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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民瞟了他一眼,笑道:“怎么了?敬德?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你是怕我们进去夏营就出不来了吗?不用担心,我执弓箭……”他把手中的长弓举起一扬,“……你执槊相随,不要说区区十万夏军,就算前面是百万之师,又能奈我何?我们两人一起,就能纵横天下,没有我们进去却出不来的地方!”
敬德只听得热血上涌,迎上世民闪闪生辉的眼眸,不由得用力的一点头,大喝一声:“好!
世民微微一笑,转头望向夏营的方向,道:“贼兵见到我们赶紧逃跑,那才是他们的上策哩!”说毕,一夹马肚,策马飞奔起来。
敬德紧紧从后追随。这时他只看到世民那修长的背影随着马匹的奔驰而起伏不定,东边的太阳正好迎面照射过来。一霎那间,敬德起了一种幻觉,好像太阳那耀人眼目的光辉是从前面那骑者身上迸射出来的一样……
二人纵马飞驰,很快就来到距夏营只有三里左右的近处。两骑马奔上一个高坡,从这里已经可以清楚地俯视到整个夏军大营。只见营帐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的排列着,夏军士卒进进出出,犹如雨前的蚂蚁一般数之不尽,直看得敬德心中不由自主的一阵发毛。
尉迟敬德自河东之役崛起成名以来,参加过的大小战事无数,他还以为自己对战场上的凶险早就麻木了。但现在忽然在眼前出现十万之多的兵马,一时之间还是不由得给镇住了。
十万!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数目?
在河东之役里,唐军与定杨军大致上各有三万,但双方从来不曾在一场战役里把所有兵马都拉出来对决。而即便有过这样的对决,双方加起来总共也只是六万而已。这次唐军东征,虽说也有十万之众,但世民亲自统率的主力并没有那么多,而是分出了多支偏师到洛阳周边去清剿各地。而唐军在洛阳城外与郑军曾有过多次激战,也都只是各出一两万的兵马对阵而已。总而言之,在敬德亲历过的那么多战事之中,他其实还从来不曾亲眼一下子看见十万这么庞大的数字的军队。
“敬德……”身边响起的却是安然自若的声音,“……准备好了吗?我们要下去了。”敬德侧头看去,见到的却是那骑者的目光中闪动着犹如鹄鹰见到了猎物时的兴奋雀跃之色,与刚刚从他口中发出的那淡然得甚至显得有点柔和的声调完全是截然不同。
这人,好像越是见到强敌,就越能激发起他杀戮的欲望……
想到此处,尉迟敬德那身为武将渴望血拼沙场的本能也猛的被挑动了起来。他以大吼一声:“杀!”,然后率先冲下山坡的行动回答了世民的这句问话。
景物在身边急速地掠过,敬德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如急风骤雨般赶了上来。身边人影一晃,世民的坐骑已轻易地越过了他,抢在头里。
没办法,谁叫李世民是秦王兼元帅,谁叫他□的坐骑是全军最好的良驹快马,还谁叫他是个从来不肯落在人后、一定要冲杀在前的先锋!
敬德心头掠过这些零碎的思绪,双腿更加紧了对马肚的施压,催动着坐骑跑得更快。
不管怎么说,不能让世民跑前得太多了,这可是太危险的事啊……
34 武牢关(之六)
本来就是下倾的斜坡,两骑还发力急奔,速度之快,让二人身不由己的都往前倾伏着身子,执着兵器的右手被惯性拉得向后扬起。
不需要跑进夏营,夏营之外已经有不少在大营周围巡视的游兵。二人这样声势惊人的直冲下来,他们自然都看见了。可是这些夏兵也不知道是经验不足,还是自觉安然,竟以为他们二人是己军的斥侯,并没有立即上前拦阻,反倒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直冲下来。
世民对此倒是有点哭笑不得了。就似自己精心设计的开场,却无观众鼓掌捧场。他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一勒坐骑放慢速度,伸手从囊袋里取出长箭,搭于弓上,瞄准一个看其甲胄装备是这些散兵的头领模样的夏将,高呼一声:“我乃秦王李世民!”话音一落,箭弦随即响起,长箭迸射而出,正中那将领的眉心。那人在惨叫声中滚落马下,立时毙命。
这一来,夏兵才大惊失色,争先恐后的向营门奔去,一边跑一边叫:“不好了,不好了,唐军元帅亲自来踩营啦!”
