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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第二杯,敬咱们的小侯爷。”胡宗宪为曹懿满斟一杯,笑道:“小侯爷虽然年轻,可处事虑世的细密周详,非身在其中之人不能知悉,这一年,替咱们两浙在皇上面前担待了多少,诸位不清楚,我胡宗宪清楚。你们有谁见过这样的钦差,每次都冒着流矢箭雨,在前线亲自戎服督师?”他笑嘻嘻地举起杯子,“为了小候爷的福寿安康,我们再干了!”
他说话的腔调和平日迥然不同,有点刻意的放浪形骸,曹懿一向不喜这种场合,也就由得胡宗宪周旋,他的注意力还在那几个形色异常的人身上。听到这么连篇累牍地夸奖自己,只能回过神笑着举举杯道:“曹懿何德何能,哪里担得起胡大人这些话?这都是仰仗皇上宏图远虑,诸君精忠诚忱,大家齐心协力,才可共御外寇。我们共勉就是了。”说着和众人一同举杯饮尽。
“我来杭州前陛辞,”胡宗宪笑着再为同桌的其他人一一斟满,“皇上叮嘱再三,杭州是抗倭的重枢之地。兄弟才疏德浅,又不愿辜负皇上的深恩,果真遇了难处,只能仰仗在座诸公的帮衬。” 他向下首陪坐的两名杭州富商举杯致意了一下,“林公,魏公,这第三杯酒,兄弟就自己饮了。”
曹懿这才知道下首坐着的,是杭州城的首富林承恩与魏铮。林承恩是个四十多岁面色白净的中年人,眼神精明中透着一股沉郁,魏铮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这两人看着虽然毫不起眼,但是杭州城内的大部分富商,却唯两人马首是瞻。尤其是林承恩,与布政司以及巡抚衙门过从极密,和其它官员的私交也都不错,魏铮则是严世藩的谪党罗龙文的拜把兄弟和儿女亲家。两人听到胡宗宪最后一段话,顿时变了脸色,周围的空气霎时变得凝滞冰冷。
“咱们不吃枯酒。”胡宗宪见众人都垮了脸,马上转了话题轻笑道:“席间怎能无乐助兴?兄弟今日请到的可是怡情阁的头牌,来来来……”他拍了两下手掌,后厢影屏后忽然笙簧齐鸣弦管应和,凝固的气氛立刻又活跃起来,不少人面露惊喜之色,交头接耳的嗡嗡声不绝于耳。
看到曹懿一脸迷惑,胡宗宪凑近了低声笑道:“怡情阁的翡翠是杭州青楼的头一份,色艺双绝,又骄傲得紧,极难请到的。” 曹懿斜靠在椅中,只是笑着点点头,却显得意兴阑珊。
一曲奏毕两厢寂然,接着檀板轻轻一响,缥缈的笛声悠然托起一个宛转的声音,“云雨期一枕南柯,破镜分钗,对酒当歌……”曹懿只听了两句,已如五雷轰顶,蓦然坐直身子,这竟是父亲的一首《折桂令》。曹老候爷虽然文采焕然,在礼部专司谕敕之事,但于此道并不热衷,偶尔填几阙散曲,也只限在朋友间流传。这支曲子,还是十七年前悼念亡妻的旧作。
席间一片沉寂,只有翡翠清越的声音一字字吐出至真至笃的思念:“想驿路风烟,马头风月,雁底关河。往日个殷勤访我,近新来憔悴因他。淡却双蛾,哭损秋波。台候如何,忘了人呵。”清音袅袅令人心飞神越,笛声缕缕不绝如泣如诉,曹懿的眼前渐渐已是一片模糊。
胡宗宪一直留意着他的表情,见他脸上充满悲伤迷惘之色,知道目的已达到,侧过脸和身边的师爷徐渭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各自一笑。
昨日校场上血淋淋的一幕,让胡宗宪着实感激曹懿。虽然提督府日前已出具正式公文至各府衙门,以一并处置为名,将兵士扰民案卷尽数扣下。但这种事情,一向是纸保不住火,上传的渠道甚多,早晚有一天还是会通过州府、布政司或按察司辗转流入京城。校兵前他与俞大猷商议,希望一次绝除后患,俞大猷却坚持事出有因,断然不肯大开杀戒,由于他在官兵中威信极高,胡宗宪虽然恼怒至极,却也不便摆出上司的身份当众翻脸。曹懿横插进来的一出辕门正纪,无意间竟然替他摆平了所有难题。回府后与师爷商议,如何才能亲近这位油盐不进的小候爷,徐渭便出示了这首小令,笑言今日可投石问路,是否软肋,一试便知。
