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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因的肩膀由于欢乐而科动着,他看到安德烈在笑,点点头。“你看,跟那个比起来,我们这里可以说是菜市场。”他又喝了一口,用餐巾轻拭嘴唇。“现在回到正题,告诉我几件事情。”他说。“上次你见到这个叫狄诺伊的家伙时,你有没有印象他是否考虑卖掉塞尚?他看照片时,眼角有没有泪水?还是说漏一句什么?赶紧打电话到‘佳土得’去?或是任何类似的反应?”
安德烈回忆起库相岛那天晚上的反高潮。“没有。如我先前所说的,唯一不寻常的事情是,他一点都不惊讶。即使他有,他也掩饰得很好。”
“难道你认为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吗?”那双浓眉快速地上下跳动。“我对法国人完全没有不敬之意,不过他们并非以善于掩藏情绪闻名。冲动,没错。夸张,经常。深不可测,几乎从来没有。这是他们的魅力。”
“控制得很好,”安德烈说道。“我想这样说比较恰当。或许只是因为我是个陌生人,不过我觉得他在回答问题之前,总会多想一会儿——一两秒的时间。他的话都经过大脑的。”
“老天爷,”派因说道,“这很不寻常。要是大家都像他,那这个世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好险,卖画这个行业大部分的人都没这个习惯。”他抬头瞥了一眼酒保,以手指打圆圈来表示他需要再来杯苏格兰威士忌。“今天下午我打了几通电话,我必须承认我说谎。我说我是一个认真的收藏家——不便透露姓名,好保护我的工作,理所当然——我想在市场上搜购塞尚的画,是个德行高超、资金庞大、全球各地皆能付费的顾客,反正就是说了那些鬼话。啊!谢谢,汤姆。”派因停下来喝一口。“接下来是比较有意思的部分。一般来说,当你把一条像这样的虫放人水里时,要等会儿才会有鱼来咬。但这次不同。”
派因暂停,将头倾向一边,有几秒钟的时间他安静地注视着安德烈那张专注的脸庞。他似乎很满意这样的观察。“让我实话实说。如果这中间有交易存在,我很想了解了解。我的年纪已经不小,而且这些事情不是每天都会发生。因为是你告诉我的,所以让你分一杯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再次停顿,两个男人打量着对方。
安德烈不晓得要说什么,只能用他的葡萄酒寻求掩护,顺便理理头绪。这件事情从未让他想到钱;其实他只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你真的认为可能吗?一笔交易?”
“谁知道?那幅画我明天就可以找到三个买主,要是他真的要卖的话——还有如果狄诺伊愿意让我处理的话。”
“你认为他想卖画?”
派因大笑,使得坐在对面的会员皱起眉头,从他与马楔尼的神交中抬起头来。“你在避重就轻,亲爱的孩子。除非我们做些家庭作业,否则我们无法确定。”
“我们?”
“为什么不?我了解卖画这个行业,你认识狄诺伊。我觉得你是个诚实的年轻人,而我则是绝绝对对的童受无欺,不过这是我自己说的。总之,这似乎是我们可以合作的好理由。让我再帮你叫些葡萄酒。”派因的目光仍然留在安德烈的脸上,手指再度向酒保打圆圈。“怎么样?要不要参加?可能很有趣。”
安德烈发现派因是个很难让人拒绝的男人,而他也没办法立即想出任何他应该尝试的理由来。“我不会因为钱参加的,”他说。“这件事钱并不重要。”
派因的反应是脸缩成一团——如此的严重,以至于两道眉毛都快相撞。“别傻了。钱从头到尾都很重要。钱就是自由。”眉毛回到平常的位置,派因的脸放松成笑容。“不过要是能使你觉得好过一些,你可以找一个崇高的理由告诉自己。”
“是什么?”
