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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十七辑)-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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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沙发上,她给我们倒水。

    匡丽娜说:“别客气,打扰您了。”

    老太太笑了:“怎么能是打扰,你们是为了我儿子才来的,我得感谢你们。”

    老太太在瞅我时,我笑着:“大娘,我叫匡兴白,是丽娜的哥哥,正好我出差
到沈阳,顺便就随妹妹来了。”

    倒完了水,老太太忙着问:“你们还没吃饭吧?”

    我说:“刚吃完,刚吃完。”

    老太太坐在我们的对面,仔细地打量着我们,说:“你们都带着福相,妹妹这
么高的个子,比哥哥都高,秀气,文静,一百个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来!哥哥也这么
沉稳,有风度,一看就是哥俩。”

    该寒暄的都寒暄了,我就急着问:“孙庆渔什么时候回来?”

    老太太脸色阴沉下来,半晌她才站起来:“他就在那个房间里……”

    老太太有些踉跄,匡丽娜扶着她,我们进了北面的一间房间,屋里很肃穆,正
面墙上挂着一张放大了的照片,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戴着一付眼镜,脸上没有笑容,
左脸还有一个酒窝……镜框上有黑纱缠着,上面还有一朵白花。

    镜框下还有一个条幅,只有一个很苍劲的字:韧!

    我和匡丽娜都怔了。

    老太太显得很平静:“这是我儿子孙庆渔,今年三十一岁,上月的四号下午,
因车祸去了……不是本地的车,是吉林的,大卡车,车上拉着满满的一车西瓜。庆
渔在市里的西郊工作,那里有他一片实验田,他忙完了上午的事,还没有吃午饭,
他和一位同事要过马路,去对面的饭店。就站在马路边上,汽车就冲他们撞过来了,
那个司机是疲劳驾驶,庆渔和他的同事都没了。司机也死了,很惨……这是从天而
降的横祸。”

    老太太不忍心再看她的儿子,匡丽娜又扶她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

    老人擦着眼睛:“我有两个孩子,庆渔还有一个姐姐,在美国,她也是博士,
她丈夫是个荷兰人,他们很幸福。他姐姐现在还不知道弟弟的不幸。我叫许秋怨,
退休的中学教师,我老伴也是教师,他去年没的。我一生的幸福是我培养出了两个
出色的孩子。庆渔的姐姐比庆渔大一岁,他们有不同的个性,但我没有过多地阻碍
他们个性的发展,这样,他们都可以按照他们各自的追求,去实现他们各自的愿望。
庆渔比他姐姐更个性化一些,尤其对爱情的追求,这些年,他没有看上一个他喜欢
的姑娘,而他看中了一本杂志上的姑娘,他说,这个姑娘就是上帝为我生的,我如
果不娶她,就是我对上帝的不敬。是一句狂话。从他发现了这个姑娘以后,他每天
都愉快地做四件事:(1 )搞他的嫁接课题;(2 )拉胡琴;(3 )练字;(4 )
给这个姑娘写信。那段日子,他生活得非常愉快……庆渔被车撞以后,没有马上咽
气,他在医院被抢救了一夜,离死前,他抓住我的手,说,妈,我还没有接到匡丽
娜的回信,你接着帮我写,直到她回信为止……我答应了他。”

    匡丽娜已经哭了。

    我说:“大娘,这是一次误会,我妹妹在杂志上发表了那首诗以后,她就出国
了,去了俄罗斯,在那边讲学、考查,孙庆渔的信一直都是我代收,前几天我妹妹
才回来,我才把这些信交给她,她看了一天一夜,她已经爱上孙庆渔,我陪她来,
就是想……”

    老人在悲痛中平息下来,脸上有了微笑:“小丽娜,你的眼力不错,你看中了
我儿子,也是你正确的选择,如果庆渔没走,你们是不错的一对,你们会幸福的。”

    我说:“我妹妹看庆渔的信很受感动……”

    老人难堪地笑着:“我知道,我儿子给匡丽娜只发出去了六封信,六封以后,
都是我写的。我在中学是教英语的,我的文学水平不高,我的知识也不如我的儿子
渊博,我在信中也流露出了我的力不从心,但我的毅力和我儿子一样,我要坚持把
这信写下去,直到姑娘接受了我儿子的爱,也让我儿子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匡丽娜擦干了眼泪:“妈妈,你的目的达到了。”

    老人家忽然抱住了匡丽娜:“我的孩子!”

