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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去,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殷师兄就趴在傻二身边,他的头巾被打糊了一块,压得他必须把脸贴在泥地上,他嘴巴上
蹭了一大块泥印子,气得他脸憋得通红,眼珠子直掉泪,奶奶娘地大骂,愈骂火愈旺,忽然跳起来,用那扯人心的尖嗓
子大叫一声:〃 操他祖宗,我娘叫他们糟踏,我把他们全操死!〃 就像疯了一样舞着宽面大刀冲上去。他那穿着白孝鞋
的脚,几步就闯入乱阵中间。应声的团民们立即全都蹿起来,迎着飞蝗一般洋枪子儿上,不管谁中弹倒下,还是不要命
往前冲。傻二自然也不管身上有没有法了,夹在团众里,一直冲入毛子们阵中,挥刀舞辫,碰上就打。耳边听着哧哧枪
子儿响,跟着还有一阵阵助阵的鼓乐声从身后传来。这乐曲好熟悉!是《鹅浪子》吧!它这悲壮的、尖啸的、凄厉的、
一声高过一声的声音,好像带着尖,有形又无形,钻进耳朵,再使劲钻进心里,激起周身热血,催人冒死上前,叫人想
哭,要怒,止不住去拼死。呀!这就是刘四叔那小管儿吹出来的吧!他来不及分辨,连生死都不分辨了。一路不知辫子
已经抽倒了多少毛子。忽然轰一响,眼一黑,自己的身子仿佛是别人的,猛地扔出去,跟着连知觉也从身上飞开了。待
他醒来,天色已暗,周围除去几声呱呱蛙叫,静得出奇,他糊里糊涂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再一看,原来躺在一个水
坑里,多亏这坑里水浅,屁股下边又垫着很厚的水草,鼻尖才没有沉到水面下边,不然早已憋死。他从水里站起来,身
上腿上都没伤,肩膀给洋枪子削去一块肉,血染红了左半边褂子。他爬上坑边一看,满地都是死人,有毛子,也有团民,
衣服给小雨淋得颜色深了,伤口的血却被雨水冲淡,一片片浅红濡染尸体与草地。他忽发现殷师兄和一个毛子死死抱在
一起,一动不动卧在地上。他用手一掰,原来殷师兄的大刀扎在毛子的胸口里,毛子的枪刺捅进殷师兄的肚子,早都死
了。在湿地上,那孝鞋白得分外刺眼。他四下把团民的尸体翻翻看,没有发现一个有气儿的。不知为嘛,他急于离开这
地方。他辨明方向,往城池那边走。走不多远,忽见一个黄土台上,横躺竖卧一堆死人。细看竟是他老家来的吹歌会,
已然全部捐了性命。牛皮大鼓被炸裂,木头鼓梆还冒着烟儿,地上扔着唢呐、笙、小钹、鼓槌。在这中间,斜躺着一个
老头儿,头上的包布脱落,脑壳露在外边,给雨淋得像瓜似的,冒着幽蓝幽蓝的光。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九孔小管,呀,
正是刘四叔!他差点叫出声来。当他俯下腰给刘四合上眼皮时,心里一阵难受,并涌起一股火辣辣的劲儿来,头发根儿
都发炸,他猛扬头,一甩辫子,要只身闯入紫竹林决死一拚,但他忽然感到脑袋上的劲儿不对,再一甩,还不对,辫子
好像不在脑袋上,扭头看,还在后背上垂着,真怪!他把辫子拉到胸前一看,使他大惊失色,原来这神鞭竟叫洋枪子儿
打断了,断茬烧焦卷起来,只连着不多几根。掖在辫子里边的黄表符纸也烧得剩下一小半。嘛?神鞭完啦?啊!他蒙了,
傻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时好似提不住气,一泡尿下来,裤裆全湿了。天黑时他才回去,却不敢回家,又怕路上撞
到熟人,叫人看见。他用曹老师给他的那块头布包上脑袋,进城后赶快溜进老丈人金子仙家。金子仙听了,惊得差点昏
过去,待他神智稍稍清醒,就忙把傻二严严实实藏起来,千万不能叫外人听到半点风声!
