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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这两个洋人对你可是大大例外了。我来租界不下一百次,也没见过这么客气的!〃 嘻嘻,玻璃花心里的怒气全没
了。没走多远,杨殿起引他走进一座洋人宅院。头缠青布的黑脸印度仆人进去报过信,他们便登上摆满鲜花的高台阶,
见到一个名叫〃 北蛤蟆〃 (实际叫〃 贝哈姆〃 ,是玻璃花听了谐音)的洋人,秃脑袋,黄胡子,挺着松松软软的大肚子。
人挺和气,总笑,还是哈哈大笑,好像觉得一切都很好玩。此外,还有两个上了岁数、身上散香气的洋女人,眼珠蓝得
像猫,腰细得像葫芦,仿佛一碰就折。玻璃花头次在洋人家做客,真有点儿蒙头转向。特别是处处洋货:洋房、洋窗、
洋桌、洋椅、洋灯、洋书、洋画、洋蜡、洋酒、洋烟和种种古怪有趣的洋零碎,叫他眼睛花得嘛也看不清楚,而且一半
连名字也叫不上来。连养的一只长毛的花花大洋狗也隔路,趴在地上看不出哪儿是脑袋。以前,弄点洋货,好比大海捞
鱼,这次算是掉进〃 洋〃 海里了。杨殿起和北蛤蟆去到另一间屋,不知干嘛,甩下玻璃花一人。他正好得机会把这些洋
玩意细心瞅一瞅,否则就白来了。他一眼先瞧见桌上有个黄铜小炮,心想多半是个小摆件,好奇地一按炮上的小钮,〃
卡〃 一下,从炮口射出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吓他一跳,再看原来是根洋烟卷。他把洋烟卷拾起来,却怎么也塞不回去
了。他以为自己把这东西弄坏了,便将烟卷揉碎,偷偷掖在坐垫下边。他老实地坐了一会儿,不见人来,斜眼又见手边
有个倒扣着的小银碗,上边有柄,柄上刻着两个光屁股的女人。他轻轻一拿,只听〃 叮叮叮〃 响,原来是铃铛。应声就
有一个大胡子的印度人跑进来,瞪圆眼睛对他说话,他不懂,以为人家骂他,可这大胡子立即端来一杯又黑又浓又甜又
苦的热水。他不通洋话,吃亏不小。杨殿起和北蛤蟆有说有笑,有来道去。那北蛤蟆对杨殿起腰上拴的九大件感兴趣,
从进门到出门,不断地摸摸这个,捏捏那个,不住地怪声呼叫,还拉来那两个女人看,好像见到什么宝贝。他坐在一旁,
不知做什么,又不懂得洋人礼节,只好随着杨殿起去做去笑,人家点头他点头,人家摇头他摇头。一举一动都学人家,
可活活累死人。后来北蛤蟆似乎对他发生了兴趣,总对他笑。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他脸上蹭了黑?弄不明白。一直到他
与杨殿起告别时,北蛤蟆连说几声〃 白白〃 ,又看着他,拍着自己的秃脑壳狂笑不止。杨殿起进紫竹林,就像回老家,
东串西串,熟得很,也神气得很。他叫玻璃花在一个尖顶教堂门前稍稍等等,自己进去一阵子才出来,然后带他往左边
拐两个弯,再往右拐三个弯儿,走进一家日本洋行。这儿从院子到走廊都堆着成包成捆的中国药材、皮货、猪鬃、棉花
之类。打这些冒着各种气味的货物中间穿过,在一间又低矮又宽敞的屋子里,与洋行老板喝茶。杨殿起换了一口日本话
与老板谈了一会儿,老板起身拉开日本式的隔扇门,只见当院一张竹榻上,盘腿坐着一个穿长衫的日本人,垂头合目,
似睡非睡,倒挺像庙里的老和尚打坐。洋老板会说中国话。他告诉玻璃花,这就是东洋武士佐藤秀郎先生。跟着,洋老
板朝佐藤咕咕嘎嘎喊了几句日本话。佐藤把他谢了顶的脑袋一抬,露出一张短脸;眼儿一睁,一双藏在眉棱子下边的鹰
眼,灼灼冒光。他双臂一振,像只大鸟,款款跳下竹榻,立在地上,原来是个矮子,矬身短腿,胳膊奇长,评书上说刘