    我被这个场面感动了,我也流下了热泪。我在擦眼泪的时候,在想,如果庆渔
不发生这样的不幸,我会欣然成全他和匡丽娜的爱情,当然我也会经过一些痛苦的
折磨。但我这个想法还没成熟,又被另一个想法推翻,如果庆渔和匡丽娜见了面,
和她谈话,就会发现匡丽娜的浅薄,她写诗写得一塌糊涂。歌剧如果没有好的谱曲
好的演员,也是一堆废品。她的小品让一个笑星在一个环保晚会上演砸了,没有一
个人笑,笑星自己在台上没笑得背过气去……她说话刻薄,有洁癖,能喝酒,每周
一次神经质,睡觉打呼噜……庆渔啊,这些你能承受得了吗?你要和匡丽娜结婚,
是你的痛苦!庆渔弟啊,你也是因祸得福,你没有在下辈子和匡丽娜一块痛苦,是
你的幸福,这份痛苦就让我一个扛着吧!在我想着的时候,我听见匡丽娜已经向老
太太叫了三声“妈!”

    老人留我们吃了晚饭,我们没有在老人那里住,住在了附近的宾馆。第二天,
我们和老人告别。我给庆渔买了个花篮,匡丽娜给老人买了一件衣服,老人非要把
一只戒子戴在匡丽娜的手上,匡丽娜拒绝了,老人说:“你应该算是我的亲人了,
这算是我给你以后结婚的陪嫁……”匡丽娜将五百元钱放在桌子上,说:“这也是
我对您老人的孝敬……”

    我们要告别了老人,她将我们送到楼下,见她眼里悲喜交加,但她却是像一棵
很大的树立在那里……

    ……

    回到哈尔滨,我们都没有觉得轻松,我们又恢复了平静的生活,我们将孙庆渔
的那些信捆扎好,收藏起来。匡丽娜不会再收到孙庆渔的信了,这也许使匡丽娜有
了些失落。

    我这天晚上留住了匡丽娜,我们在半夜的时候爬起来,我找出一瓶葡萄酒,和
匡丽娜对饮起来,我们知道会有一个不眠之夜。

    “假如孙庆渔还活着?”我问。

    “是一出有明朗的开头,却没有高潮和结尾的戏。我们只知道自己在世上扮演
的角色,而无法知道别人扮演的角色。剧情的发展不是靠我们自己,因为我们无能
为力……”匡丽娜淡淡地说。

    我又说:“应该给孙庆渔一个结局,完整的结局。因为我们知道自己扮演的角
色,就应该去感动死了的和活着的人……”

    匡丽娜说:“有了,明天就发出去。”她指着写字台的信封和信纸。

    我过去,看着匡丽娜已经写完了的信——

    庆渔:

    我读了你的信,你让我变得成熟,我爱你……

    匡丽娜×年×月×日

    我装好了信,封好信封,放在写字台上。

    我转过身,又给匡丽娜倒满了酒,我和她一块举杯,为人的戏剧人生。


               第一个故事

    骆以军/ 著

    我的一个朋友。他先是这么说的,后来他又说,不对,其实是我太太那边的一
个亲戚,我太太的三叔。

    这个人有四个老婆。

    (好玩了吧?)

    (好玩。)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这个人,你太太的三叔,是怎么样?他是同时有四个老婆,
搞小老婆那一套?还是结婚、离婚、一个换一个,换了四个老婆?你别急,你听我
说嘛。这个三叔,非常有意思,他留了一头长发,紮了个粗马尾,头发全是白的。
这个人是在搞什么的呢,他在暖暖的山上养殖金线莲。你知道金线莲这种东西吗?
非常难搞。这种花哟,就是你给它种在室外日照太强它也会死,日照不够它也会死,
太湿的地方养不活太乾也种不起来,非常娇贵,从前都是山胞去深山里一株一株采
下来的。

    这个三叔,他引进了一种叫作「细胞分裂法」的繁殖方法,专搞那个金线莲,
那是一种秘方喔——结果真给他搞成功了。

    那不赚翻了?

