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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懿见他眉毛拧着,一脸没好气的表情,知道又在徐渭那里受了气,笑里多少带了点揶揄,问道:“今天又错了什么韵?”
沈襄脸涨得通红,憋了多日的怒火突然发作:“ 你答应过的话还算不算数?每天逼着我学那些没用的东西,就算能七步成诗又怎么样?伤不得那对父子一丝半毫。”
“你放心,我绝不会食言。” 曹懿笑容收起,眼神渐冷,“这么做是为了磨掉你心里的戾气。你的一生,不是为他们父子两人活着。要我告诉你多少次,你才能明白?”
“那些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一直都在骗我!” 沈襄一步步后退,咬紧嘴唇却控制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想让我放弃,你休想!” 他转身冲出房门的时候,把正上台阶的即墨撞了一个趔趄。
即墨惊疑地看看曹懿眼中强压的怒火,将手中厚厚一叠公文放在枕边,试探地问道:“我叫他回来?”曹懿抽出邸报随手翻着,声音冷淡,“随他去。”他把那个白色的书简扔在即墨手里,“拆开看看是什么。”
即墨揭开信封,抽出一本深蓝色绵纸封面的书册,封面左侧有女子柔媚的字体写着《筠园梦忆》四个字。曹懿眼角余光扫到那几个字,心头一凛,劈手夺过来,翻开第一页就有几行字迎面撞进眼帘:“云雨期一枕南柯,破镜分钗,对酒当歌……”,他立刻坐起身,从头至尾细看一遍,一时间竟怔住了。
瑾宁侯府在封侯称“府”以前,就叫做“筠园”,因为他母亲的闺名里,含有一个“筠”字。父亲热衷的是魏晋时期清峻通脱的文风,所填的散曲,多数是应景之作,自己从未认真做过整理,以至于大部分文字都散落在坊内民间。这本册子共收录了二十七首散曲,皆是老候爷为纪念亡妻所做,抄录的笔迹秀丽干净,足见收集者的一片苦心。
一张素笺从册中悄然飘落,落在即墨的脚边,他拾起来交在曹懿的手里,笺上是一笔端正清秀的小楷:“妾受人之托,积蕴数日,两月方成。笔迹粗陋,难应词曲空灵之风,惟求博君一笑。”下面没有落款,曹懿的眼前却立即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深蓝色的夜空,水银泻地一样的月色,亭台楼阁黑色的剪影前,轻盈出尘的身影。那种温柔熨贴的微笑,总会让他心中的某处地方变得温暖而柔软。看到他一脸魂不守舍的神情,即墨悄悄退了出去。
这日的傍晚,怡情阁的程翡翠收到一件谢礼。这是一方端砚中的上品,石色青灰中微带紫蓝,如秋雨乍晴的天青色与清亮通透的蕉叶白浑然一体,掩映着墨堂中如浮萍一般零星隐现的青花,看起来象雨后水天一色的西湖湖面。那温软润滑的触感,让她记起端砚主人温热柔软的双唇。看到墨池中还留着未抹净的残墨,她略略楞了一下,便明白过来,对方馈赠的竟是日常所用的心爱之物。
倚在窗边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翡翠静静地笑了,夕阳为她的身影勾出一道淡淡的金边。她终于隐隐触摸到了那个人的心,但那冰冷坚硬的外壳下面,能否为她留下一个柔软的角落?她怕冷似的抱紧双臂,眼底渐渐浮起一片悲凉。
曹懿此刻正坐在水榭中,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琴弦。地面蒸腾的暑气夹着水面上的凉气,吹得他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心中纷乱如麻。此刻手头不知压着多少事要处理,可他已经无法象过去一样心无旁骛。那些纷繁琐碎的公事,复杂纠缠的朝野关系,令他前所未有地厌倦,而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更是让他心烦气躁。
因为自幼生长在北方,他早已无法适应江南潮湿溽热的夏天,以至触暑成疾,严重的时候水米不能沾唇,人几乎虚脱。症状缓解之后他强撑着理事,却发现几天时间身边已是乾坤暗移。俞大猷如他所愿,已经带兵去了海口,卢镗却也没能留下,被远远调到北部直隶和浙江的边境,统领增援的山东军队,如今坐镇杭州的,是胡宗宪最器重的年轻参将戚继光;提留的三十万两淮盐款,胡宗宪自作主张调拨了用途,令他原来的计划完全化作泡影。三万两白银折兑的千两黄金,两天前已送至徐海营中,周彦却依然被当作人质扣留在徐海营内。
