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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长。” 胡宗宪见徐渭拈着一子迟迟不落,一脸神游物外的神色,忍不住提醒他。
“啊?是。” 徐渭回过神来,将白子落下,笑道:“我突然想起曹老侯爷。那年在扬州,曾经与他对弈过一局,结果输得我三个月不想再摸棋子。”
胡宗宪“噗哧”一声笑了,“你一向眼高于顶,原来也有技不如人的时候。曹老侯爷在世时,我见过几面,倒真是容辞闲雅,颇有林下之风。那种出口成章、辩惊四座的真名士风流,小侯爷只继承到二三成的精髓。他若肯象袁炜和郭朴那样,为圣上撰写斋醮青词,早就超攫翰林大学士,入阁拜相了。”
徐渭吃吃一笑道:“前有李春芳、严衲,后有郭朴和袁炜,这风云一时的青词准宰相,也是本朝一大奇观。东翁,你有没有看过袁炜的一副绝妙对子?” 他拖长声音摇头晃脑地吟道,“落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歧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胡宗宪已是笑得前仰后合,“这里面除了肉麻吹捧和一付媚骨外,哪里有半分朝堂栋梁忧国忧民的影子?”
“当心这个角,我要打劫了。” 徐渭笑着落下一子,接着道:“所以我觉得曹老侯爷是值得钦佩之人,疏朗爽阔,魏晋风骨令人见之忘俗。”
“只可惜天不假年,老侯爷去世的时候,只有四十六岁。如此飘然化外的一个人,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儿子?那天他被制住的时候,我以为这出戏算是彻底唱砸了,没想到还能整个翻盘。最后一着险棋,竟然真的哄住了那些早年的海盗。虽然没能留下那些海寇,这四十万两银子倒真是救了大急。”
徐渭抬眼看看他道:“东翁可听说过这句话:少年色嫩不坚牢?说的是非夭即贫。看小侯爷的面相,年纪轻轻就呈现心力衰竭之势,也非长寿之兆。”
“我听过一些传闻,说是老侯爷过世时伤痛过度,得了一场大病,虽然最终捡回一条命,却要天天拿药汤煨着悉心调理。三年前丁忧满了出仕,皇上也是一片怜惜,上谕安排在翰林院任侍讲。他却自行请缨前往边塞。我做梦都想不到,这么弱不禁风的一个人,竟然能泰山崩于前不变色。那天的情景,换了俞大猷、卢镗这样的沙场老将,恐怕都难沉住气。”
许渭将手中的折扇打开又合上,犹豫了片刻方笑道:“小侯爷十七岁就中了进士,可谓少年得志。烟波楼一役,我在旁边仔细瞧着,果然是心思细密,胆色过人。听你说起校场杀人这段,十几条人命,居然眼都不眨。此人虽然年轻,却是个狠角色,绝非善辈。东翁和他打交道时,需打点起十二分精神。”
“这我知道,官场里滚了几十年,竟然也有走眼的时候。可笑我一直认为他是个世家纨绔。难怪杨宜去职时提到他,几次欲言又止。你说林承恩走私的那些帐薄,他是从哪儿搞来的?”
正说着,去提督府的家人已经回转,进来躬身禀报:“帐册已送进提督府。府中周总管让小人回禀大帅:小侯爷那天从烟波楼回来就病得不轻,这几天恐怕不能起身,所有款项及廷报奏章,请大帅和阮大人定夺。”
胡宗宪不经意地拈起一枚棋子落下,随口问道:“你没问问什么病?”
“小人问了,周总管不肯说。向其他下人打听,说是三天高热不退,人也一直昏迷不醒,把南京太医院都惊动了,提督府现今已经乱了套。”
“什么?”胡总宪一惊而起,带翻了棋盘,棋子落了一地,“那天看着没什么不妥,怎么一下病成这样?”
