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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无事。和平皆是通过战争实现的。
风声日紧一日,标语刷到院子里墙上四处皆是。墨写的父母们的名字上,无不打了红叉,如同宣判死刑的布告。少年亦慢慢悟到了愁滋味。有两个细伢子的父亲是南下干部,被揪出去斗了两场,回家叹口大气,逃到北方老家去了。三毛的妈妈是教育局的局长,本地干部,没老家可逃,终日被弄得披头散发,一语不发。那一夜晓得第二日又要被揪斗,就拿一根从苏联带回来的长围巾把自己吊在了门框上。这是我们院子里头一回死人,物伤其类,悲戚甚大,却又不能举丧,因三毛妈妈的死,被定为“畏罪自杀”。
我们不再有快活了。三毛在一夜之间,成了沉默的人,时常两眼怔怔地望着梧桐叶之间破碎的天空,泪水涌下来。三毛的一个姐姐抗美,抚着弟弟的脑壳,亦无言语,只虚虚地望着前头。岁月还很长,望不望得见头?
过了些日子,有个冬日的早上我醒得早,到楼下厕所里撒完尿,就跑到单杠下头,把树桩边的四方凳子摆过来,站在上头,一个人耍起了单杠。一会儿就玩得筋疲力尽,跳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抬头望到了抗美姐姐,她也是早起,一个人站在门前木栏旁。我站起,拍拍手,见她望着我,就冲她一笑。她那时已从悲痛中恢复过来,比三毛远远要坚强。她亦是回我一个平静的微笑,轻声说:“小子,你玩得蛮好了。”
抗美很漂亮,短发,圆脸,唇红齿白,穿件水红的棉袄,是使平哥心跳得狂乱的妹子。我见她表扬,便很得意,故意谦虚道:“哪里哪里,玩得不好,没劲,跟得吊颈鬼一样。”
话一说完,抗美脸色大变,返身就进了屋。听得那门咣地一响,然后四处静极。冬天的早上有些冷。我猛地想起我刚才答的是什么话,恨不得抽自己七七四十九个大嘴巴。
我无心刺激了抗美,触着了她内心巨大的伤痛。我简直后悔得想去死。此事过去了这么多年,她肯定是忘却了,但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如在眼前。
抗美,如果哪一天,哪一瞬,你记起了这一幕,会痛恨我吗?
心底秘密无人知
是很小时候的事,那一年,我约略七八岁。楼上对面蒲姓,有一个崽是我儿时的玩伴,他家里从江西来了一个表妹,花裙,长辫,天真可爱。尤其长辫上两只白色的蝴蝶结,上楼下楼一跳一跳,俨是两只白蝴蝶追着她嬉闹,如燕子紧追春天的云。我玩伴的外公生了病,她是远远地来看外公的。但她小,五六岁模样,不把病痛同生死连起来看,于是听到她唱歌,又听到她笑。有天我玩伴告诉我,说他表妹的蝴蝶结,白白的很好看,不是随便什么东西,是拿降落伞的料子做的。我心里就憬然一动:降落伞我晓得,蒲公英一样在天上飞,拿它的料子来做蝴蝶结,难怪她跑来跑去也像在天上飞。我那一刻似乎很聪明,但也很怅惘,因我没同他表妹说过一句话。我见着她,心里头就有莫名的怕。
我只听到楼梯响,就跑出去,仿佛要办一件什么事,为的只是要来看到她,看到追她的蝴蝶结,花花的裙子被风带起来,像楼下小园圃里的鸡冠花同凤仙绽开又摇曳。她只跟自己疯,不注意到这个世界上有一双黑眼珠,闪动的光芒明亮又异样。
她住了一个暑假就被她妈妈接走了。从那以后,我时不时地就惟愿她的外公又生病,只有如此她才会来,从我不晓得在哪里的江西,从造飞机同降落伞的地方来。花裙,长辫,一对追着她跑的蝴蝶结。楼上楼下于是有笑声同歌声,还有噼里啪啦鞋跟响。