“我的年纪。”
安德烈望着他银白的头发、眨动的眼睛、时髦而稍稍倾斜的蝴蝶结。可能很有趣,派因已经说了,而安德烈的感觉也是如此。“好吧,”他说。“我会尽力而为。不过我还是必须工作,你知道的。”
“很好。我再高兴不过了。我们会安排工作时间,你不用担心。现在让我告诉你今天下午我听到了什么。”派因等着酒保将安德烈的酒杯放回来,然后悄悄地喝了一口酒。
“我们不能太兴奋,”派因说道,“因为这甚至还不是成熟的谣言;倒像是个小念头。不过就如我们所说的,反应来得相当快,就在我放出风声几个小时之内。有一个在市立美术博物馆做事的小老太婆——每年我都会请她吃两三次午餐——她的耳朵可以说是全市最长的。根据她的说法,我想一定是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谈话,或是在某人的桌上倒着读人家的便条纸之后,有一个很小很小的传闻,在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一幅很重要的塞尚的画将会出现在市场上。当然,没有具体内容,毫无细节可言。”派因的身体往前倾以示强调。“除了这一点:这幅画是私人所有,未曾牵扯到任何博物馆,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流通了。这个跟我们的情节相符,不是吗?”
安德烈也不自觉地前倾,直到发现自己如此靠近派因。“也有可能是另外一幅画,对吧?我是说,他是个多产画家。”
“他当然是。首先,他画了六十幅圣维多山的画,而且死的时候,手里还提着水彩笔。不过还是太巧合了。”派因看看他们的空酒杯,然后看他的手表。“你能留下来用晚餐吗?酒可以喝,食物很容易消化。除非你今晚还有更精彩的节目?”
“塞鲁斯,如果我告诉你我目前的社交生活,你听了铁定会想睡觉。这些日子我交往的都是那些会叫我系安全带的女孩。”
“真的?你应该试试寇特妮。有味道的小妞,不过她在交男朋友方面,运气不怎么好。我遇过其中一两个——二十五岁看起来像中年人,非常自恋。无趣得令人难以置信。”派因签下吧台的帐单,站了起来。
“吊裤带和条纹衬衫?”
“和内衣裤还满搭配呢!我敢肯定。到餐厅去吧。”
他们离开酒吧,进人少说可容纳三百个哈佛精英的双层房间,停车场还可以拨出来供员工使用。装潢格调介于豪华宅第和狩猎房舍之间,到处都挂着动物标本,派因解释说,其中有不少是泰呢·罗斯福打猎队的受害者——大象和野牛的头、牛角和象牙、一大付废鹿角。人类纪念品则以肖像的方式存在,神情高贵的有钱人。“不是俱乐部的总裁,就是美国总统。”派因说,此时他们走过主房间。在他们上面,”宽敞的大厅摆放着更多的桌子,安德烈注意到用餐者之中有几位是女性,在如此阳刚的环境里有点令人惊讶。“我们是大学俱乐部里面最晚让女人进来的,我想是在七三年的时候。也是好事,比着墙上的野生动物让人愉快多了。”
派因向邻桌的熟识打招呼——一个修长、衣冠楚楚的男人,留着令人瞩目的八字胡,尾端还有充满异国情趣的小望。“那是查铺曼,优秀的法律高手,会吹竖笛。跟他在一块的那个毛茸茸的老兄,经营好莱坞的制片厂。他没戴太阳眼镜,我几乎认不出来。我猜他们两人在一块一定没干什么好事。好了,你想吃什么?”
安德烈从简单、干脆的菜单上,选了蛤蜊鲑鱼碎肉,然后看着派因在点莱表上填下他的抉择。这是安德烈第一次在美国大学的俱乐部用餐,他发现这地方虽老式,但很能够让人放松下来。这里不像纽约的许多餐厅,不会有失业演员跑来对你不断地背诵当天的特餐,仿佛非要你点它们不可。身着红夹克的服务生很少说话,如果有,也都是轻声细语。他们灵巧而不引人注目。他们知道自己的职责。安德烈相当希望自己曾经上过哈佛大学,如此一来,每当曼哈顿的噪音变得令人无法忍受时,他就可以到此地来避难。
在第一道菜消除他们的饥饿感之后,派因继续他在酒吧里的谈话。“第一步,”他说,“我个人觉得,就是要找出这幅画在哪里。你猜会在哪里呢?”
“这个嘛,我们知道它不是在狄诺伊所说的地方,坎城的画廊里。我想它应该被送到某地清洁。”
“不可能,”派因说道。“它没有那么古老,在你帮《DQ》所拍的照片上,画上的小姐和她的瓜看起来都很健康。再猜?”
“重新装框?他们把它放入货车里时,它并没有画框。被送到他在巴黎的房子?藏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天知道。也有可能已经回到法拉特岬了。”
“的确。”派因点头。“可能在那儿,也可能不在。我们目前必须查清楚,我想那就是我们该去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中,这个时候是再怡人不过了。”
“法拉特岬?你是认真的?”
