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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舒服。
蒋清关注着他的表情,却什么也看不出来,有一种出拳打在绵花上的感觉,却仍不死心:“啸天这样信任你,他现在身体不好,很难再操持社团,你会回来帮他吗?”
林小健长久地沉默着,沉默着,直到耳边响起熟悉的旋律。他轻轻回头,乐池里琴声如水,缭弄耳根,把昔日一切美好的回忆都唤回来,他感慨万分地想起从小长大的地方,那个曾属于他的家,华贵的大厅里,也摆放着这样一架钢琴,从前,那是汪煜的家,继而他想起红梅别墅、想起茂名公寓,想起他所经过的地方,现在都是伤痕累累……
蒋清见林小健只凝神于音乐,冷落了她,忍不住道:“知道吗,你父亲林健会弹钢琴,他……”
林小健一脸冷然:“不要提我父亲!”
蒋清被他一下子噎在那里,气氛又冷了许多,过了一会儿,林小健缓和道:“义父喜欢这只曲子。”
蒋清沉吟一下,起身向乐池走过去,路过吧台时又要了一杯马提尼,她把酒杯放在钢琴上,和大胡子琴师试着勾通,最后发现他是法国人,交谈了几句,琴师笑着让出琴凳,蒋清重新拾弹起这支《月光奏鸣曲》,她显然技高一筹,把全场人的目光都集中过去,她习惯这种注视,头优美地昂着,不时地回头望向林小健。
一曲弹罢,琴师带头鼓起掌来,蒋清又走回来。不知林小健是否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她现在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林小健望着她重新落座,目光澄澈:“我知道,你是想告诉我义父喜欢这首曲子,是缘于你们美好的过去。历经二十年,您肯原谅他,在最困难的时候回到他身边,这本身就是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义父为情所困半生,我现在只为他老人家高兴。我们之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永远也不会提及,蒋阿姨你大可放心。”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终于说出:“我决不会再做你们之间的障碍!”
蒋清得了这样的保证,仍然不信:“你……真的不说?”
“不信我!”林小健面色一变,声音也提高了些。
蒋清吓了一跳,生怕功亏一篑:“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我知道!”林小健打断她,沉默良久才艰涩道:“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你,是为我自己。我现在怕见到他,我不能面对他,因为我无法拒绝他对我说的每句话,每一个慈爱的表情,我怕听他再叫我健儿,怕他叫我留在他身边!二十年来,我已经把他的生活搞到一团糟,怎么再忍心破坏他的幸福。”
“小健!”蒋清被他巨大的压抑所震撼,不由脱口而出:“你还在怨恨我吧?”
林小健直视她:“我不想说假话,我曾经恨过你。但知道真相后,我想我明白你这二十几年的痛苦!”
蒋清得到这一句,非常动容。
林小健神情庄肃:“蒋阿姨,我是晚辈,有些话不应该由我说出口。但今天我们既然坐在一起,我还是要说出来。就因为一年前的冲动,我失去了几位朋友,一想到连累无辜的生命,我一生难安。大错一旦铸成无法弥补,我们都有这样的教训。蒋阿姨,您是个能干的女人,您的言行足以影响到别人的命运,希望今后诚善待人,三思后行!”
蒋清如何听不出来,这冲动二字,林小健虽未明言,但无疑也包括了她,这分明是教训了! 蒋清恼怒起来,面红耳赤想要再说什么,林小健竖起一只手制止了她:“我也对小康有过承诺。我觉得社团在这个当口,我的出现,只会带来更多的烦恼和麻烦。我希望阿康快些成熟立事,您和阿器能早日和义父团聚。我不是永远不见义父,到我真正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我再回来报答常家的养育之恩。 ”
话说到这里,蒋清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再气,不仅点头赞道:“你很懂事,也很有志气!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阿姨相信你会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
她推过来早已准备好的一张支票,还有一个信封:“这是一些钱,还有我在美国朋友的地址,你有困难找他们,他们会帮助你!”
她存了最后一点戒心,没把自己在美国的地址告诉他,实际上,常啸天正打算和她一起赴美定居,她最担心的,不是林小健会留在上海重回忠义社,而是他即将负芨要留学美国。
林小健只拿了地址,站起来点头道:“好好照顾义父,再见!”
