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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精细绝伦,却新鲜,烹饪得当,厨工老到。难为他出使带的那个酒糟鼻,双下巴的厨子,一个人两只手,竟然能作出风味截然不同的五六种菜色。
腊月初七。
晨。
我起身不晚,正平君却已经等在厅里了。三个一起用完膳,他差了个随从去办事,只说是稍稍耽搁一会再启程。
坐着无事,四下张望,目光很快有了着落处。
窗外斜斜伸过来一枝红梅,两三根小桠,四五朵盛放,六七蕾半绽,八九粒含苞,十分应景。淡香似有似无,花影如剪如画,正是开得刚好。
“公子,可愿随正平去见个故人?”正平君轻轻拿几乎不离手的竹简敲敲桌子,唤我回神,“近在府中后院。”
他这一路来,唤我公子,或者时临,却绝口不曾用广湖二字。彼此心知肚明,我非广湖,广湖非我。
这故人,想必也不简单了。
我点了点头。
这院子,似乎并无人居住,有人做了最基本的修剪养护,却没有扫灰。
拱门雕花精致,却爬了些苔衣。院中所种皆是长绿植物,从松柏梅到我不怎么认得的藤蔓矮灌木。六分之一院子大的一个池子,不深,池中几支残荷,池旁一个凉亭,其上七八步长的小桥,曲折了一下,东西横跨。
房子坐南朝北,一厅,左右两室,再简单不过的格局。青纱糊的窗,竹篾遮搭。黑瓦灰墙,檐角尚挂了个空鸟笼。
正旁君前面领路,迈进了院子。
我朝穆炎示意,叫他在门口等,而后跟在正旁君后面进去。
绕过亭子,踏了五六米长的小径,两株白梅下,安安静静一尊墨玉碑。
“及晾城三年之约,并非无中生有。八年前,我游历梁国,结识周治侯,于他府中逢一少年,五月后定下此盟。”正旁君蹲身,替那坟掸了枯叶,拨开几条不细蔓。倒也不扯断,把它们缠到另一个方向去。“他姓程,名珲。”
知道我要做的只是听,我静立不语。
“于谋士而言,梁王逊平王甚,故有当年一别。两年后,我提前赴约,他被逼无奈,已成了梁王宫中人。
“再一年半,我出使梁国,借故要人。临走之时,寺御君奉王命,一箭射了他下马,我归期在即,他却重伤难行。而后,梁王只说他已死了,我虽不信,但音信全无,无从着手。
“到两年半前,寺御君战我大平军,阵前遣使,借机暗中送了他过来。”
正旁君起身,背影挺拔,却也萧索寂寥。
“他已灯枯油尽,只得了一年。尚有一弟,孪生,流落失散,据他所忆,自小憨淳。我自当好生替他相顾。平王待我甚重,散了画像于征外军中,治内民间,倒不难。只是,并无所获。
“本以为,既然性子……”
“既然性子憨傻,难免夭于乱世。”我接口,“原来,我刚刚出生之时,姓的是程。”
“你不知么?”
“四五岁之前,并未记事。此后十五年,正旁君已了然了罢?”
正旁君微不可见地颔了下首。
“哥哥么?”我蹲下身去,对着那尊墨玉碑看,一时觉得陌生。
却撇到,我身前,站着的人,玉色锦袍袖中,长指发颤不止。
“你得了那一年幸福,想必走得安然罢。若说有什么放不下……正旁君安好,寺御君安好,时临也安好,所以,尽可以放心了。”
却终究,不能说是弟弟了。
“寺御君他为何……罢了,食人禄忠人事。何况后来……”正旁君恨恨,怅惘长叹,话锋忽然一转,“但,尚有梁王泰然在世!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平王既有天下之志,正旁君有生之年何愁不能。只是,时机成熟了,莫错过就是了。日日担在心里,且不论与安康无半分好处,也不论他会不会不安心,尚有娇妻幼儿,家人一干,正旁君将他们至于何地?”
报仇真那么重要么?那我,是不是先得生剐了邓家,再废了梁长书,而后才能考虑别的?
“时临,言之易,为之难,虽心有歉疚,却……”
“却拗不过心。”
地上的人影点点头。
“心其实只有这么大,正旁君在里头放了一个主君,一座玉坟,一个仇人,一家人等,若是地方不够,定要舍去一个,正旁君选什么?”我起身,等他想了一会。
他一时沉默不语。
也不是定要他回道,不过宽慰之语罢了,“时临会将仇人扔出来。实在扔不出来,也得往角落里挪挪,腾出占去的好地方来。”
两人一时俱静立。
一阵风过,早开的梅落了几片雪瓣,盘旋从枝头飘下。
正旁君伸手接了一片,开口,“时临心里放了多少东西?”