    赚翻了啊,他这个人呀,搞的就都是这些玩意,你听起来怪怪的,不过有的就
真他妈给他赚到了,当然也有的是赔啦。几十年前,他和一些朋友,真的用管道去
偷到一张台湾高铁的施工计画图……台湾高铁?欸,你不知道本来那时候台湾就要
弄高铁的,后来因为碰到中美断交,台湾本身的一些经济方向还是政策什么的突然
改了,高铁的计画就掉了。那个之前,他不是弄到了那个高铁的什么施工的路线图
吗?等於先得到了消息,他就哗——跑去龙潭炒地皮啦,买了好大片的土地。当然
后来的结果是中美断交这种想都想不到的,他当然就赔惨可以想像当初偷图去炒地
皮的那一票人,神祕兮兮地押注搞内线,结果全赔光的又ㄙㄨㄟ又干的鸟样。)这
个故事就要从他的第二个太太说起……中美断交是民国六十八年对不对?所以他和
他的第二个老婆,应该就是在民国六十八年前后认识的……

    这个女的,据说是万华一个卖毒品的老大的养女,那天是第一天去上班(被推
入火坑了啊);这个三叔,那天和几个朋友,约了个住都局的官员,就到龙潭那边
的酒家喝花酒。刚好就是这个女的第一天上班的那间酒家。

    恰好她那天又是坐他的台。这个三叔(二十年前了)那时就是觉得这个女的怎
么那么ㄔㄨㄛ,问问又说是第一天上班,不过你想想六、七○年代那时候的酒家,
且又是在龙潭不是台北,整体上应该瀰漫的都是一种或多或少的ㄔㄨㄛ吧。

    (时代的ㄔㄨㄛ。一整个世代的ㄔㄨㄛ。)(因为不是这个故事的重点,所以
他并没有对当晚作为年轻恩客与初次下海间底浮浪讪笑或僵硬底风月规矩之启蒙或
轻微抗拒有任何细节性之描述。)那天散局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荒谬的是,在
地的散的散,最后剩下愣在酒家店门口要回台北的四个人,一个是三叔,一个是三
叔的朋友,一位住都局官员,还有一个,就是那十七八岁第一天上班的青涩小酒女。
那时还下着大雨,他们一人撑着一把伞,一同在路边拦野鸡计程车。


    很荒谬的是,之前酒家里那么认真在演出的,官商勾结的两造、掮客和託关系
的,酒女和恩客的……全都湿淋淋地挤在黑魅魅往台北疾驶的计程车里。那天的计
程车司机是个老芋仔,一路也东一句西一句地乱搭话,可是车到台北桥,司机突然
就停了车,说「台北到了」。

    这摆明了是耍婊,他们不是包了整辆车吗?这里面,有人要去万华(小酒女),
有人要去永和(住都局官员),有人要去木栅(三叔的朋友),有人要去汀州路
(三叔)。三叔和那个司机争论起来,老芋仔说一一送回去可以,但每个人各自再
加钱。那时三叔顶多也不到四十岁,争着争着就打起来了。

    那个时代的气氛唷,怎么说呢。台北桥下也是有很多计程车同行的,在夜里那
样打起来,很容易变成族群间的冲突或大械斗什么的。很快就有人报了警,后来听
说连拿长枪的宪兵都来了。条子一来,正在打架的三叔、三叔的朋友,以及老芋仔
司机妈的一看就一哄而散了,那个住都局官员早八百年前就闪人了。现场剩下大雨
滂沱中敝开四个车门闪着只黄灯的空计程车,还有撑着三把伞在路边哭的小酒女。
那个三叔后来怎么样回家了我也不知道,倒是那个小酒女被条子带去分局拘留了几
天。那个时代嘛。第二天她当然没去酒家上班喽,酒家这边也没很当回事,总是会
有那许多年轻下海的酒女在这些酒家间来来去去的,有的吃不了苦,有的私下被酒
客拐跑了也有的……。没想到过了一个礼拜,这个小酒女也回来上班了。大家当然
好奇问她跑去哪了?她就把整个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就是那天坐台的那几个客
人(店里的酒女们马上记起三叔),不是一道搭计程车回台北吗?如此这般怎么在
台北桥下打了起来,后来警察来了他们全都跑了,我就如何如何被警察带回去警局
关了这几天云云……这一来,我那个三叔就糗了。大家就说话了:那个谁谁谁怎么
那个样子?跟人家打架条子来了自己先落跑,把人家小姐丢下不管让小姐被警察带
走。这话很快在龙潭那一带的酒家之间传开了。

    我三叔当然也听到了一些传言——他是在别的酒家听见的。你知道那个时候的
人很怪,你即使在这些风月场所打滚,这个名声、名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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