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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官粉一层一层扫上脸颊,最后婢女替她挽起长发,用一根赤金点珠凤头簪左右贯穿,金步摇上点缀着粒粒光润饱满的珍珠,垂向前额和两肩;那一丝烟花地中难得的书卷气,已被脂粉完全掩盖,镜中出现的,是眼波横流、红唇娇艳的怡情阁花魁,翡翠呆呆地盯着自己,仿佛镜中是一个陌生人,她的记忆瞬间回转:烟波楼中他拿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她,微笑着说“谢谢姑娘”;怡情阁中他眼底转瞬即逝的怜惜;他用孩子赌气一样的声音狠狠告诉她“你是我的”;他的手指,他的嘴唇,温热的触感和草药清甜微苦的气息……
翡翠伸出手,“啪”地一声扣过镜子,对目瞪口呆的婢女说道:“小蔓,告诉妈妈,从今天起,我斋戒两月,谢绝一切邀约。”
小蔓看着她,张大嘴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是城内颇具盛名的红牌歌妓,陪宴时酒过三巡便可登车离席,主人不得相留,酬金却不得少于二十两,至于随席赏赐的金玉珠翠,更是数不胜数,两个月闭门谢客,每日损失至少百金并不是夸张。小蔓担心地说:“姑娘,妈妈会骂的。”
翡翠自己动手卸下钗簪佩环,换上家常的罗裙。听到小蔓的话,她笑了笑,心里却想:那又怎么样呢?从十年前没入官籍,她的双手从母亲手中脱离那一刻,便已明白命运无常,从此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她拼命地修习琴棋书画,对着镜子百次千次地练习精心设计的一颦一笑,只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挑选恩客的权利。十四岁出道一炮而红,见多了口是心非的寻芳客,这是第一次遇到让她愿意把全部身家押上赌一把的人,她不想放弃,更不愿相信所谓注定的结局。她的眼睛里忽然有了若隐若现的水光。
回程中的胡宗宪正生着闷气。对徐海的招降,酝酿这么久,已到了关键时刻,他正在费劲心机设法说服徐海,去剿杀吴淞口处的另一支海寇,从此彻底断了徐海的回头之路。而奉命守在海口的俞大猷,竟然会为了其他事特意赶回杭州。多年老将,却如此不辨轻重,他揉着疼痛的太阳穴,心里烦躁不安。
“战前策略是你们三个人的决定,那封手谕是为了洗清我们两个,为什么让曹大人去担所有的责任?”
看着俞大猷气得几乎扭歪的脸,胡宗宪心里暗暗吃惊。因为剿抚意见不合,曹懿对他明里暗里的挤兑,俞大猷又不是傻子,多少会有风闻,如今居然为曹懿说话!他沉吟着,不知道该怎么向俞大猷解释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我会上疏陈情,说明白当时的情形。” 俞大猷解下佩剑,呈给胡宗宪,“胡总督,我只澄清自己该负的责任,不会连累到你。如果因此获罪,这总兵一职,请另委他人。”
“志辅,这事太复杂,我一时半刻跟你解释不清,你可千万别去搅这趟混水,非但救不了曹大人,反而害了他。” 胡宗宪苦笑,俞大猷的心情他能理解,可是自己什么也没有做,莫名其妙地却成为鹬蚌相争中的渔夫,谁会相信他在其中未做任何手脚?