夏军营中霎时像炸开了一窝粥那样,兵士惊惶失措,东奔西跑,乱作一团。
世民勒停了坐骑,与敬德一起站在营门之外往里观望这乱象。等了好一会儿,营中还在乱着,虽然有个把将领模样的人跑到高处喝令,但一时之间没有谁听他们的,众人仍是无头苍蝇一般乱跑一通。营门处本来有负责守卫的夏兵,但刚才外面的散兵跑进来时,他们也害怕了起来,竟是跟在散兵身后也跑进营去,结果变成没人守卫营门,也就没人阻拦二人进营。
世民观看了一阵子,转头向敬德苦笑道:“你看到了,夏军这样的军纪,怎么可能是我军的对手?人再多,也只是乌合之众罢了。”
敬德刚才一直还绷紧的神经,这时也松弛了下来,脸上真正地绽放出笑容:“不错,看来元帅的计谋,大有可为。”
二人正说着,忽听得蹄声隆隆,杂沓的响起。回头一看,只见夏营之内终于安定了下来,夏军组织起五六千骑兵杀将出来。
世民向敬德打了个手势,让他先行退却,自己按辔徐徐后撤。见到追骑进入他的弓箭射程之内的,他就引弓射之,每发一箭必杀一人。夏军见他如此神箭无敌,人人脸上都现出惧色,不由得停了下来不敢再追。可是他们停下来,世民也跟着停下来,就站在那里等他们来追。夏军见状,忍不住又拍马上前,世民又再一边后退,一边举弓射杀冲得太近的追兵。
夏军于是调整了战术,不再一个接一个追上前来,而是几个一组几个一组地并骑冲上去。这样世民虽然接连发箭,却也只来得及射杀一组之中的一两人,终于还是有人能冲近前来。可是,这时迎接他们的,就是尉迟敬德的长槊了。敬德左挑右挥,也是中者立毙。夏军见状,又再惧而止步。世民又停下相候,夏军又再追赶。如此往复再三,每次都有夏兵亡命。前后合计,世民射杀了数人,敬德则杀了十数人。
敬德的长槊尖上,已染满了鲜血,身上的甲胄也溅上点点的血腥。他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世民,世民却是一副好整以暇、意态闲雅之色,身上也干干净净的不沾半分的鲜血,只因他用的是弓箭,杀敌在远处。
世民察觉到他在打量着自己,回头冲他一笑,道:“怎么了?”
敬德脸上一热,连忙转回头去盯视着远处的夏军,掩饰着道:“末将在想,元帅刚才说得真对,我们二人联手,有元帅弓箭之利可远攻,有末将长槊之锐可杀近,确实是纵横天下,罕逢敌手,没有哪里是我们去不了的地方了。”
“不错!”世民把捏在右手的羽箭放回囊袋中,伸了过来,一把握住了敬德空着的左手,紧紧地握着。与此同时,眼中流转着喜悦、骄傲、豪迈、自负……的诸般神色。
敬德感受着他手上的温热传来,心中不觉怦怦直跳。
刚才他全神贯注于配合世民杀敌,腾不出心思去想别的事情。这时夏军不敢紧逼,他的心思也就有空闲转动了起来。回想起刚才,他与世民的配合,真可谓天衣无缝。
世民专注于杀戮远处射程之内的夏兵,一旦冲得太近的,他就看都不再看一眼,放心地留给自己收拾,完全不担心敌人冲到近前、若自己来不及杀掉的话,他手上就只有一把弓箭、双眼还只顾着盯住远方不管近处会有什么样的危险。而自己,当然是不会让他这信任失望的,总能及时地赶在夏兵冲到能伤及世民之前,长槊一挑就取了他们的性命。他们的动作交接是如此的流利浑然,简直就是……
……天作之合。
敬德莫名其妙的忽然在脑中腾的冒出这个词来,眼角不觉一跳。
在这个叫战场的地方,在这个叫厮杀的时刻,天地之间,世民与他,就是最相配契合的一对,最无可匹敌的一对。他们二人结成的这个小小的阵型牢不可破——眼前这五六千夏军的骑兵固然攻破不了,就算是他……长孙无忌……也破坏不了。
敬德迎着面前的世民那炯炯的目光,他眼中那喜悦、骄傲、豪迈、自负……的诸般情绪也似通过二人互握着的两手传送了过来,充塞着自己的胸臆。
此时此际的世民,眼内看着的是自己,心里想着的也只是自己——想着他与自己的配合,想着自己与他的配合——,而绝不会有半分片刻想到长孙无忌。只有在这里,只有在这时,才是长孙无忌怎么也无法插足进来,才是自己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拥有着世民的时候……
