客人也热得有些坐立不安,那中年妇女起初嘴硬,后来极不情愿地跑到房子里叫了一个戴着大墨镜的青年出来。 
  车子沿着海滨公路开起来后就很凉快了,中年妇女还把车门打开,让风直接灌进来。李连胜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碧海蓝天,视野也开阔起来。 
   
  4 
   
  溪水像一条窄窄的白练,从四百多米高的两山之间的脊梁上挂下来,在山谷里浅浅地流淌着。这让他想起了刚才在街上看到的那些挂在天上街市的红色公共汽车、小汽车和摩托车。晴空万里,山涧里落下沉甸甸的影子来。 
  两山之间架了一座铁链的悬空桥,上面铺了一层木板。经过的游人令桥身晃悠不止。 
  张红站在悬空桥上,仰头朝瀑布顶上看,手死死地抓着桥栏。李连胜跟在她身后。 
  桥下,一些游人在溪里蹚水,洗手,洗脸,照相。顺着岸边的斜坡就可以到谷底,并不高,也不陡峭。 
  张红看看瀑布,又看看桥下的人,忽然大喊起来:上来!上来!发水啦!发水啦! 
  你干吗?他想制止她。 
  河里的游人,远处的没有听见,近处的从河面上直起腰来,朝她看。照相的人举着相机也停下了,朝她看过来。 
  她不管不顾地继续喊,直到一个穿制服没戴帽子的警察走过,她跟那个警察吵了起来。 
  你难道没看见?她愤怒地指着桥头竖起的一块黄色的牌子——警示:禁止游客在桥上滞留,禁止下到河底游玩…… 
  她坐在桥头树下的石头上,刚才惊动的那一拨游客上山去了,蜂拥而至的新的游客继续在桥上照相,背景是倒挂的瀑布,或者跑到桥下的河里蹚水,洗手,洗脸,照相。 
  过了一会儿,她竟然也站起来,踩着嶙峋的石子,下行到河底去了。 
  她顺着河底,慢慢地朝下游走去,拐了个弯,竟不见了。 
  他在桥头远远地看着,只好跟了过去。 
  在僻静处,河水仍旧缓缓地淌着,发出好听的哗哗之声,高处岸上的树叶的喧响和鸟儿的叫声婉转清越。大块的黑色巨岩,有的竟有好几米高,散乱在河底,行在其中,如置身巨石阵内。 
  他在一块巨石下的暗影里看到了她,她正蹲在水边,神色紧张地示意他过来。 
  有打火机吗?她勾着指头,做了一个拇指下按的动作。 
  没,我不抽烟。 
  火柴有么? 
  他果然从背包的侧袋找出了一盒,是在北京的小旅馆里拿的,五分钱一盒的那种。 
  她卸下了背包,里面竟然全是厚厚的笔记本,大大小小,共有七个。 
  她划着了火柴,撕扯下蓝色封皮,正是火车上写的那本。本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字迹,大概经常翻看,侧面看起来竟是一张一张的,清晰可数。 
  火苗舔了舔纸页,像是尝到了蜜糖的舌头,纸页卷曲起来迅速变黄,卷曲,变黑。这样烧的速度很快,大约七八分钟的样子,一摞笔记本就变成了一摊黑色的灰烬,顺着河水漂走了。 
  他不明白她的古怪,难道这样拼命地写就是为了烧掉?如果是这样,何必又要写呢?他想他一辈子写的字也没有这个多。 
  看她脸色难看,时间也还有一阵子,李连胜撇下她,独自往山上走了一段路,进了一个香火颇旺的道观。他敲了敲那个传说中崂山道士穿过的砖墙,似乎并没有什么古怪,想必头磕在上面也是很疼的。月亮门里的烟火香气呛人,他禁不住又汗流浃背,只站在月亮门的槛上往里探了探头,就往山下返了。还有一个半个小时,他在山凹的小道上慢腾腾地走着,不时遇到上山的游客,说说笑笑,跳到巨石上搔首弄姿地照相。他逮着一只落在草尖上的红翅绿蚂蚱,又放开手掌,让它蹿进了草丛。 
  返回停车场,他见她已经坐在了车里,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包现在已经是瘪瘪地挂在身上了。 
  原来不是钞票?他嘟嘟囔囔地说。 
  她没有理会他的笑话。 
  停车场在起伏山麓间的一座平台之上,远眺群山连绵北上,与海水对峙,刚才所在的那条山涧令人头晕目眩地方式跌落下去,如鹞子翻身,直扎入海。 
   
  5 
   
  李连胜换上了海滩上买的游泳短裤,紧绷绷地觉得很不好意思,腹部的毛也黑森森地一直延展到胸口。他从来没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过自己的身体,即使是看着大连老虎滩上那些袒胸露背的身体,他觉得那也是与自己无关的另外一种生活,甚至是十分遥远的。 
  太阳下,他的身体很白,尽管脸和平时身体露出来的部分都是褐色的。 
  他朝着海里走去。他在人头攒动的脑袋中间看到了张红。张红的头发紧紧地贴在脑袋上,就像一只泅水的毛绒绒的小鸭子,忽而头扎进水里,忽而又露出来。 
  他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随着波浪,蜷起脚,跳起来,又落下去。 
  忽然,在他面前一条渔船停下来,他很惊讶,渔船可以开到离岸这么近的地方。他整个被笼罩在了渔船的黑影里,如一座山威压过来。他想回到岸上一些,免得船随海浪起伏撞着自己,可是有些身不由己,海水似有离心力,想控制自己的身体变得不那么容易了。 
  她裹着天蓝色游泳衣的样子就像一条鱼,扑腾着,跳起来,栽进了渔船里。 
  出海去,一个人十五块钱。她正从船上俯瞰着他,他觉得她的脸放大了很多倍,好像占据了整个天空一样。渔夫伸出手来,把他也拖拽上了渔船。渔夫抽动一根绳子,发动机嗡嗡地响起,朝着蓝色的深处驶去。 
  海浪逐渐地高起来,蓝天上一丝云也没有,海上除了他们,一个帆影也不见,是比天空更深的蓝色。在尽头处,一道白线分出海和天。 
  她坐在船尾,双腿紧并,膝头上下颤动不已,双臂抱在胸前,头发像海带一样拖在脑后,盯着枯燥而涌动的海面。 
  发动机的声音却单调而又寂寞。他坐在中间,与船头的渔夫聊天。 
  渔夫告诉他,他们现在也不打鱼了,搞养殖,珍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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