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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宫旧事-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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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真是可人儿,为什么自己不收房倒便宜了他人?”
  
  “你若有个做左都御史的父亲,也保不住得这飞来艳福……”下面的话被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掩盖。”
  
  吴顺来追了出来。室外不知何时开始下雨。曹懿站在滴水檐下默默出神。身上一件石青的茧绸长衣,下摆早已被激溅的雨水打湿,他却恍然未觉,站着一动不动。
  
  吴顺来赶过去叫了一声,曹懿回过头,一脸苦涩的笑意拂之不去,看得他心里难受,不禁歉然道:“原是想让你出来散散心。他们喝的过了口无遮拦,你别往心里去……” 
  
  “培谦,我是不是有点傻?”曹懿似乎真的醉得深了,平日犀利的眼神此刻看上去一片迷茫。
  
  吴顺来收起一脸嘻笑无度的表情,目光变得深沉练达。望着灯光下连绵不绝的雨幕,他轻轻道: “孔子曰: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曹懿轻吟了两句,苦笑道:“屈老夫子最后也只能投江明志。” 侯府的小厮撑着伞过来接他上轿,吴顺来挽起他的手臂道:“我送你一程。”
  
  曹懿轻轻推开他,“我没事。” 扶了小厮的肩膀摇摇晃晃离开。吴顺来看着他摇摇头,那个单薄的背影在雨雾灯晕的背景里显得格外孤单。
  
  如蓝在曹懿的床边守了半夜,看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先是翻江倒海地吐,接着又嚷头疼。她心疼得不行,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痛骂跟去的小厮。直到三更将尽,他才安静下来沉沉睡过去。如蓝打发走小丫头们,筋疲力尽地伏在床边也睡着了。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过午,只有自己一个人和衣躺在床上,曹懿早已不知去向,问了管家,也只知道他轻车简从,只带了即墨一人,一早就去了崇福寺。
  
  崇福寺座落在南城顺成门外,以花木见胜,寺内廊前屋后都植满了丁香,每年春季花开之时,芬芳馥郁,香飘十里,以“香雪海”之盛名誉满京都,一向是城中高官贵族家眷的上香祈福之地。
  
  寺中设有专门的“茶堂”供寺僧坐而论道,或者招待相熟的施主同参佛理。此刻只有一老一少端坐于雅洁清净的茶室之中,周围几乎是寂静无声,唯有窗外清风掠过木叶的刷刷轻响。
  
  寺中的方丈法号“从谂”,已年近八旬,面容清矍,寿眉长垂,一双洞察世事的双眸,正从低坠的眼皮下悄悄打量着对面衣着朴素的青年,一件普通的蓝色长衫也难掩其丰神秀色。他是如此的年轻,眼神却苍凉倦怠,似已穿越过万丈红尘千里紫陌。
  
  从曹懿的少年时代起,从谂就对他印象深刻。那时他的身量还未完全长成,每年一月和九月,都会陪着父亲来寺中为亲人做水陆道场;虽然崇福寺一直香客稠密,但是少年清丽沉静的眉目,却令人过目难忘。消失几年之后他再度出现,已经变成一个人独来独往,而每年的法事增加到了三次。偶尔的,他也会来寺中喝杯禅茶,打两句机锋,不过今天他却是明显地心神不属另有目的。每当外面有一点动静,他的眼神就是隐隐一阵波动。从谂也不去揭破,只是看着寺中专事献茶酬宾的施茶僧,将落滚的沸水冲入茶盏,碧绿的茶叶在水中一点点舒展开来,一股奇异的清香弥漫在室内。
  
  曹懿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点头叹道:“果真是齿颊留香,余韵悠长。学生想起杜牧的两句诗,用在此时分外贴切。”
  
  从谂微微一笑道:“可是‘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这一句?”
  
  曹懿击节轻笑道:“不错,大师学贯古今,学生班门弄斧,实在是汗颜。“
  
  “小檀越眉锁轻忧,面含焦虑,老衲冒昧相问,可是遇到难解之缘?”
  
  “大师真是慧眼察微。” 曹懿微微一怔,随即合掌于胸,恭敬问道:“请问大师,如何做到无嗔无怒,一颗慈悲心,冷眼看世间?”
  