“ 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其他的事,我不想知道。” 俞大猷有些不屑,“你们文官那个是非窝,我也不想搅和。”
胡宗宪被他说得哭笑不得,边叹气边摇头笑,“志辅,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尽快回去,这几天务必要带兵死守海口。曹大人临走前百般叮嘱,他一片苦心布局,我们不能功亏一篑。” 他将与曹懿商定的计划简单说了一遍。
俞大猷这才明白招降的背后还有这么多文章,看着窗外出了会神,站起来一揖到地,说道:“胡总督,我想得太少,以前的误解请总督原谅。不过,”他直起身,斩钉截铁地说,“这份奏章,我还是要写。”
“难怪谭纶说你可以托孤寄命。” 胡宗宪颇有些动容,把佩剑重新挂回俞大猷的腰上,“我只是担心你受牵累吃了挂落。吴淞口将近八千海贼待命,徐海此人又未可全信,海上门户,唯公可倚,浙江离不开你。”
目送着俞大猷和众亲随骑马远去的背影,胡宗宪轻轻吐了口气。对这么一个心胸坦荡的人,就是说了他也不会相信:曹懿的被参劾,只是两方势力酝酿许久的一场对峙,其中一方终于等到了机会而已。想推倒一座厚重的城墙,只用蛮力无济于事,最好的办法是从墙角挖起。而曹懿因军饷奏留一事招了众忌,就成为一块被人试图撬起的墙砖。雪片似飞往京城机枢重地的奏章,见风使舵的有之、盲目跟风的有之,别有用心的有之,打抱不平的也有;而更多的官员是象他胡宗宪一样,正抱着观望的态度,注视着双方的角力。
官场中人人一身污水,他想一个人干干净净的做事,那又怎么可能?到底还是年轻,未经多少世事,胡宗宪这么想着,心里不是不庆幸的。
曹懿已经在玉熙殿前跪了将近三个时辰,嘉靖依然余怒未消,丝毫没有令他起身的意思。太监们凑在一处窃窃私语,因为今天的情况有点不同寻常。平日除了三位内阁辅相,嘉靖几乎不见外臣,这一早把人宣来了,又巴巴地撂在太阳地里晒着,自己却在殿内与方士谈经论道。
曹懿心里却是一片坦然,嘉靖肯用这种办法泄恨,午门当众杖责的羞辱应该可以免了,他还记得当年的兵部右侍郎郭宗皋和巡抚陈耀,在大同兵败,给事中追论死事状,两人被各杖一百,陈耀当场惨死杖下,郭宗皋昏死三日方苏醒。能逃过这种劫数,已是幸运。只是太阳的热力逐渐增强,膝盖下硌得刀割一样,他渐渐支持不住,脸上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往下掉。
“呦,这是谁呀?犯了什么事?”一双镶着明黄边的靴子停在他面前。
曹懿的脑子已经昏昏沉沉没有太多意识,但是那属于禁色的明黄,娴熟的京师口音与清亮的声音,只属于一个人――景王载圳。他俯下身行礼,“臣曹懿叩见景王殿下。”
载圳远远只看到一个穿着朝服的单薄背影,正在心里一路揣度着,此刻认出他来,倒是吃了一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问道:“怎么是你?什么时候进的京?” 他回头斥骂身后的太监,“都是死人?过来搀一把!”
太监上前轻嘘了一声,“景王殿下,已经替您通传了,皇上正恼着瑾宁侯,您还是赶紧的进去吧。”
曹懿从短暂的晕眩中清醒过来,跪直身体淡淡一笑道:“曹懿罪有应得,殿下不必挂心。”他和载圳是国子监读书时的旧识,实在担心他为自己求情再激怒嘉靖。
载圳放开手,仔细端详了他一眼,随着太监进了殿门。殿内幽深寂静,暑气不侵,和殿外完全是两个世界。载圳乍从明亮的日光下进来,眼睛几乎瞬间无法视物。他撩起袍角跪了下去,“儿臣参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阁深处嘉靖的声音冷冷地传过来:“起来,先一边站着。”载圳听他语气不悦,一颗心已经吊了起来。待得眼睛逐渐适应了殿内的光线,才发现坐在嘉靖身边的,是最近靠扶乩术得到宠信的道士蓝道行。蓝道行正站起身含笑道:“多日不见,四殿下越发风流俊逸了。”
嘉靖上下打量了载圳几眼,重重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不论是容貌还是性格,载圳都酷肖他的母亲卢靖妃,白净肤色,长眉秀目,笑起来左脸上一只酒窝若隐若现。身上一件腰身收敛,打着细裥的曳撒,雪白的绉丝纱上渲染着花叶纠缠的忍冬花,是江南进贡宫中的最新花样,就是这副玉树临风的姿态,却是嘉靖一直不待见他的地方,嫌弃他过于重视修饰,脂粉气太重。
嘉靖从继位至今,虽然妃嫔众多,然而子肆并不兴旺。序齿的皇子共有八个,活到成年的只有三个。排行第二的太子载壑已于嘉靖二十八年去世,硕果仅存的两个儿子中,载圳行四,比三子裕王载垕只小一个月。想起十四岁夭折的太子,嘉靖心里便是一阵揪痛。只有这个孩子的心性最象他,却是天不假年。如今年纪渐长,宫中诸妃再无所出,膝下渐觉荒凉,虽然总是不满意载圳做事太小意儿,缺少一份杀伐决断的锐气,但每次看到这个伶俐乖巧的小儿子,心里还是欢喜的;而一旦想起裕王载垕那张呆板阴沉的团团脸,没来由地就是一阵厌恶。
“不是告诉过你,没事不要进宫。朕的话,你也当作耳旁风。” 嘉靖铁青的脸色略略缓解,从榻上缓缓坐起身,终于开口问载圳。
载圳陪着笑说:“父皇的话,儿臣谨记在心,怎敢违逆?只是母妃身体有恙才进宫探望。恰好昨日有人送来一个稀罕物儿,儿臣琢磨着,这必是父皇潜心修道,感动了上天的结果。所以紧着让人送进宫来,敬请父皇御览。”
蓝道行躬身退至一边,笑道:“既然四殿下有事,贫道先行告退。”
载圳拦住他,笑嘻嘻地道:“老师先别走,这个物什儿实在稀罕,您也留下来一起参详参详。”
“不是贫道不给殿下面子,陛下今日要扶乩,贫道的法器都留在府里,须取了速去速回。”
“学生听闻老师能够驱鬼狐调神将,老师打一道令牌,着六丁六甲取来不就得了?” 载圳笑着连说带比划,“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嘉靖顿时沉下脸,将茶盏重重拍在桌案上,喝道:“混帐东西,这是让你编排的?”