第二十八章 分别亦难
经过近五个月的休养生息、韬光养晦,常啸天的一朝摊牌,打乱了姜琛的全盘计划。
民国三十八年的元旦,也就是公元一九四九年的开端,对节节胜利的共军,对南京政府下达的战时转移计划,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长远的眼光,姜琛就只当这番撤离是权宜之计,他梦想早晚有一天,他还会重返上海,所以他一点没想过要在走之前搞垮天华公司,他只是在天华提取了大额的现金,兑成黄金带台备用,他固执地以为,忠义社永远会是他的囊中之物,是他的大本营,是他源源不断的补给。自奉戴笠之命搜集忠义社的情报开始,他就盯上了这个社团,在他赴任上海第四情报组组长职务之际,他刺杀常啸天、控制惠若雪,扶植常小康,镇压胁迫社团元老,个中艰辛唯有自知,享受起来也格外理直气壮。
当发现心血之作一朝将失,可他又偏偏军命在身,不暇顾及,内心之痛可想而知。
种种迹象证明,他对忠义社的掌控,在他即将撤离上海的前三天戛然终止,在警备司令部宣铁吾那里,他得知常啸天居然通过诉状的方式,告他谋杀,告他侵犯私人财产,还威胁说要向公开他制造巨性烈性毒药的老底。宣铁吾对此态度暧昧,做为上海军警之首,他对南京保密局在上海的所做所为,向来既合作又排斥,他只是居高临下的告诫姜琛,要他干净利落地完成撤离任务;在南京保密局那边,姜琛和他的情报组一直得不到足够的重视和信任,此事一出,南京方面更是指斥他办事不利,授人以柄,明里暗里已有消息传来,说赴台后将有新的人选来接替他的职务。
姜琛觉出在上海要大势已去,但他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一个视荣耀和地位如同生命的党国战士,一个曾功勋着著的远东间谍之花,他绝不甘心自己就这般黯然谢幕,他蝎王的事业还要延续,那是他半生的心血,他准备利用这三天,轰轰烈烈孤注一掷,夺回他的所失,为此,他不惜铤而走险,他想总有一天党国会理解他的苦心孤诣,理解他在上海创造的丰功伟绩。
他的全部赌注,压在年轻的常小康身上,他知道,现在只有这个小东西,才可以当上忠义社最合理合法的继承人,为他继续攫取利益,他已经同父亲彻底决裂,况且他的母亲又成了他的女人,现在常家母子对他姜琛应该已经是死心塌地。
从常啸天宣布遗嘱后,常夫人惠若雪也完成了她最后的蜕变,对常家、对丈夫最后一丝连系,已经被常啸天绝然斩断,挂在头上近二十年的常夫人这个名份,已经再不属于她,她现在只有姜琛一个人可以依靠了。当她成为姜琛肃清计划最坚决的支持者时,她表现出来的心计之狠辣,谋略之深远,连姜琛也自叹弗如。她坚定地认为,如果要小康还留在上海,还主持忠义社,要斩除的常派余孽,首当其冲应该是社团的第一继承人林小健,其次便是邵晓星和雷彪,唯一与姜琛想法相左的是,她并不赞成马上除掉常啸天,她还是想要他再做一回活死人,为常小康社长挟威助力。
她最坚持的,倒是和儿子常小康不谋而合,那就是要来分常家一杯羹的那一对母子,那当真是眼中钉、肉中刺……
一个鼻子高高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呢子大衣,浓黑的头发在萧索的风中冒着热气,他的嘴角俏皮的向上翘着,兼之高大的身材,让人很是侧目。他手中拿了一张小卡片进进退退地在黄渡路寻找,当停在一家小旅馆的时候,对面的留声机正播着一首颇为有趣的歌:“三轮车上的小姐真美丽,大大的眼睛细细的眉,西装裤子短大衣,张开了小嘴笑咪咪……”
他也笑咪咪地推门进去,堂里点了电炉,有些扑面的热气,一头卷发的老板娘正在撸臂挽袖骂着伙计:“侬格下三滥、猪罗精!……”瘦小的伙计套袖下夹了一只扫帚,洗耳恭听,唯唯诺诺,起因看来是地上一堆打碎的杯盏。
老板娘如何能不气呀,年关将近,市面惨淡,金圆券越来越象废纸,战事使得人心惶惶,已经开始有前方下来的的伤兵衣衫褴褛地蛮横来去,上海人刚过回了几天精致滋润的生活,哪还再经得起战乱和炮火。她正骂得起劲儿,抬头见了一个漂亮的后生,正盯着她惊笑地看,衣着看上去倒是相当气派,可这眼神实在叫人不受用,便击掌大声道:“看什么看什么,侬有啥事体?”