十三 只好对不起祖宗了
天津城陷后,很长时候,没人提起傻二。有人说,他去紫竹林接仗那天,踩响毛子埋的地雷,丧了性命;也有人说,
他叫毛子们施了法术,关进笼子,还用电线捆起神鞭——那时人不知电线怎么回事,以为其中有魔——装上船,运到海
外展览。庚子变乱之后,一连几年,人心不定,社会不宁。毛子们拆去天津城墙,又把租界扩大一倍,天津地面上的毛
子更多起来。中外一仗,有人打明白了,不再怕毛子;有人打糊涂了,更怕毛子。他们想,天上诸神下界,都拿毛子没
辙,一条神鞭,即便真是祖宗显灵,也顶不住戗。金子仙人够精细。他把傻二这么一个五六尺,咳嗽喘气的大活人,藏
在家里半年多,居然没人知道。傻二养好肩上的伤,断辫子却一直没长好。那辫子是给洋枪子儿斜穿肩膀打断的,上边
只剩下半尺多,养了半年,长过了二尺却愈长愈细,颜色发黄,好比黄羊屁股上的毛,而且尖头出了叉儿。头发一生叉
就不再长,辫子少了一尺,甩起来不够长,也没劲,打在人身上就像马尾巴扫上一样。这些天,金子仙父女和傻二的心
情极糟,真像打碎一件价值连城、祖辈传下来的古董。金子仙跑遍城内外的药铺,去找生发的秘方。直把腿肚子跑细了
一寸,总算打听到估衣街上瑞芝堂的冯掌柜有这样的秘方。金子仙马不停蹄来到估衣街,谁知药铺的掌柜早换了蔡六。
蔡六说冯掌柜在半年前,洋人洗城时,叫一堵炸塌的山墙压死了。金子仙不死心,又幸亏他鼻子下边长了一张不嫌费事
的嘴,终于在北大关〃 一条龙〃 包子铺后边找到冯掌柜。冯掌柜如今在一间豆腐块大的门脸房摆小糖摊。一提药铺,冯
掌柜就哭了。原来,庚子变乱之时,聂军门武卫军的马弁们在估衣街上,乘乱烧抢当铺,大火把瑞芝堂药铺引着。蔡六
抢在水会来到之前,把帐匣子扔到火里,药铺的钱账,早就由冯掌柜交给蔡六掌管,花账、假账肯定不少。这一烧就没
处查对。火灭之后,蔡六买通一伙人,自称是债主,向冯掌柜讨债,冯掌柜拿不出账来,蔡六又里应外合,点头承认铺
子欠着这些人债款,由着人家说多少给多少,真把冯掌柜逼得倾家荡产。最后把药铺盘出去,才把债还清,谁知收底盘
下这铺子的正是蔡六。冯掌柜抹着泪说:〃 这应了一句老话,真能治死你的,就是身边的人。〃 金子仙感慨不已。人活
五十,都经过九曲八折,都有追悔莫及的事,联想傻二的辫子,他后悔变乱时,不该叫傻二和菊花住在城外,若在身边,
他决不叫傻二去和洋枪洋炮玩命。他见冯掌柜胆小怕事,老实软弱,不会在外边多说多道惹麻烦,就悄悄把傻二辫子的
事告诉冯掌柜。他明白,如果他胡诌一个什么亲戚得了鬼剃头,冯掌柜不会拿出秘方来。他话到嘴边,犹豫一下,不自
主用点心眼儿,只说傻二喝醉酒,辫子叫油灯从中烧断的。冯掌柜听了,叫道:〃 呀!神鞭断了,这还得了!你老别急,
我这儿有个祖传秘方,还是太后老佛爷用的。这方子我没给过任何人。前年头里,阮知县得秃疮,掉头发,我也没给他
使过这方子,只给他抄一个偏方。偏方和秘方是两码事。我祖上传这方子时,有四句诀:' 青龙丹凤,沾上就灵;黑狗
白鸡,用也白用。' 傻二爷不是凡人,那辫子是祖传法宝,只要用上这方子,保他眨眼就生出黑油油的头发!〃 金子仙
叫道:〃 太好了!我就信祖传的!人家告我紫竹林一家德国药店,卖什么' 拜耳生发膏' ,灵透了,我就不信。不信洋
人比咱祖宗高明。〃 冯掌柜听得眉开眼笑。他先收了摊子,关上门,然后打开屋角的花梨木箱子,从箱底取出一个紫檀
小匣,开了钢锁,捧出一个用宋锦裹得方方正正的小包,上边系着一条黄绫带子,解带剥包,再把一层又一层缎的、绸
的、绢的、毛纸的包皮打开,最后才是一块玉片压着的几张药方。药方的纸儿变黄,那些拿馆阁体的蝇头小楷写的字依
旧笔笔清晰。他恭恭敬敬把药方放在桌上,用镇纸压牢,取了纸笔,一边郑重其事誊抄,一边把各药的用法细心讲解出
来:〃 这是《千金方》。荨叶,麻叶……各三两……米泔水煮汤,要等它不凉不热时拿它给傻二爷洗发。它有促生毛发
健旺之效。这是《圣惠方》,本是太后老佛爷最喜爱的梳头药。总共三味药,榧子,三个,去壳;核桃,两个,带皮;
侧柏叶,一两,生用,放在一起捣烂了。切切记住,药引子必须是雪水。千万不能用一般河水井水。要用雪水泡透药末,
再用梳子蘸这药水梳发。这核桃的功效在于' 润肌黑发' ,如果新发赤黄,就在里边多加一个核桃……你能记得住么?