这样,就好……这样,就够了吧……
夏军见己方五六千人竟都奈何不了对方区区两人,还不断地伤亡,人家却半根毫毛都没有损伤,自然又是气恼又是惊惧,但始终不敢再逼得太近,只远远地留在世民的弓箭射程之外,见世民往后退一步才跟着向前进一步。如此这般,世民与敬德二骑悠游自在地逡巡徘徊,拖着后面一大群夏军远远相随,这情景当真是诡异之极,也滑稽之极。
世民就这样以己身为饵,引诱着夏军慢慢地走进了他沿途留下的伏兵范围之内。待他通过了伏兵圈子,李世勣等三将各率所部骑兵冲杀而出,对追来的夏军狂攻猛打一通。夏军本来就已被世民和敬德二人逗弄得成了惊弓之鸟,此时突然见到有伏兵出现,也来不及细看对方总共才五百骑、而己方人数是敌人十倍之多,竟连接战都不敢,拨转马头就狂奔回营。唐军仗着马快,追上了落在最后的夏兵,一轮斩杀之后,杀了三百余人,还俘虏了领军的两名夏将,直追到夏营之外,见到营门紧闭,这才打着得胜鼓,兴高采烈的回武牢关而去。
回到武牢关之后,李世民还特地写了一封书函给窦建德,言道“足下乃以三军之众,仰哺他人,千金之资,坐供外费,良非上策。”劝他无谓为那即将败亡的王世充卖命,做那为人作嫁的蠢事云云。
然而,一如尉迟敬德早就预料到的那样,夏军虽然被世民这闯营之事吓着了,往后竟是连主动前来挑战都不敢了,一直就龟缩在大营之内。但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的西来,又实在是不甘心吃个小瘪就此退走,仍是继续屯守在武牢关外,仗着人多,武牢的唐军最多只能是前去骚扰一下,毕竟是无法破营。
于是,唐夏两军之间,也一如洛阳城外的唐郑两军一样,战情胶着,一天接一天地毫无进展的对峙了下去……
35 武牢关(之七)
自那次尉迟敬德随李世民二骑闯夏营之后,二人的关系变得史无前例的亲密。
世民每天都召敬德到他书房去,除了巡视军队训练、会见其他将领处理军务之外,整天整天的就是与敬德待在一起。世民对敬德宠爱之盛,在唐军之中可说是到了有目共睹、人尽皆知的地步。
这天,敬德又应召走进了世民的书房。一进门,就看到世民正弯腰往窗边的石墙上做着些什么。
敬德躬身唤了一声:“末将见过元帅。”听得世民随口“嗯”了一声,也没回头来看,仍是继续做着石墙上的事情。
敬德走近前去,这才看见世民手里拿着平日别在腰间的配刀,正往窗边的石墙刻上一道刀痕。那石墙上已经刻了好些刀痕,构成一个个“正”字。原来世民这是在石墙上刻痕记录已经过了多少日子。从他与敬德定下“牧马之计”的那天——也就是三月二十五日——起,刻到今天的四月十五日,已经刻下了二十道刀痕,也就是四个“正”字。这些“正”字刻得不大,如非走近前去仔细辨认,是看不见的。敬德虽然这些日子来天天都在这书房里陪伴着世民,却直到今天正好看到他在刻痕,才注意到。
世民直起身来,一边把配刀别回腰间,一边端详着石墙上的刻痕,喜滋滋的道:“到刻够了八个‘正’字,那就满四十天,我们的计谋就可以实施了。现在已经有了四个‘正’字,今天刚好是过了一半,那可是值得庆贺的日子啊。敬德,我们喝上一杯吧。”
敬德这才明白,世民一直在苦苦忍耐、扳着指头等候他与自己相约的四十天的时间过去。他这样不擅喝酒、平日尽可能是滴酒不沾的人,居然为着熬过了一半的日子而想举杯庆祝,这种心情……
敬德在心中暗暗摇头。世民对长孙无忌那份爱念之热烈深沉,越发的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也只是更添了酸楚苦涩之意。
世民从木橱里取出一个白玉制成的小酒瓶子和两只小酒杯,放在窗台上,把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