年轻人忍笑晃晃手中的地址,拉长声调,口音还是很奇怪:“这里,黄渡路兴盛旅店?我找林小健!”
老板娘向伙计一撇嘴:“领他去!回头给我扫干净,笨头笨脑阿木林!”
伙计赶紧跑去大声叫门,年轻人兴奋一路走着,忍不住叫了出来:“林小健!林小健!”
门打开了,里面的人倒象是跑了一段路,竟有些喘息:“啊呀,蒋器!真的是你吗?”
“是我!”蒋器的笑容别提多开心,进而一张手臂,向林小健抱了过来:“上帝,真的是你!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热情毫无矫饰,林小健的心象开了一扇门,一下子涌进了阳光。
轻雪飘飘,把庄重巍峨和繁华绮丽全部笼罩在一派奇妙的洁白中,洁白并不持久,因为雪花落上路面、落上橱窗、落上高楼大厦,就立刻准备了消融,旧痕未灭,新雪飘至,整个城市便暂时朦胧在不稳定的纯净之中,一样的景致,落入不同的眼中,感受不同,全关乎心境。
林小健目不转睛地望着身边的大男孩,自然而然地生出兄长的情愫:“什么时候回来的?”
蒋器看着手表:“刚下飞机,五个小时。快告诉我,你这两年在哪里?”
“南京、上海都住过。你怎么样?身体好不好,有没有再犯哮喘?”
“早好了,我现在不知有多棒!”
蒋器也在打量林小健:“你瘦了!而且……好象老了许多!”
林小健苦笑着摸摸脸,望着清冷的街道:“上海也萧条了许多,就象繁华过后的梦影,掩不住满目疮夷了。”
蒋器的样子活泼乐观:“和她说Bay…bay,美利坚合众国欢迎你。”
林小健笑了:“蒋阿姨都告诉你了?”
“不光这些,还告诉我许多,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们上次分手的时候,你让我一个人去见常啸天,是有预谋的!”
“哈,你已经知道了!”林小健喜出望外。
“知道了怎样,不知道又怎样?”蒋器神情淡漠:“这事很讨厌,我不想提!”
林小健不由站下了,半天才正色道:“阿器,认祖归宗是很重要的事,岂能这样草率简单?”
蒋器做个鬼脸,样子活像吃了苍蝇:“这么多年没他我活得很好,现在反而觉得耻辱,特别是那个常小康更叫我恶心!”
林小健想了想,委婉劝道:“其实阿康并不象你想象得那样坏,他只是被宠坏了,任性而已,你也有任性的时候吗!对了,你信基督,应该懂得宽容和谅解呀。”
“难道他打我右脸,我再把左脸伸出去给他打?他可是要挖我眼睛呀!”蒋器一想起来还是气愤不已,他开始转用英语:“林小健,这世人很少有人有你那样的本事,可就连你差点死在他们手上,你居然还要替他们说话?其实你大学都没念完就进了黑社会,常家只把你当成报恩的工具,继承他衣钵的传人,从来没把你当成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我听蒋清说他和他的老婆儿子还在明争暗斗,这种黑色家族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令人不齿,人人避之不及,我可不想沾上!你懂我的意思不?”
林小健愣了,他听懂了,一时间竟然找不出话来反驳。
蒋器继续道:“姗姐姐总夸你聪明,有见识,我不信你看不出社团那些内部秩序,根本就是可笑的封建迷信和盲从,你身受其害,该比谁都清楚,它有多么迂腐和陈旧。”
林小健沉默了半天,才轻轻道:“也许你说得对。可是人不是孤孤单单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有些情感是注定存在的,譬如亲情,是谁也无法改变的……”
“如果感情变成枷锁,那就应该摆脱掉。”蒋器干脆道。
林小健深深地望着蒋器,望着那张和义父小弟肖似的面孔,一时间有许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有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