连续发生的几件事,让他心里的不满节节上升,而明日,就是五月初八,是胡宗宪和徐海的约定之日,几个日本酋长将在这天觐见大明的军事总督,其中包括萨摩王的幼弟辛五郎。这些头绪,已被胡宗宪安排得密不透风,就算看到其中失密之处,他再想开口,已经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心中的烦乱沁入指尖,原该云淡风清的琴声里,居然隐隐带上了杀伐之意。曹懿按住琴弦,嘴角的笑容苦涩而疲惫,开始渐渐理解父亲当年的心境。
次日午后,依旧是骄阳似火,热浪滚滚。嘉兴城外的兵营中军和辕门处,众官兵已是盔甲鲜明、严阵以待。一面绛红色的大旗在微风中冉冉升起,上面写着“奉旨浙闽总督胡”几个大字,营前龙旗蔽空,警戒森严。营内黑压压一片持戈将士,列成整齐的方队,全部身着内库新发的铠甲,皆是刀出鞘、箭上弦,一片杀气腾腾。中军帐外几乎每隔三步就有一个全身披挂目不斜视的校尉,几百甲兵鹄然林立,刀丛剑林中气氛肃杀得令人窒息。
三名日本酋长带着十几名倭寇甲胄而入,见到这个阵势,竟有点堕入恶梦中的感觉,仿佛走进密林落了单的猎手,都有点惊惶,下意识地挤在一处。直到有人大喝一声:“为何不跪拜胡总督!”这些人才清醒过来,注意到帐前十多名军官皮甲戎装排列两旁,另有二十多个亲兵手按刀柄岿然挺立,一个个都是面目狰狞的彪形大汉,中间簇拥着一名精明利落的中年官员,身着红色纻丝团领公服,腰间系着花犀束带,面色白净,却生就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倭酋中走出一个身材清瘦的青年,操着流利的汉语说道:“我们隶属萨摩岛主,只拜我国国王。来此觐见大明总督,并无跪拜的礼仪。”
坐在胡宗宪身边的陈可愿冷笑一声道:“别说萨摩岛岛主,就是日本国王,见了大明天子也要下跪称臣。胡总督乃天朝命吏,受你等跪拜,当属情理之中。”
胡宗宪摇摇手制止他道:“陈先生,不要勉强。”然后对那个酋长温言道:“你汉语说得很好,在中国生活过?”
那个倭酋一个长揖到地,然后起身道:“我在宁波长到十四岁,嘉靖二十五年才随母亲返回日本。”
“哦?” 胡宗宪吃了一惊,走近他身边仔细打量了几眼,见他五官清秀,风神气质和其它五短身材的倭酋迥然不同,这才开口问道:“原来足下就是岛津辛五郎。这么说,你有一半中国血统?那我问你,日本国自洪武三年奉表称臣,约令世世依附中国,岛津氏为日本国最大的名主,手中握有千顷良田,为何如今却背信弃义,甘心附盗,屡次侵扰中国海疆?”
辛五郎摇摇头道:“总督此言有失公平。若非嘉靖二年的通贡事件,明廷闭关绝贡,撤销市舶提举司,导致民间走私昌盛,中土奸商贵官之家,又联手拖欠巨额货款,日本商人也不会因讨债滞留中国沿海,给养难续,转而为盗,否则怎么会有这三十年的争端?”
“照你的说法,如今这局面倒是中国自己一手造成的?” 胡宗宪听得骇笑,“只怕恢复贸易堪合之后,你们还是能通贡则通贡,能通商则通商,能劫掠则劫掠。” 他踱回官椅坐下,对陈可愿道:“这位兄台口齿伶俐,和你倒有一拼。”
陈可愿拱手笑道:“可愿虽然善于狡辩,可是从不胡搅蛮缠。大帅说得极是,侵夷则卷民财,朝贡则沾国赐。喜盗、轻生、好杀、贪婪,此乃天性然也。”
辛五郎转过眼珠看了他半天,向其他倭酋嘀咕了几句,那两人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都扭过头看着陈可愿,眼光相当不善。一向放诞不羁的陈可愿,竟被六只充满怨毒的眼睛盯得手足无措。
胡宗宪咳了一声正色道:“今日会面,原是徐海的提议,共同商榷退兵一事。曹提督如今卧病在床,有话托我转告:徐海、陈东身为大明子民,却勾结外人,连年入犯中国,乱杀无辜,掠夺百姓,罪不可赦。如今既有退兵之心,宜约束部众尽快退出浙江境内。否则二十万官兵四面剿杀,铜墙铁壁也会化为齑粉,那时后悔晚矣。”
“我也是代萨摩王传话:希望明廷能解除海禁,恢复通贡,允许互市。” 辛五郎看上去并没有被这几句话吓倒,只是不紧不慢地回道:“如果总督肯上本朝廷,我王也愿意劝说徐海退兵。”
“岛主若真有此心,我当代为禀陈,朝廷既已存了怀柔之心,断不会辜负好意。但是泱泱天朝,玉帛万国,岂能轻易被附属小国要挟?中日之间有正常的外交途径,为何不通过国王奉疏请求,却要烧杀劫掠,伤我臣民,这就是你国的论交之道?” 胡宗宪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见辛五郎没有说话,他放缓声音接着道:“双方兵戎相见,战场上刀箭无情,你一人身涉险地,你母亲如何放心?”