“劳心过虑之人,主伤心脾。平日积毁入骨,一遇外力催逼,便如惊弓之鸟。”
胡宗宪转身笑道:“几乎忘了,文长兄亦精通于医道。快换衣服,和我走趟提督府。”
三天的时间,周彦熬得下巴都尖了,完全乱了方寸。杭州城内的名医走马灯似的换了个遍,却是众说纷纭,没个定论。眼睁睁看着曹懿在致命的高烧中挣扎了三天四夜,六七付药灌下去,人依旧烧得人事不省。
他向胡宗宪跪下行礼时,嗓子已经哑得发不出声音,见他一脸倦色,胡宗宪心中不忍,连忙抬手让他起身。
许渭不及多话,立刻走近床前探视。曹懿全身滚烫,却是滴汗全无,身上盖着几床厚被,依然冷得牙关发抖。他扶起左手仔细把了会儿脉,眉头一跳,又将手指搭在右手腕上,闭目凝思半晌,双眉紧紧拧在了一起。低头想了半天,回忆起那天烟波楼的情景,心里一动,抬起头问道:“小侯爷最近服过什么药?”周彦递过几张方子,许渭细细地一张张看过,却摇摇头道:“ 都不是。”
沈襄忽然想起什么,直跳起来,将几案上的一个牛皮箱子掀开,取出一个青色的瓷瓶,打开一看,里面果然少了两颗药丸。临行前嫣红曾反复叮嘱让他妥帖收藏,不能放在曹懿可以拿到的地方。沈襄并不理解她为什么如此郑重,来浙后头绪繁杂,一时竟忘了这回事。他这才明白,这些天一直纠结在心里,让他惴惴不安的那件事是什么。
许渭接过药丸捏碎了蜜蜡,一股奇异的香味飘出来。他仔细闻了闻,才点头道:“这就是了,这里面有西域名花曼陀罗花瓣中提炼出的精华,曼陀罗花虽能镇痛,却是药性极烈的麻醉剂和收敛剂,介于药毒之间,只有迫不得已之时才可偶一服之。小侯爷平日思虑太过,心脾已伤。感染风寒后再服此药,便如饮鸩止渴,涸泽而渔,寒气凝结五内无法发散,纠缠于心肺两脉,引发高热。这药过量服用后,会恶心呕吐,瞳孔放大,你们竟无一人察觉异样?”
周彦瞪着沈襄和即墨,满脸怒色,“你们两个怎么看护的?这药是胡吃的?”沈襄瞧瞧即墨,没有敢说话。即墨脸色发白,垂下头喃喃道:“我一直都在,就早上离开了那么一会儿。” 沈襄忽然抱着头蹲下来:“都怪我……没听嫣红姐的话……”
徐渭摇摇头看着胡宗宪,两人相视苦笑。他叹口气,提笔写了一张药方交给周彦,“先吃几副发散药试试,只要高热退下来,再用通阳行气、活血止痛的药慢慢调理,应该无碍。”
自从南京太医院的院判来过,提督重病的消息不知怎么就走漏了出去。来提督府撞木钟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当地的士绅、下面的官吏,竟是络绎不绝,周彦硬着头皮在前面应付,惦记着曹懿的病势,心里急得象被滚油泼过,烦躁得直想骂人。好容易打发走了最后一个,刚站着喘口气,便看见沈襄摇摇晃晃从里面出来,他立刻紧张起来,愣愣看着沈襄,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沈襄一直走到他跟前,才低声说了句,“公子醒了。” 周彦一口气松下来,顿时觉得双腿发软,颓然坐倒,双手紧紧按在脸上,却见指缝中有眼泪一滴一滴渗了出来。沈襄吓了一跳,拽着他的衣袖,晃着他叫:“彦哥,烧退了,已经没事了。”
周彦忽然长吸一口气,一把抓住他的小手,站起身道:“跟我走。”
坐在杭州城最热闹的酒楼上,沈襄支着下巴,看着周彦左一杯、右一杯,把各种贵贱不一的酒水一样灌下去,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按住酒杯,“不要再喝了。”
“你少多事。”周彦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满脸不高兴, “老老实实坐着,别招我烦。”
“你不回去看看公子?”
周彦呵呵笑了,他的双眼已有薄醉之态,口齿带点滞涩,“不是没事了吗?看了说什么?该说的话早就说尽了,以后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到底是什么病,发作起来这么吓人?”