石玲……
嘻哈童年,青春灿烂时,一座衣冠冢,数年阳光,而后,一大片平静。
时临……
张家坡是回不去了……
“一个人,一个院子,一个名字,几个相识,几分欠的情。”
“他?”
“嗯。”
正旁君颇为诧异地转身,看了我一眼,终是忍不住道,“不像。”
“男子与男子间并非只有情爱。”我实在好笑,摇摇头撇开眼,还是忍俊不禁,“以他妻为嫂为娌,以他子为儿为女。他和我虽无血缘,却可为兄弟。”
“院子在何处?”
“尚未觅得。”
“……”正旁君一顿一想,眼里露出一份恍然,点点头,“名字?”
“程珲。”
“相识,人情?”
“正旁寺御,还有故日借宿的人家几户。”
“正旁在祧都尚有郊院几座,聊可养生。”
“多谢正旁君好意。”我一揖,诚恳谢过,郑重道,“但,不如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他的手,托了那瓣梅,说了这么多话,已不怎么抖了。
“昨日,程珲舍梁王,许正旁。今朝,时临去雅院,归山林。”
正旁君眼里流抹微微复杂的神色,而后,并没有犹豫太久,他轻扬手,送了那瓣花归地。
“也好。”
白瓣落入墨玉坟旁,藤蔓矮灌间,不见了踪迹。
四十四
住村子里固然好,找个镇子落户也没什么,但是……我不想再和人有牵扯,目前,不得不说,对那正旁君,对这莫测的世间,还没有足够信赖。
所以,得找个山林,开辟幽居了。
转头,问,“穆炎,你很厉害吧?”
“……”穆炎闻言惊觉,眨了下眼,看我。
继续想。
新开的稻田,一年耕生,三年耕熟。嫁接的果木,一年移植砧木,二年选嫁穗,三年开新花,五年果满篮。蔬菜茎叶类的,烧田轮耕,倒是年年一样。再加上穆炎打猎的本事,攒银子的话……
凑过去,再问,“穆炎,你今年二十二,二十五那年年底讨媳妇不算太晚吧?”
“……”穆炎绷紧肩,往后仰了些身,戒备毕露。
双手合十一拍,收到桌下,偷偷对他拜了拜,“穆炎,要不,你和我,两个,去务农吧?”
要答应哦。
这一日护骑稍做修整,没有启程。因为入了腹地,减去大半,只余几十跟着回祧都。
我和正旁下午聊了会天,原来东平重农抑商,尤重三军。军工,是苦寒子弟最好最快,但也是最险的出路了。
与梁国和其他不少国家古老的家族习惯,死士,大大不同,东平随身的侍卫,是光明正大地选出来的。若说黑衣完全绝迹,倒未必。可起码,正旁君并不清楚那是怎么样的一群人。
奈何他知道穆炎曾经是,居然想叫穆炎和他的侍卫切磋切磋。
我连忙推了。
天哪,我可不想穆炎被挂彩,扭伤擦伤都没有必要。
另外,我是和平主义者!
次日一早起来,厅里尚没有人。
我和穆炎坐了喝茶等,一边去看了看昨日那枝梅。新多开了两朵,都刚刚盛放,五瓣尚未展平,骄傲地舒展,惹人喜欢。
却有婢女开始来上早膳。
“尚要等一人。”我开口,道。
“公子。”一个随从打扮的人上前,双手托盘,奉过一个锦囊,“正旁君昨晚忽收到急信,先一步走了,没有叫醒公子。只叫小人今早呈了这个给公子,交代了小人八个字:归于山林,尚需院子。”
“半夜走的?”
“寅时起身,两刻后出发。”
“急事消息什么时候送到的?”
“小人不知。”
露馅了吧……忽然有紧急消息送到,立马出发,既然你清楚人是寅时起身,怎么就不知道消息什么时候到的。
顿了顿,尚不曾意识到自己答错了,见我不接,开口继续道,“小人是城主府中仆人,公子您将这些退与小人,小人也无法可想。还请公子莫要为难小人,收下才好。”
“后面这句话,也是正旁君交代的么?”
“是的,公子。”
挥挥手示意,他放了东西在一旁,下去了。
我看着那袋子东西发了一会愣。
急事?
平王召令?夫人临盆?老父新丧?幼子急病?