备〃 两手过膝〃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这家伙阴森森,真有点吓人。洋老板叫玻璃花讲讲神鞭的能耐,玻璃花虽与
神鞭交过手,又亲眼见过神鞭大败戴奎一、索天响等人的情景,但至今他也没弄明白那辫子怎么来怎么去,一闭眼只觉
得晃来晃去,有如一条蛇影,此时,他为了在洋人面前表示自己是有用之人,便把那神鞭真真假假、云山雾罩地白话一
通,直说得比孙猴子的金箍棒还厉害。没料到,东洋武士听得上了火,他叫人拿来一杆赶大车的马鞭,交给玻璃花,叫
玻璃花抽他。玻璃花哪敢。洋老板说:〃 佐藤先生叫你抽,你自管用劲抽。〃 杨殿起也说:〃 东洋武士瞧不起没能耐的,
你不抽我抽。〃 玻璃花心想,三爷不抽你是客气,打便宜人谁不会。他挽起袖口,抡起鞭子死命朝佐藤抽去。〃 啪!〃
一响,并没抽上佐藤,鞭梢好像挂在什么地方了,抬头看看,头上无树,也没有别的东西缠绕,再一瞧,原来给佐藤抓
在手里。玻璃花吃惊地叫出声来:〃 这——〃 佐藤已撒开鞭梢,叫他再抽。他一鞭鞭,上下左右地,一鞭比一鞭狠。但
每一下都给佐藤抓住,出手之快,看也看不清。玻璃花把鞭子扔在地上,抱拳说:〃 佩服,佩服,佐爷!我没见过这种
本事。〃 杨殿起笑道:〃 你就知道洋货好。洋人不强,洋货能强?!〃 老板把这些话翻译给佐藤,佐藤脸上毫无得意之
色,大声喊来四条身材矮粗的日本汉子,看上去个个结实蛮勇,一人手里一杆长鞭。四人站四角,挥鞭抽打佐藤,佐藤
左腾右跃,鞭子渐渐加快,佐藤的身子化成一条鬼影也似,分不出头脚,却没有一鞭沾上他。只听得鞭子在空气里挟带
劲风的飒飒声。玻璃花看得发晕,一只眼显然更不够使的了。忽然,鞭影中发出佐藤一声怪叫,佐藤就像大鸟从中闪电
般地蹿出来一样转眼间落在竹榻上。四条日本汉子傻站在那里,鞭子挥不动,原来四条鞭子的鞭梢竟给佐藤挽个扣儿,
扎结在一起了。杨殿起大声叫好称绝。玻璃花连〃 好〃 都喊不出来,为表示自己不是外行,他琢磨一下对佐藤说:〃 佐
爷,原来您练的是专门抓小辫!〃 佐藤秀郎不答话,神气却傲然,好似天下所有人的辫子都能叫他抓在手里。玻璃花真
算不白来,大开眼界,由此便知,天底下,练嘛功夫的人都有,指嘛吃饭的也有。当下,佐藤拜托玻璃花,送一张战表
给神鞭傻二,约定三日后在东门外娘娘宫前的阔地上比武,到时候不到人就算认输。玻璃花见有这样的后戳,胆气壮起
来,答应把战表交给那傻巴手里,把话捎到那傻巴的耳朵眼里。随后,杨殿起又用日本话同老板佐藤说了一小会儿,玻
璃花插不上嘴,有些气,想杨殿起这小子不是有话背着自己,便是有意向自己炫耀一通洋话。分手时,玻璃花为了表示
自己不是土鳖,就把刚才从〃 北蛤蟆〃 那里听来的两个字儿的洋话说出来:〃 白——白!〃 这一来,反弄得日本人大笑。
在返回城去的马车里,玻璃花问杨殿起,洋人为嘛总笑自己。杨殿起说:〃 三爷不知,洋人和咱中国人习俗大不相同,
有些地方正好相背。比如,中国人好剃头,洋人好刮脸;中国人写字从右向左,洋人从左向右;中国书是竖行,洋书是
横排;中国人罗盘叫' 定南针' ,洋人叫' 指北针' ;中国人好留长指甲,洋人好剪短指甲;中国人走路先男后女,洋
人走路先女后男;中国人见亲友以戴帽为礼,洋人就以脱帽为礼;中国人吃饭先菜后汤,洋人吃饭先汤后菜;中国人的
鞋头高跟浅,洋人的鞋头浅跟高;中国人茶碗的盖儿在上边,洋人茶碗盖儿在下边。你刚才在贝哈姆先生家把碟子当碗
盖,盖在茶碗上,当然人家笑话你了。〃 杨殿起说这些话时,有一股精神从小白脸儿直往外冒。〃 你敢情真有点见识!
〃 玻璃花感到自惭不如。可是他盯了杨殿起的脸看了两眼,忽然说道,〃 我明白了——你小子原来两边唬——拿中国东
西唬洋人,再拿洋货唬中国人。今儿你腰上拴这些铃铛寿星,就是为了唬北蛤蟆的。对不对?哎,我那两个铜炉子呢?