且不觉得这样的念头很可耻,天真里有恶毒,纯洁里有阴谋。只有时仿佛有意无意问那玩伴:你表妹……“我表妹何事?”就没有话说了。说什么好?许多年过去了,我亦不知说什么好。
大学毕业分到工厂子弟中学来教书,在南郊,离城二十里。一来一往,汽车上总看见一个美人,乌黑短发,面容清寂,俨如林道静,如果她穿上士林蓝的旗袍的话。她在半途下,只看她踽踽地走,路旁树影光斑拂了她一身,闪闪烁烁,却是安静。看她不见了,以为天地虽辽阔,却一切皆空。第二天上公交车,立即目如追灯,只寻着一个人影去。看见了,世界美好,霞光万丈;看不见,地暗天昏,人生迷失。后知她是豹子岭一家工厂子弟学校的语文老师。有回我们中学上公开课,因我的课讲得好,教研组公推我来上,来了一堆外校老师坐在教室后头观摩,举目一望,就见后排正有她,眼光明澈,端然而坐。霎时我便脸红发烧,口中讷讷。众人必定以为我是性情羞怯,似大姑娘出不了众。那一堂课我本备得极周详,腹稿亦烂熟,然讲得是语无伦次,彻底砸锅。校长后来一脸肃然来问我,我不知如何答。说什么好?许多年过去了,我亦不知说什么好。
这两样事情皆埋在我心底,无人知晓。那是从孩提到青年时代,生命成长里弹指一挥的小事,然亦是使我心弦炫然一动的事。有余音在,至今绕耳,遂成个人秘密,让我想起来亦有脸热心跳。脸热过了,心跳过了,又觉得愉快非常。
心底的秘密,多半是叫人愉快的。怕就怕连秘密皆没有,枉为了一世人生。
黑土地及其他
肖 勇
在我听到无限辉煌的哀歌之前
在我沐浴清明、追思祖先之前
是苍穹高处的俯瞰
让我跪下,跪下,跪下
重读一遍伟大痛苦的黑土地
因为黑,土地因此沉重
我生于你又归于你
丘壑独存
生存与死亡独自干枯
灵魂与道德蜕化。追求的血
爱的箫音——那遥遥的辞章
折磨着生命的欲望
光荣的梦在忧思中渐渐变小
我何须计较浪费几立方的热情
何不让膝下的黑土再长出一穗
多碾一碗浆液
哺育新生的哭泣
炽热又冷漠的黑土地
你生育万种崇高万种卑微
你载下万种恩爱万种仇恨
你选择了生命又抛弃了生命
当鸟儿埋入遥远的路途
当弓状犁般的思想力透纸背
当谷粒的希望成熟
镰刀挥舞如赤壁刀剑抢收头颅
而我双手如洗
落日沉向群山褴褛的肩头
这时,黑土地吞咽的历史
产生了秋天所有的孤寂和空旷
沉重的头颅
没有什么能把它抬起
一再珍惜的东西又一再浪费
黑土地,你痛苦
黑土地,你恐惧
鼠键在你的肉体上弹奏
白天是赞美之歌
天庭的风在我颅内一遍遍清洗
夜晚是无耻的咀嚼
我听到梦想的残骸在咽喉里撕割
病毒不断在你的身上滋生
流血的掠夺后,真理被剥壳
于是,金银有了价值
甚至被当成生命或超越生命
那么,你要经历多少磨难和诅咒
才能把肉体
完整地还给灵魂
你要扳倒多少人类的神像
才能树立
一个人纯洁的内心
在我听到无限辉煌的哀歌之前
是的,是苍穹高处的俯瞰
让我跪下,跪下,跪下
跪在太阳和月亮同时照射的地方
祭祀我的祖先,我的偶像
我的伟大痛苦的黑土地
个人年终专稿
这一年就要结束
但这一年的灰尘一下子还落不下来
心情没有故事
剪不断,理还乱
幸好有冰,散发清醒的力量
幸好有风,把人吹到
陡峭的斜坡
保持一个警觉的锐角
阳光病体初愈,还很虚弱
他年的激情只剩下一些脚印
而悬崖,总是比人
更果断、也更高傲地
表达了它们的世界观
拒绝,像一个人的背影
他在走向恋爱的途中,突然失踪
一年又一年,我们习惯了
开始和结束的轮回
在强烈的风中转身
思想者,努力抑制时间的惯性
成为一座突兀、坚实的城堡
群山静穆。远方的黄昏
绽放偶尔的梅花
从凛冽的孤寂望去
大片大片的衰草和槐树后面
来年的消息,隐约而又茫然
此时,什么是事物
暧昧、空虚的部分?