连个名头都没有……
还有这么大破绽一个……
鬼才信。
正旁君家财不是万贯,也是九千贯了。我和穆炎,眼下却分文不名。所谓朋友有通财之义,我和他朋友未必够格,稍些通财却是无妨的。他若不提,我固然自力更生,打工也好,剽窃几首词话卖去也好。可他既然相赠,又不是千金之重,我怎么会执意拒绝。情况若反之,我亦不会留了银子偷跑。
我的性子,像是那种顽固古板的么?
看看外头,天色尚未全亮。
好端端的一行人,大白天的路不走,三更半夜起床,顶着夜风寒峭,这么早就出发,连累仆从十几,护骑数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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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叹一口气,脑袋分外沉重。
想不明白的,是正旁君他自己吧!!!
亏他何等识时务的一个机灵人。
“公子?”穆炎盛了碗粥递过来,看看我垂头丧气,略略不安。
我摆摆手,咧出一个笑示意无恙,接过,扶了碗,小心喝了一口。
——穆炎,你慢慢入了平常日子,学谁处世都好,可千万千万,别学正旁君那种貌似明白,肚里糊涂的。
腊月初九。
及晾城东南百里处,海拔约三四百米高的山林内。
“就是这里了。”避开一丛尖尖的小灌木,踏倒一片枯而不倒的长草,抬头望了望不见尽头的竹海,估计了一下和来路山溪的距离,最后查看了一遍风水。
拍板,敲定了造房子的位子。
穆炎放下包裹,而后是一大包铁器,那里是镰刀斧头锄头锤子铲子耙子锤子镐钉,还有菜刀,修花木的长剪和搭着针线的小剪。
当然,都没有装把。
此处并无人烟,距离最近的村子直线距离已有二三十里。若要买卖东西,还得再走上两个来时辰。
的确很不方便,但,不会牵扯到别人。
——若不是张家坡那三字,我当初,如何会无法可想,落得任梁长书摆布的地步。
至于穆炎,他自保不难。
路上碰到过野猪之类。那个,一般而言,都是穆炎处理。
卸下肩上两支长弓,两捆箭矢,一只兔子,放下包裹,解下腰上一大捆韧绳,我瞄上了不远处的一棵柏树。
“穆炎,你的匕首呢?”选了一根长得不错的枝条,盯紧,朝后伸出一只手,“我们有上好的斧头柄了。”
而后就是镰刀柄、锄头柄、铲子柄……
暮色降临前,搭起了个临时睡处。不清楚这里是否有群居的豺狼,在地上睡未必安全,于是起了个五米多高的铺子。
用带上来的上好草绳在竹林里挑了七八株长得不错的,张网,一杆杆勒了,收紧绳,架了枝条。上头横一杆新砍的大臂粗细的树枝,割了长草就地扯几叶一端扎紧捆成束,一束束盖密实了挡了风,留一个出入的口就是。
扁扁的锥形“屋子”,里头三件披风,几张包裹油布,就是被褥了。农具弓箭都挂在外头伸手可及处,至于枕头毛巾帐子之类……
对不起,统统没有。
漱口的盐倒是带了不少,毕竟食不可缺。
“穆炎!”
半空落下一个人影来。
“这、这只活的……”我退开半米,指指身旁从草堆里面冒头的野山鸡。
它翅膀和脚都被捆了,喙上也扎了一圈草,并不能如何了我。可是,火光映照之下,那两个小眼睛,尤其诡异,仿佛无声控述。
——为什么没有处理了?
我烹饪史已经将近二十多了,但是,的确没有宰过活的家禽,连鱼也没有。卖场里大多是处理好的冷藏盒,以及屠宰清理完毕的整禽。就算有活物,选完,等待一两分钟,就是干净利落的出来了。谁会特意去看那过程啊。最多,也就是煮上一盆鲜虾,蒸两个活螃蟹之类。所以,肉,和动物,对我而言,界限分明,绝对两个概念。
晚餐的炖牛肉,和我家的小狗或者小猫被宰了、放血、剥皮、掏空内脏、炖了……
绝对是两回事!
……连想想都很……
“今天够了。”穆炎道。
“哦。”很想说把它宰了吧,这么关一晚上太不人道,对我对它都是折磨。
终究不知道怎么和穆炎解释理由,只得敷衍了,“那个,没别的事。”
“……”穆炎在火对面坐下来。
我扔过一捆草盖住那只鸡,眼不见为净。离它远远地坐下,继续烤东西,一边看看上头。
这睡铺我上下十分不方便,他却轻松。
哼,明天——不,今晚!
绳梯,绳梯!
半生石 正文 第45…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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