曹懿低下头,借着热茶袅袅上升的热气,尽力平静了一下心情。胡宗宪陪着小心布了几箸菜放在他面前,笑道:“这里的厨师擅长淮扬菜,这道大煮干丝虽然家常,却味道特别,值得一试。”
曹懿这才发现席面上全部是淮扬菜系中的名菜。曹家祖籍扬州,虽在京城居住多年,府中的厨师依然是扬州本地人。胡宗宪竟连这种小事都考虑得如此周到。想起吏部档案中对胡宗宪早年考绩的记载,年轻时豪爽不羁的侠义县令,官场中磨砺了二十年,却变得如此恭谨小心,曲意奉承。难怪柘林冒功一案中,原浙直总督、浙江巡抚和浙江总兵被赵文华连根剪除,唯有时任浙江巡按的胡宗宪得以幸存。看着身旁谈笑风生的胡宗宪,他的心中竟是百感交集。
面对着满桌的佳肴,虽然十几个时辰没有进食,曹懿却没有一点胃口。只是舀起一勺鸡汤勉强尝了一口,厚腻的味道激得心口一阵强烈的恶心,他忍了一下到底没掌住,一口鸡汤尽数吐在地板上。旁边几人被惊动,立刻站了起来。沈襄扶着他的手臂,只觉得触手冰凉,忍不住心中一阵阵发紧。曹懿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茶,强压着再次翻上来的恶心,抬头微笑着说道:“没事没事,呛了一下。” 魏铮见他眼圈微红,两眼泪汪汪的,想起罗龙文提起他时暧昧的表情,心中暗笑了一声。
跑堂上前递过热毛巾,取了抹布去擦拭桌上的油迹,眼睛却斜睨着桌子下面。借着毛巾的遮挡,曹懿的右手在桌下迅速变换了几个手势,他已明其意,神色不变地微微颔首,迅速退了下去。
魏铮已经笑着向曹懿举起酒杯,“在下误信民间传言,一直以为曹提督是粗豪爽放的北地英杰,谁知竟是谪仙一样的人物,大有江南之风,端的是色如春晓之花。” 胡宗宪听他出言轻薄,待要开口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眼见着曹懿的脸拉了下来,此人的脾气他是见识过的,只好转过脸盘算着待会儿如何善后。
曹懿盯着魏铮看了片刻,很想将杯中的热茶泼在那张淫亵的胖脸上,咬咬牙却挑起嘴角笑了:“我曾风闻魏公身轻似斜飞之燕,不胜仰慕。今日得见,竟是面如中秋满月,民间传说果然离谱。有幸亲睹,自当浮一大白。” 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自己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知府张应礼见两人都已是一脸寒霜,急忙出面圆场,“胡大人,翡翠姑娘既然到了,何不请出来见见?”胡宗宪低头强忍下笑意,转身向影屏后扬声道:“翡翠姑娘,在座诸公均欲一睹芳颜,劳烦芳驾移步。”
影屏后有人低低应了一声,接着衣衫悉簌,转出一名身着素净仿宫装的女子,上身是紧俏伶俐的绣花短襦,淡绿色的披霞绰约掩映,下面系着纯白色的八幅细褶长裙,乍看平常,行动起来才能发现长裙中另有乾坤,细褶内暗藏着另一种颜色与上衣呼应。
翡翠走至席间盈盈拜了下去,轻声道:“翡翠给三位大人请安,恭祝提督大人福寿金安。” 曹懿余怒未消,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翡翠正低头向他裣衽为礼,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上,只有淡淡的一点胭脂,五官清雅秀丽。他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姑娘请起。” 翡翠见他神色冷冷地漠然相对,顿时收起笑容转向胡宗宪:“胡大人,新曲已经演练完毕,是否现在献呈在座诸位?”