什么又显得格外透彻、具体
甚至逼人,像一种意志
使我们随时保持思想的警觉
一条大河的崩溃无声无息
—— 一群阴影的解放者
行进在信仰和怀疑之间
那些邂逅的革命;那些
兄弟一般挥霍诗歌的人民啊!
黑夜的遗忘被一盏盏路灯
提醒。紧敛内心
而生活变得更加无序
我踽踽独行,回头看见
一只严肃的狗,它蹲得比智慧还深
睡态、醒态
如果你要入睡就沉入月光
如果来点音乐,那就更好
树叶在静止中偶尔颤动一下
表明你并没有猝然死去
风只是一个渺远的意象
渺远的爱成了一个个传说
你闭着眼睛读完一生的自传
你重复每天的五味、七情
和六欲。伴随小病微恙
在诗歌的医院进进出出
偶尔碰到一位戴面具的神医
激动万分竟至惺惺相惜
原来他也不过是一位病人
从哪里来的又只好回到哪里
时代的影子如此难以捕捉
以至于你死死揪住自己不放
设想自己的辉煌和卑微
把孤独提到思想的高度
让雨等待在哭泣的边缘
你的手才能悄悄伸成小偷
同所有不相干的事物紧握
大脑在黑屋子里急速运转
一次次必须的暗房制作
要如期完成。然后就让
八月之鸟纷飞。那么促狭地
渴望自由,真是个问题
为了做一个合格的诗人
不得不挣扎着,机关算尽
聂沛:
“把孤独提到思想的高度”
——肖勇近作印象
肖勇是六十年代生人,坊间流行的说法是“中间代”。“中间代”就像一支足球队的“腰”,承前启后,“腰”活,全盘皆活,重要性自不待言。因这“中间代”说,我又不由得想起那些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狂热地鼓捣诗歌的小青年,渐渐为生活所迫或所诱,转而他投,好像忘记了世界还有诗之类尤物时,弹指一挥间人已不惑,蓦然回首,恍然若失之余,内心又若有所动:原来,自己对诗歌的那份热爱和理解一直在“留守”。于是重操旧笔,抒写新章。这,就是我诠释的“中间代”—— 一度中间间断写作;又再投缪斯怀抱的一代人。肖勇正是这样的“中间代”。
与时下大部分所谓的成功人士一样,肖勇已经完成自己在经济上的中产阶级化,但丝毫没有写作中流行的“中产阶级”趣味:冷漠和自恋,而是仍然保持了源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和启蒙精神,有一种恢恢乎挥之不去的激情。老黑格尔说过:“没有激情是什么事也做不了的。”我在肖勇的近作里明显感受到了这种激情,感受到了这种激情的孤独和力量。无论是《黑土地》的“落日沉向群山褴褛的肩头/这时,黑土地吞咽的历史/产生了秋天所有的孤寂和空旷”,还是《个人年终专稿》的“而悬崖,总是比人/更果断、也更高傲地/表达了它们的世界观/拒绝,像一个人的背影/他在走向恋爱的途中,突然失踪”,都坚实地表现了一个孤独者的思想,或者不如说一个思想者的孤独:“你要扳倒多少人类的神像/才能树立/一个人纯洁的内心”(《黑土地》),“……紧敛内心/而生活变得更加无序/我踽踽独行,回头看见/一只严肃的狗,它蹲得比智慧还深”(《个人年终专稿》)。肖勇就这样用他的反思和超越精神,执拗地穿透着生活的庸常,“设想自己的辉煌和卑微/把孤独提到思想的高度”(《睡态、醒态》)。
他的诗因此是可以期待的。我想。
卡夫卡:一位失败主义的大师
朵 渔
如果我说出卡夫卡这个名字,人家会问我你说的是谁,如果我说他是奥地利人、犹太裔、现在是捷克人,大家对这个外乡佬会表示鄙夷。但如果我又说,他可能是这个世界最伟大的作家,人家会将我当成一个无害的神经汉。
——博尔赫斯
1。 日记
自1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