  “苦乐起于贪欲,贪欲源于执着。小檀越放不下的,又是什么?”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愿行而痴行。”
  
  “纷扰到头变空空,如何来,再如何去。”从谂看着手中的盖碗,微笑道:“水为天下至清之物,茶为水中至清之味,有同有别,非一非异。两种法数,有相无相,不即不离。何为净土?又何为莲花?”
  
  曹懿思索了一会儿,莞尔一笑说:“大师所言,我已悟了。菩提般若之智,人皆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随即口占一偈道:“迷则成鬼,悟则成佛;佛前顿悟,捻花一笑。”
  
  “阿弥陀佛,“从谂垂目笑道,“小檀越灵机剔透,慧根深种,倒是颇有佛缘。”
  
  曹懿挑起眉毛笑道:“大师取笑了,学生终究是儒教子弟,圣人的门徒。”
  
  “善哉善哉,儒佛体同,始本合一。”
  
  “师父!”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在门外通传,“严相爷的夫人带家眷来上香, 请求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从谂放下茶盏,看着曹懿淡淡笑道:“小檀越,这可是你所等之人?”
  
  曹懿被他一眼洞穿心事,不禁脸色泛红,呐呐道:“学生不敢妄打诳语,实有难言之隐,只求大师成全。”
  
  从谂深深地看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起身随着小沙弥离开了。过了大概一柱香的时间,窗外隐隐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曹懿站了起来,多少有些紧张。
  
  两名侍女扶着一位衣饰华贵的老夫人从门外进来。两人互相打量着,都处在意外的震惊之中,室内是一阵难耐的沉默。严嵩夫人欧阳氏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才颤着声音问道:“是九九?”
  
  曹懿已经迅速跪下按家礼叩拜:“九九见过姑婆。” 他没有抬头,因为眼睛里储满了泪水。一声九九,唤醒幼年无数往事,自从父亲去世,再也没有人叫过他的小名。他没有想到,几年不见,姑婆竟然已鬓发雪白,完全是一个垂暮老人了。
  
  欧阳氏紧走几步,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已是老泪纵横,“姑婆是七十的人了,活一天少一天,你这个狠心的孩子,六年不肯来看一眼。” 曹懿心里酸痛,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忍着眼泪低声回答:“我一直在放外任……”
  
  欧阳氏一遍遍抚摸着他的脸,那熟悉的轮廓令她更是伤感:“你母亲当年是我看着长大,一旦撒手西去,连面都不得见一个;眼看着你越长越象她,怎么不让人伤心?” 提到母亲,曹懿的心里仿佛刺进了一根长针,他这一生最遗憾的事,就是从未有人听他叫过一声“母亲”。
  
  侍女们上前宽慰解劝,扶着欧阳氏在榻上安座,斟上茶款款劝道:“老夫人,与侄孙少爷相逢是喜事,千万保重,别哭坏了身子。”
  
  欧阳氏招呼曹懿在自己身边坐下,拉着他的手询问这几年的际遇,然后拧了拧他的脸颊道:“可怜见的,怎么一点肉都没有?前些日子听说你遭了廷杖,吓得姑婆魂儿都飞了,可好利落了?”
  
  曹懿忍俊不禁道:“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都过去一个月了,姑婆居然还惦记着?早就没事了。”
  
  “从谂大师说你专门在等我,有什么急事?”
  
  曹懿垂下头,酝酿了半天勇气,终于咬咬牙,抬头直视着欧阳氏道:“姑婆,我想见相爷。”
  
  “嗯?”欧阳氏看了他一眼,心里咯噔一下。这个侄孙自小便机灵百转,思考问题的方式与常人迥异,总是另辟蹊径,所以说话做事一向出人意表。她低头喝了口茶,然后问道:“你这孩子怎么有点死心眼?想见相爷随时去府里不就得了?”
  