辛五郎低下头,眼圈竟然有些发红。汪敖曾经说过,萨摩王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幼弟并不十分眷顾,对中国庶母的姿色又屡有觊觎,母子二人在日本的生活并不得意,所以辛五郎才会跟着徐海蛰居乍浦,远离日本本土。
胡宗宪看到攻心之策已经开始生效,便向身边的参将使了个眼色。那个参将会意,立刻向帐外大喊一声:“抬上来!” 外面的中军校尉雷鸣似的应了一声“是”,将一个樟木箱子抬至营帐正中,箱盖打开,珠光宝气刹那间映花了众人的双眼:箱中珊瑚珠、翡翠如意、玉观音、金弥勒佛,各色绫罗绸缎闪烁耀目。
胡宗宪摇着扇子含笑道:“中国有句老话,叫做不打不相识,诸位远道而来,我略备薄礼,期望能抛开以往恩怨,从此两国修好。” 辛五郎将他的话转述给身边的倭酋,那些人的眼中顿时射出惊喜贪婪的目光,呼啦一下围了上去。
见辛五郎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中的折扇, 胡宗宪低声问陈可愿:“通贡之役前,中国每年从日本进口几十万折扇,他怎么会稀罕这个平常物?”
陈可愿笑道:“只怕他看中的是扇上的字画。” 胡宗宪这才合上折扇,笑着递过去,“你的眼光可真是毒辣,文长先生的画和字,如今市面上千金难求。”辛五郎双手接过,已是喜出望外。
这时一名中军校尉从帐后匆匆走出,凑在胡宗宪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他神色一怔,回头向帐后张望了一眼,然后点点头。一名亲兵服侍的军士随即捧过一个漆盘,上面放着一顶宝髻珠冠,是由清一色指尖大小的上好珍珠串拢而成,色泽莹润异常。
胡宗宪微笑着招呼辛五郎:“你来看一看,这是专门为你母亲准备的。” 辛五郎从琳琅满目的珠宝中挪开目光,瞪着胡宗宪,神情有些愕然。
“你与萨摩王,总是一脉至亲,如果相与甚欢,不妨留在日本。” 胡宗宪看着他,声音极其亲切柔和,“倘若再行虐待,你尽可携母回返杭州,中国素重礼义,当不会有此灭伦之举。 ”
辛五郎伸手抚摸着粒粒饱满圆润的珍珠,忽然单膝跪下,“天朝如此厚我,我非草木,孰能无情?今后有何驱策,总督只管明言。”
待得辛五郎等人千恩万谢地离去,胡宗宪摘下纱帽,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长吐一口气,将帽子重新戴正,这才起身走至帐后,曹懿正坐在太师椅上,含笑看着他。
见他形容不同往日,胡宗宪行完庭参礼起身,特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曹懿只穿了一件半旧的青布直缀,头上是民间普通士子的方巾,简单朴素的衣着,却愈发衬得唇红齿白,卓显一派自然风流,年龄也显着小了好几岁。
胡宗宪屏退左右,忍不住失笑道:“怎么看着象国子监里的少年监生?你好些了?这么热的天气两地奔波,当心再着了暑气。”
“本来就没什么事,找借口偷几天懒而已。今儿出来散散,顺便瞧瞧热闹。”曹懿摇着扇子,慢条斯理地道:“这出戏演得妙不可言,恩威并施,恰到好处。以后咱们两人搭档,这恶人的形象,看来我是逃不掉了。”
胡宗宪又是抱拳又是作揖,陪笑道:“卑职情急之下,只能拉出小侯爷抵挡一阵,没别的意思。倒是多谢小侯爷的珠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