载阵吓得浑身一哆嗦,慌得要跪下,看看父亲的脸色,又没敢动。蓝道行眼看着父子要翻脸,急忙上前打圆场,“四殿下说得不错,只是扶乩要的是心诚,贫道不敢妄动法术亵渎上听。”
载圳顺着他的话缝便转了话题,“父皇,不如先看看儿臣的祥瑞之物?”
听到“祥瑞”两字,嘉靖立时来了精神,点头道:“呈上来朕看看。”这些年嘉靖对祥瑞之物的喜好已经越来越深,每有祥瑞进献,群臣必上表称贺,撰写诗词赋颂各种称颂文字。而进献祥瑞的人,或者加官晋爵,或者得到丰厚的赏赐,致使进献者络绎不绝。
太监捧过一只青花缠枝细瓷海碗,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御前的书案上。碗里一只巴掌大的乌龟,四肢脑袋都收进龟壳,静静地伏在水底。那龟壳并不是常见的黑灰色,龟背上竟然呈现出赤橙黄绿蓝五种鲜艳的颜色。
“这就是传说中的五色龟?” 蓝道行抽了一口冷气,斜睨了载圳一眼,正好载圳的目光也扫过来,两人眼光一碰,又迅即分开。
蓝道行舔舔嘴唇,觉得此刻不开口不太合适。因嘉靖屡次有旨命他不必下跪,便打一长揖奏道:“贫道恭喜陛下,瑞龟现世,是玄元玉帝显圣,昭示吾皇延年之祥。”
嘉靖顿时喜形于色,吩咐身边的太监:“传旨,预备斋醮之礼,告谢玄极宝殿及太庙,百官表贺。赐景王金币五十,鹤衣一件。”
载圳叩头谢恩:“儿臣谢父皇赏赐。”
嘉靖的心情看上去已经大好,笑眯眯地道:“明日再做扶乩,景王代朕送老师出宫。”
载圳想起曹懿还在门外跪着,嗫嚅着正要开口求情,嘉靖却一眼看到大太监黄锦从外面进来,便问道:“什么事?”
“回万岁。” 黄锦急忙跪下回道:“谨宁侯已经昏过去多时,老奴瞧着是实在支撑不住了,要不要传太医看看?” 黄锦是嘉靖在藩邸时的旧人,跟着他从湖北安陆的兴王府到了北京,此人做事妥帖,平和谨慎,又喜爱琴棋书画,学识涵养在宦官中出类拔萃,因此一步步升至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提督东厂太监,颇得嘉靖信任,御前说话相当随便。
载圳也乘机插嘴说道:“儿臣不知瑾宁侯犯了什么事,不过猜着罪不致死,因此斗胆给他说个情。父皇罚他,原是想让他太阳底下透个清醒。如果晒出什么好歹,岂不是辜负了父皇一片苦心?”
嘉靖偏过脸冷笑一声道:“他在朕这里人缘倒是不错,一个两个给他说情,年纪轻轻,这点苦就吃不得!醒了宣他进来,”
曹懿进殿的时候,一向衣冠整洁的他已是狼狈不堪,朝服前胸背后补子的位置,全部被汗水湿透,汗滴还在顺着纱帽边檐水洗一样往下滑落。但他的姿态依然从容不迫,款款跪下行大礼参拜:“罪臣曹懿奉旨觐见龙颜,叩陛下万岁金安!”
嘉靖打量着他,冷冷道:“你抬起头,朕只问你,可想明白罪在何处?” 他的声音寡淡平和,双目中的寒光却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