  “从正门大摇大摆进去?”曹懿笑了笑,“我不介意这么做,可是很多人会不高兴。”
  
  欧阳氏沉默了片刻,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微微点头道:“后日相爷从直庐退值,你舅舅也在,过了申时你再来,其余的事情我安排。” 她还想说什么,曹懿摇摇头,示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欧阳氏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手,扶着侍女的手臂起身,出门前仍然不放心地叮嘱:“你一定过来。”
  
  曹懿笑着点头:“姑婆放心。” 此刻室外多是严府的家眷,他不便出门,一直到小沙弥前来通报可以自由走动了,他才弹弹袍角,信步迈出了茶堂。
  
  “公子,” 即墨在寺外等得早已不耐烦,见他从里面慢条斯理地出来,忍不住跺脚,“已经到了未初时牌,府里来人催过几趟了。”
  
  曹懿悠然望着天上南飞的白云,轻吐一口长气。这件事做起来并不象他想象中的艰难,他嘲讽地笑,水往低处流,人往下坡走,都是容易的吧。“现在回府。” 似乎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点生气。
  
  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回来,如蓝松了口气,吩咐传饭。曹懿坐在案前呆了一会儿,忽然间全身冒汗,方才那个言笑宴宴的自己,仿佛只是灵肉分离后的肉身,不过片刻之前的事,却象已过去了许多年。他饭也未吃便倒在了床上,昨日的宿醉还未完全消退,太阳穴依旧嘣嘣跳着疼,浑身的骨架更象被拆过一遍,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酸痛。
  
  如蓝用眼睛示意丫头们全部出去,她抓了一把安息香放在熏炉内,也悄悄退出房间。站在檐下想了想,命人传了即墨进来。
  
  面对她的逼问,即墨只能苦笑着道:“姐姐你这是害我呢,德康的事还没了结,我再多嘴,公子会一顿乱棍打死我。”
  
  “你们这班猢狲,越来越成精了。在外面没人拘管,更是撤了笼头的马驹。” 如蓝无奈地看着他,“我问你,在杭州的时候,公子想用人却找不到一个人影儿,大热天只好自个儿出门,结果中了暑气,回来躺了三天,有没有这回事?”
  
  即墨陪笑道:“姐姐说的这事是有的,不过当时我手里摊着别的事抽不开,彦哥又不在。姐姐倒是劝劝公子,也学着其他官爷们,聘上几个师爷,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如蓝眉头微微聚拢,沉吟片刻才无声地叹口气道:“你先去吧。”
  
  立秋之后的晚风里多少有了点凉意,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出了文明门沿着官道向南一路疾驰而去。
  
  沈襄正坐在车上昏昏欲睡。夏末这场病令他元气大伤,别人都还穿着单纱长衣,只有他披了一件夹衣仍在瑟缩,马车的颠簸令他心头做呕,清瘦的小脸显得异常苍白。看他这副样子,曹懿实在过意不去,觉得自己过于狠心,只好伸手搂过他。沈襄抖了一下,有恍惚间的错觉,以前和大哥跟着父亲值夜,父亲也是这样用皮袍把他们两个小小的身体裹在自己怀里。他安静地靠在曹懿身上,睁大了眼睛却没有说话。
  
  曹懿感觉到的,却是透过身体传递过来的信赖。他有点心酸,也许最终是要辜负了这孩子的信任。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过早见识了成人世界的龌龊黑暗,在沈襄的身上,他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两人不尽相同的性情仪态下却隐藏着相似的灵魂。
  
  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在城郊一座小院前停下,车夫把沈襄抱下马车。他打量了一下环境,眼中忽然放出了光彩,“公子……”曹懿把食指贴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拉着他的手走近院门,执起门环扣了三声。门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然后有人轻轻问了一句:“是公子?”
  
  “是。”话音刚落,院门哗啷一声顷刻洞开,曹懿拍拍沈襄的后背,温和地说:“去吧。”
  
  沈襄看到他一脸温暖鼓励的笑容,即刻明白自己的猜测完全正确,兴奋之下撒腿便往堂屋跑。屋内坐着一个中年妇人,穿着一件家常的青布长裙,正凑在灯前缝一件男子的上衣,听到动静抬起头,一时间竟楞住了,沈襄已经一头扑进她怀里,大叫一声:“娘!”。
  
  沈夫人在片刻怔仲之后,突然反应过来。伸臂紧紧抱住沈襄,只说了一句:“可怜的孩子!……”便忍不住失声恸哭。去年秋季时得到丈夫和两个儿子的死讯,她如同遭受了灭顶之灾,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直到有人将她带到这里,告知次子还活在人世,她才重新找到站起来的勇气。为了不给人添乱,她强忍着内心的煎熬和思念,不提任何要求,沈襄这一声娘,却勾起了她郁积多日的悲痛。
  
  沈襄俯在母亲的腿上嚎啕大哭,从一年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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