〃 杨殿起没说话,从怀里摸出两样东西给他。一样是指甲剪子,一样是块亮闪闪的金表,正是昨天见到的那种〃 推把带
问〃 的。但不是昨天镂金乌银壳那块,而是亮光光、没有做工的镀金壳,显然是杨殿起刚从洋人手里弄来的。〃 你小子,
拿我那两个铜炉换了几块表?〃 玻璃花问。杨殿起看他一眼说:〃 你不要就别攥在手里,拿来!我把那两个假宣德还你。
你知道我往里搭进多少东西?一大挂五铢钱,还有一盒子血浸铜浸的玉件!〃〃好小子!反正真假都由着你说。你和北蛤
蟆跑那屋捣嘛鬼,我也不知道。认倒霉吧!〃 玻璃花推了一下表把,放在耳边,美滋滋地听一听,随即把表揣在怀里,
链卡子别在胸前。〃 你可还得给我再搜罗些铜佛、胆瓶、字画什么的。我——还有些好玩意儿,你见也没见过呢!〃 杨
殿起说。玻璃花身子随着车厢的摆动,眼瞅着在胸口上晃来晃去的金表链,听着杨殿起的话,忽然精神抖擞起来:〃 等
东洋武士打赢,三爷我翻过把来,咱他妈就大折腾折腾!〃
九 佐爷的本事是抓辫子
四名长衣短裤的日本汉子在娘娘宫前的阔地上,用刀尖划个大圈,场子就打出来。不管人多挤,谁的脚尖也不敢过
线。这儿,除去山门对面的戏面不准上人,四边的楼顶、墙沿、烟囱,能站人的地方都站满了人。还有些人爬到过街楼
〃 张仙阁〃 ,推开窗子往下瞧。只见东洋武士佐藤秀郎和神鞭傻二面对面站着。东洋武士浑身全黑,短身长臂,鼠面鹰
目,那样子非妖即怪。傻二还是宽宽松松一件蓝布大褂,辫子好像特意用蓖麻油梳过,上松下紧,辫梢夹进红丝线头绳,
漂漂亮亮盘在顶上。人们都盯着他这神乎其神的辫子,巴望亲眼看见他显露神功。东洋武士一抬手,玻璃花捧上一根碗
口粗、四尺长、上平下尖的木桩子。东洋武士接过木桩,尖儿朝地,拿拳当锤,哐、哐、哐、哐,硬往下砸,眼见木桩
一寸一寸往地下扎。这一出手就把人们看呆了。玻璃花高兴地又喊又叫。玻璃花纯粹傻蛋一个。前三天说好,今天比武,
日本洋行的老板不来,这边全靠杨殿起和玻璃花照应。杨殿起还得当翻译。偏巧昨晚杨殿起说铺子里有急事,坐船去了
宁河的东丰台。玻璃花哪知道杨殿起由于天津人自打咸丰九年望海楼那桩教案,仇洋的情绪好比涨满的河水,使点劲就
会溢出来,他怕招惹众怒,耍个滑儿躲开了。玻璃花竟然挺美,他以为杨殿起不在,日本人又不懂中国话,他想怎么说
就怎么说了:〃 傻二,瞧!今儿东洋的哥儿们,替三爷我拔撞来了。怎么样?三爷的路子野不野?今儿叫你小子明白明
白,是洋大人神,还是你那狗尾巴神。看谁还敢骑着三爷的脖梗子拉屎!谁他妈恶心过三爷的,今儿东洋哥儿就替三爷
出气!哎,傻巴,你怔着干嘛?〃 傻二确是有点发怔。大前天,有人把战表包块砖头扔进他家院子,他就怵头。为嘛?
说也说不明白。反正那时候中国人怵洋人,谁也不知道为了嘛。有原因就有办法,没原因就没办法。直到昨天后晌,他
还犹犹豫豫,依然没有回表应战。这当儿有人敲门,他坐在屋里没开门,转眼却见一个人站在跟前,就是一阵风刮进来,
也没这么快。这人身材瘦小,鼻子奇大,单看目光透彻的双眼,就知有修行深厚的功夫在身。没等他开口,这人纵身往
后一跃,竟然毫无声息地贴在墙上,两腿离地三四尺,原来他左手的无名指勾在墙壁的钉子上,凭借这一指之力自由自
在地悬起整个身体,就像蜻蜓落在上边一样,这功夫可是天下少见的。这人笑嘻嘻对他说:〃 我看你的神气不对。哥儿
们,难道你怵洋人?那你还算不上一条好样的汉子。洋人不过眼珠、头发、皮肤的颜色和咱不同,说话两样,至于其它
么——喜怒哀乐,行止坐卧,吃喝拉撒睡,还不都和咱一样?他们吃饱不打嗝儿,受凉不打喷嚏,睡觉不打呼噜吗?要
说能耐,各有各的长处;要说比武打架,非压他们一头不可。哥儿们,论功夫,你在我之上。可是我都不把洋人当回事,
你呢?咱初次见面,总不能叫我把你看尿了吧!尿给谁,也不该尿给洋人!洋人的武功再各色,总离不开手眼身法步,
你只要留神他用嘛法子,破法拆招,保你打赢。何况你还多一条辫子呢……哎,兄弟,你给我把扇子,这天跟下火差不
多。〃 傻二转身拿扇子,边问:〃 师傅尊姓大名?〃〃鼻子——李。〃 只听这三个字,回身已然不见墙上那人。头两字〃
鼻子——〃 声音还是在那面墙上,最后一个〃 李〃 字,已经是从门外传进来的。原来此人竟是赫赫有名的鼻子李。轻功
盖世,名不虚传。人家既然如此看重自己,胆气也就足了。至于人家说功夫在自己之下,也并非一般客套话。这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