周彦的手颤了一下,杯中的酒有一半泼洒在衣襟上。午后强烈的阳光晃得他眼睛有点发花,光影里的少年清秀宜人,恍惚间有另一个人十年前的影子。他的心里一阵酸痛,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才指指心脏位置,神色黯然道:“这里,这上面有了伤口。”
“嗯?”沈襄不解地扬起双眉,诧异地看着他。周彦摇头一笑道:“不说这些。好兄弟,来,” 他拿起一个空杯子,斟了满满一杯递给沈襄,“陪我喝一杯,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沈襄慌得摇手道:“我不会喝酒。”
周彦“切”了一声,一脸不屑道:“不会喝酒算什么男人?真不喝?可别后悔。想想这些日子你最惦记的是什么?” 沈襄双眼一闪,问道:“我娘?” 周彦点点头。
沈襄端起酒杯,几乎要溢出杯口的酒液,让他倒吸了口凉气,抬眼哀求地看看周彦,周彦只是笑着不说话。沈襄终于咬着牙将酒倒进嘴里,一口咽下,顿时一条火线从喉头一直烧到胃里,呛得他伏在桌上狂咳。
周彦抚掌笑道:“好,好,端砚,你还真是条汉子,不含糊。” 说着从怀里取出封信放在桌上。沈襄双手颤抖着打开,信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彦哥:沈夫人眼疾已愈,一切安好,哥毋念。” 他盯着那十几个字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欣喜的笑容却慢慢消失,将信折起交回周彦,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脸上的表情是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深沉。
周彦惊奇地问道:“你不高兴?” 沈襄转过头,盯着周彦缓缓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救我,为什么善待我母亲?公子的生母是严嵩夫人的表侄女,曹、严两家其实枝连蔓缠。你们有什么打算,干脆给我个了断,这样零打碎敲的,到底想干什么?”
提到严嵩,他眼中的怨毒令周彦浑身一个激灵,酒一下醒了大半, 楞了半天才开口道:“先生说你人小鬼大,我还觉得他过份小心。一片真心落在你眼里,原来都是恶意。” 周彦唇边慢慢迸出一丝冷笑:“沈少爷,公子真是白疼你了。好人当真是做不得!”
“我不是过河拆桥的人,好歹还知道。” 沈襄抬起头,一脸不悦,“可这两个月,一切都透着诡异,让我想不明白。彦哥,我只记得是你从雪地里救起我,在旅店为我出头。”
周彦看看他,向后一靠,仰头大笑道:“我?早知道你是个大祸害,给他找来这么多麻烦,我宁可把你留在雪地里自生自灭。我卖过你,知道吗?”
沈襄瞪大眼睛看着他:“彦哥……”
“不用那么看着我,没人告诉过你是吧?你有没有想过,公子一向待人亲厚,极少假以辞色,为什么会打我板子? ”
沈襄茫然地摇摇头。
“当时你昏迷不醒,我们在保定耽搁了四天,你爹既然做过锦衣卫,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一旦被锦衣卫缠上是什么情势。那些个混蛋明的暗的、文的武的,走马灯一样硬是骚扰了四天。公子整晚整晚守着你,白天还要死撑着敷衍那些王八蛋。又赶上江阴被围,军报在身后追着雪片一样过来,他累得心力交瘁,坐都坐不住。我实在心烦,干脆把你交给了保定知州府。板子就是为这个挨的。”
他点着沈襄的脑门,咬着牙道:“你小子虽然是个祸害,命却奇好。京畿道按察司的童毓庆是老候爷的门生,公子求了他,保定知州总算买童佥事的面子,消没声息又把你送了回来。锦衣卫指挥使陆柄虽然是严党的人,却和你爹关系不错,虽然杀了救你的那个校尉,到底还是放了你一马。”
“你骗我!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沈襄难以置信地盯着周彦,一脸惶惑。
“为什么?为什么?” 周彦忽然发怒,将酒杯重重墩在桌子上,“是他犯贱好不好!陆炳闭了眼睛装傻,是看在三干两银子的份上。为平小严的怒气,送出去的那幅《芦汀密雪图》,如今价值多少你知道不?当年候爷卖了扬州老家半个花园买下的,现在便宜了那个钱篓子。” 他站起身,探过桌子揪住沈襄的衣襟,恨恨道:“为什么救你这个小狼崽子,改天自个儿去问公子。不过我警告你,再敢出言顶撞他,说那些混帐话,小心下来我揍你。”
沈襄垂下头,半天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自己拿起酒壶,满斟了一杯,递给周彦,闷闷道:“原来我相信你,以后仍是相信你。彦哥,对不起,” 周彦接过酒杯颜色稍霁,拍拍他的脸颊没有说话,手指关节上的硬茧象砂石一样划过他的皮肤。沈襄知道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