“那是自然。给我三分薄面,就在外面唱吧。” 胡宗宪笑着对众人道:“难得词好曲子谱得也好,配上翡翠姑娘的声音,堪称绝调。兄弟有幸先睹,诸公但请洗耳恭听。”
翡翠从影屏后取过一张琵琶,在绣墩上坐下,低头仔细和了和弦,纤手一抹,乐声轻起,恰如冷泉滴水,寒冽沁人,满座鸦雀无声。她这才抬起眼睛扫视了一遍全场,开口曼声唱道:“想秦宫汉阙
,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凭么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端碑,不辨龙蛇。”
曹懿怔怔地看着她,几乎呆住了。方才那冷冷的一瞥,似水银泻地,光华袭人。那张明净的脸上妆色清淡,远远看过去五官象隔着一层水雾,只有一双眼睛,如冬日雪霁,唯见残雪似银,冻湖如墨,黑白分明格外撩人心魄,波光潋滟间似乎盛满了西湖两岸百载干年的湖光山色。这一霎那,周围其他的声音忽然消退,变做遥远的背景。只有翡翠的歌声如雪上的冰凌,脆冷清寒,一点点刺入他的心脏。
“天叫你富,莫太奢。没多时好天良夜。富家儿更做道你心似铁,争辜负了锦堂风月。”
听了半阙,曹懿已明白胡宗宪的意思,眼见这些财压一方势盖官宦的富商们,一脸尴尬,欲哭无泪欲笑不能,他不动声色地维持着脸上的微笑,稳着心神继续看这场恶宴。
“好词。”一曲完毕,胡宗宪站起身,神色肃然,“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庶人百姓,终归难逃一杯黄土。费尽心机聚敛来声色财富,百年光阴如白马过隙,到那一日,有谁能带了离开?不如生前作些功德,散财积福,上有益于国,下有益于民,远昭祖宗厚德,近追来世之福……林公,你说是么?” 他走至林承恩身边,突然停下脚步问道。
林承恩先是吓了一跳,怔了一下才回过神,冷笑一笑道:“胡大人,有话你就直说,不用弄这些玄虚!”
“那我就听林公一言,有话直说。”胡宗宪仰头一笑,向四周团团一揖,正色道:“诸位,朝廷遇到了难处,东南的军饷暂时供应不上,如今倭寇猖獗,浙江卫所急需重募士兵,更换军备,事关军情,急如星火,宗宪只有向诸公求援借帐,请大家同舟共济,共度难关。”
林承恩只是冷笑却不作声,魏铮看着他,一脸鄙夷之色,“胡大人,您这是明火执仗要勒索了?我问一句,要是我们不从命呢?”
胡宗宪呵呵一笑,双手支在桌上,身子前倾,逼近他的眼睛,一字字地道:“我还真告诉你,兄弟今天唱的就是一出鸿门宴,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
魏铮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道:“胡宗宪,杭州这地界,只怕还轮不到你放肆。老子想捻死谁,也不过是捻死只蚂蚁。就这烟波楼,你今天想立着出去,还要看我的兄弟们答应不答应。” 他扬手打声响指。
席间立刻有七八个人应声站了起来,同时抽出藏在腰间的软剑,向首席一步步逼了过来。厅内一片低低的惊呼,谁也没有想到,这场看似祥和的筵席,背后竟暗藏着刀光剑影。
曹懿站起来冷冷一笑:“圣治太平,朗朗乾坤,还轮不到你来撒野。” 他手中的杯子砰然落地。化装成跑堂与酒保的亲兵,早已站在钳制这几个人的位置上,见到动手的信号,一声呐喊,电光火石之间,这些人已被尽数制住。
曹懿眯起眼睛看着魏铮,满脸嘲弄之意,“魏先生,魏老爷子,您从海上带回来,又煞费苦心安排在席上的,应该是这几个人吧?您怎么不想想,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肤色举止明显不同,怎么瞒得过去?”
魏铮转头看了一眼,忽然仰头狂笑:“小侯爷,你还真不含糊,可惜和我斗,还是嫩了点。”他大声说了一句话,席间众人谁也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正在惊疑,忽觉眼前阳光一暗,一片白色烟雾蓦然升起,遮蔽了众人的视线。待得白烟散尽,满堂人皆大惊失色。
一名全身被黑色紧紧包裹的人,贴近曹懿站着,手中一柄雪亮的弯刀,纤薄冰凉的刀锋紧紧贴在曹懿的脖颈处,寒气刺激得他全身都起了颤栗。
魏铮大笑着退回座位,“小侯爷,伊贺派高手的易容术,还算过得去吧?”
曹懿的脑中顿时轰然一响,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明知这些富商,早年都是靠和倭寇勾结,刀口上舐血提着脑袋聚来的财富,如今要从他们身上生生剜块肉下来,自是不易。但千思万虑,还是算漏了一着,没有想到对方的人手中,居然有扶桑的忍术高手。
他的心里起了极大的悔意,如果周彦留在此处,绝不会造成如今被人要挟的局面。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冷冷问道:“魏铮,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杀钦差却是灭门大罪。你在杭州有家有业,真为了几万两银子逼上梁山,抛下老父娇妻幼子?”
“小侯爷,以你这样的人品,我心犹怜,杀了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