〃 金子仙拍着手说:〃 行了行了,这下神鞭保住了!〃 他又问道,〃 多少钱,我付!〃 冯掌柜虽然软弱,却好激动。他
见金子仙这样高兴,又激动起来。摆着手说:〃 分文不取!保住神鞭,也是保住咱祖宗留下的元气。我情愿赠送!〃 他
又另给金子仙抄了两个秘方。一是《老佛爷护膏》,一是《老佛爷香发散》。这样,洗梳撒涂的药,全都齐了。冯掌柜
嘱咐他,把这药分开在几个药店去买,别叫人暗中抄去方子。医药之道,剽窃抄袭更是厉害。金子仙心想,自己真是碰
上大好人。千恩万谢之后,便揣起方子快快活活去抓药。回去按方一用,果见成效。这药仿佛藏着神道,不多天,傻二
的头发渐渐变黑变亮,仿佛用油烟墨一遍遍染上的。随后就眼看着粗起来,有如春天的草枝。半月后,忽见每根头发都
拱出乌黑崭亮的尖子来,好像窜芽拔节,叫金家父女惊喜得直叫。而且,用药以来,老天爷帮忙,常常下雪,还有两三
次下得一尺多厚,金菊花用新鲜的雪水泡药,拿它天天给傻二梳洗头发,眼看日长三分,过年转春,那一条光滑乌亮、
又粗又长的神鞭完全复元了。傻二耍几下,和先前那条并无两样。这时候,外边到处传说,傻二没死,也没给洋人运到
海外,他的辫子叫油灯烧断了,像秃尾巴鸡一样躲在老丈人金子仙家里,于是就有好事的人,假装到金家串门,包打听。
金子仙反而从这些〃 包打听〃 口中套出,这些传言竟是打冯掌柜嘴里说出来的。他想,没错!这些话正是自己告诉冯掌
柜的。幸亏那天留个心眼儿,真话没全说,否则人们都会知道神鞭是给洋枪子儿打断的,岂不坏了大事!这真叫他后怕
得很。他愈想愈气,直拍桌子,还要去找冯掌柜算账,但沉下心一想,对冯掌柜这种软弱的人,骂他一顿又有嘛用?别
看这种人脓包,更坏事。他心中暗道:〃 这也应上一句老话:可怜人必可恨!〃 傻二宽慰老丈人:〃 何必气呢,明儿我
上街一逛,露露面,保管嘛闲话全没了!〃 第二天,金家父女陪着傻二城里城外转一大圈。人人都看见傻二,也看见傻
二头上耀眼的神鞭,传言立时无影无踪了。看来,谣言不管多厉害,经不住拿真的一碰。就像肚子里的秽气,只能隔着
裤子偷偷往外窜。尽管在外人眼里,神鞭威风如旧,但傻二的心里不是滋味。那天,在南门外洼地上,看不见的洋枪子
儿穿肩断辫的感觉,始终沉甸甸压在他心上,高兴不起来。虽然他在众人面前强撑着〃 神鞭〃 的功架,〃 张我国威〃 的
大匾依旧气势昂扬地挂在家中。他五脏六腑总觉得空荡荡,没有根,底气不足。这辫子在头顶上就像做了一个灿烂又悠
长的梦。现在懵懵懂懂地醒来,就像有股气从辫子里散了。近一年来,金子仙的日子不好过。花钱买他的〃 八破〃 自来
多是遗老遗少,而遗老遗少总是愈来愈少。他每天唉声叹气,不知要念上多少遍〃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但不卖画
就没饭吃,肚皮常常会瓦解人的硬气劲。他便改用费晓楼的笔法,给活人画小照,给死人画小影。偏偏这时,洋人的照
相业传进来,花不多钱,就能把人的相貌神气,一点不差留在小纸片上。洋人的照相术虽然奇妙,却也有缺陷,相片不
能大,画像要多大有多大。但没等他发挥画像的长处,排挤照相,跟着打海外又传来一种擦炭画法,把相片上的人放大,
并且画得和相片一样逼真。这纯粹不叫金子仙吃饭了,气得他大骂洋人,逢〃 洋〃 必骂,发誓不买洋货,还把家里一台
对时的洋座钟砸了。可是庚子之后,城拆了,没城门,不用按时辰开门关门,鼓楼上又驻扎洋人的消防队,那〃 一百零
八杵〃 大钟早就停止不打。他便无法知道时辰,只有看太阳影和猫眼睛里那条线了,遇事常常误点。他犯上犟劲,就是
不买洋钟洋表,于是就这样一误再误地误下去。这时傻二与金菊花早搬回西头的家去住,日子却要靠金子仙接济。他见
老丈人手头一天天紧起来,再下去该勒裤带了,就对金子仙说:〃 我和菊花一直没孩子。辫子功必须传给子孙这条规矩,
看来是行不通了。我寻思,一来,总不能把这门祖宗留下的功夫绝了,二来,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