“还会有其他地方吗,亲爱的孩子?如果这幅画不在它该在之处,那么我们已经撞上某件好玩的事情了。万一它就在它该在的地方,我想我们可以直接前往帛琉,在‘保留区’酒吧借酒浇愁。我已经二十年没去那了。”派因看起来就像是个学期快结束的小学生。“我告诉过你,会很有趣的。”
安德烈对这个逻辑无法提出辩驳,也不想提出。跟这个随和的老头度个假,也许会很有意思;反正他明天就要去欧洲了。因此他们最后决定在尼斯碰面,就在安德烈结束他那整理房子的宏伟任务之后。当晚的其余时间,在品尝了难以忘怀的陈年干邑白兰地的同时,他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想办法如何在不干扰法国警方的情况下,进入法拉特岬的房子。
安德烈按下门铃,透过对讲机表明身份。六十秒之后,门被一个像是刚从第五街疯狂血拼回来的人打开——一位苗条的年轻女子,看起来就好像她花了将近一整个早上以及她父亲大笔的金钱逛街,以购得当天所需的行头。一件喀什米尔毛衣、一条丝巾、一件窄短但华丽的法兰绒裙,还有那种以盎斯定价的鞋子一一跟以及薄如纸的鞋底。从她对安德烈微笑的方式看来,她可能已经等了安德烈有一辈子之久。“请跟我来。”她说。他愉快地听从她的指示,她领着他走过铺有黑白瓷砖的走廊,进入小书房。
“派因先生马上下来。您要喝咖啡、茶或葡萄酒?”
安德烈点了白酒,招待得如此周到,他觉得有些不安。他打电话给派因已经显得唐突;虽然他提到年轻画商的名字以及“塞尚”这个神奇字眼,但并没有详细说明造访的目的。派因一定是把他当作上门的顾客。他抚平夹克,低头看鞋子,在书房红棕色的镶木地板上,显得黯淡无光,于是以一脚站立,在自己的裤管上拭去鞋头的灰尘,就在此时,女孩回来了。
“来。”她给他另一个微笑,还有一只凝结着水汽的水晶杯。“他刚讲完电话。请坐,不要拘束。”她走出去时把门带上,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香水味。
安德烈放弃处理鞋子,开始打量房内的摆设。它很像是历史悠久的绅士俱乐部内安静的一角——护墙板、皮制扶手挎、一块细致但褪色的东方地毯、两张上等的十八世纪样式备而不用的桌子、蜂蜡的香味。安德烈惊讶地发现,四周并无画作;或是任何能够暗示派因职业的物品。房内推一的图画是两帧很大的黑白照片,井然挂在小壁炉的上方。他走过去瞧个仔细。
照片因为年久而发黄的色调,跟上面的年轻人成了明显的对比。在左边,一群正要长成大人的男孩,穿着正式的黑外套以及浆过的高领衣,手插在口袋里,对着相机展示出各式装饰用背心。往后梳着油亮头发的脸庞,圆而严肃,近乎高傲,凝视着远方,仿佛摄影师不在那里。人物下方的文字说明是:伊顿,一九五四。
另一张照片上是较不正式的一群。更多的年轻人,这次穿着打网球的衣服,毛衣垂挂在他们的肩膀上,老式的网球拍随意地被握在身前。他们有着晒黑的肤色,在灿烂的阳光中微笑着。哈佛,一九五八。正当安德烈从一幅望到另一幅,看看能否找出一张相同的脸孔时,门打开了。
“我就是最左边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好像他的鼻子底下有气味。你好吗?凯利。抱歉让你久等。”安德烈转身看到塞鲁斯·派因满脸的笑容以及伸出来的手。
他很高,有点驼背,满头银发往后梳在宽广的额头上方,一双犀利的眼睛和令人印象深刻的长眉。他着欧洲款式的灰色斜纹软呢西装、一件淡蓝色衬衫,还别着一个牛油色的丝质蝴蝶结。就像他的房子,他看起来保养得相当完善。安德烈估计他的年龄在六十左右。握手干涸而有力。
“谢谢你接见,”安德烈说道。“我希望我没有浪费你宝贵的时间。”
“哪里会。跟大卫的朋友会面,总是很有趣。非常聪明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