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沈襄终于穿上小厮的青色衣服,成为书童端砚,垂手站在书房正中。曹懿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温和地叮嘱:“以后你只帮着整理文书,其余的事不用管。有什么不懂的,多问方先生。”
沈襄半晌没有说话,好半天才抬起头,一字一字地说:“如果上天给我机会,我发誓,一定要让严家父子和所有的跟从者生不如死。你留我在身边,不怕将来我对付你?”
曹懿退后一步,惊奇地上下打量他,居然仰头笑了,“有志气,端砚!你若真存了这心思,我倒可以与你做个约定,一定帮你达成这个愿望。”
正好有家人在门外送来参汤,沈襄接过双手恭恭敬敬奉上,眼睛却盯着他冷冷道:“我说的是真话,你将来别后悔。”
曹懿接过参汤含笑道:“端砚,我也当做真话在听。”看着沈襄绷得紧紧的小脸,实在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原想留你在北京,交给方先生照顾。如今我改了主意,你去收拾一下,三天后和我一起去浙江。”
沈襄看着他的笑容有些发呆,曹懿待下人一向和善,时常能看到他脸上和气的微笑。但是这个笑,却与以往完全不同。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明白,很多时候,他虽然在笑,可是眼神依然清冷彻骨,似乎含着两块寒冰。这一次,笑意却是直接从眼睛里飞溅出来。沈襄迷惑地低下头。看到自己一身青衣小帽,眼眶顿时发热,两滴眼泪落在衣襟上。从今往后,沈襄这个人就从世上消失了。
第二天的傍晚,曹懿带了几个家人从崇福寺出来,眼见北边的天空彤云密布,似乎又酝酿着一场大雪,想起两天后的行程,轻轻皱了皱眉头。回到候府时,天色已黑透,大门上早掌起了灯,灯光映得照壁前的积雪一片通红。
步出轿子,便看见周彦候在大门口,脸色凝重。他并未在意,将风氅扔给家人,径直进府。周彦跟在在他身后压低声音说道:“公子,皇上现在南书房候着。”曹懿正上台阶,听到这句话脚底一滑,差点摔下去。扭头看看周彦,见他一脸正经,少有的严肃,知道不是玩笑,立刻整整衣服,大步赶往南书房。
南书房外果然站着五六个便衣的御前侍卫。还有几个太监模样的人,见他过来,只是笑了笑,指指门口,示意他进去。曹懿一步踏进去,只见一个人背对着门,正拿着一本书凑着灯光看得津津有味。他未敢多想,立刻跪下行礼:“臣曹懿恭请圣安!不知皇上驾临寒邸,陋室简蔽,实在是不胜惶恐。”
“曹卿免礼。”嘉靖摆摆手,笑着说道:“朕这是不请自来。今日陶真人在白云观设醮请鹤,朕也去瞧个热闹。回宫时路过你这里,讨杯热茶喝。既不是在宫内,曹卿也不必拘泥那些虚礼,站着说话吧。”
曹懿谢完恩站起身,看着这位九五至尊的嘉靖皇帝,依然有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觉。从三年前丁忧佚满,他出任兵部清吏司主事至今,只见过嘉靖三面。以往进宫请见,嘉靖总是身着盘领窄袖明黄色龙袍,戴着黑色翼善冠,天子的威严从皇家禁色里隐隐透出。今日却只穿了一件宝蓝色的长衫,头上一顶四方平定巾,笑容和蔼可亲,乍看上去,竟象一位赋闲的地方士绅。一张微胖的圆脸上,两条眉毛却又黑又浓,上眼皮已经有点松弛,看上去总是有点睡不醒的样子,但偶一抬起眼睛,双目中却是寒光迸射。奏事的大臣们最怕的就是他这个表情。
嘉靖朱厚熜是先皇孝宗次子兴王朱祐杬唯一的儿子,武宗朱厚照的堂弟。朱祐杬去世时,嘉靖年仅十二岁,即以王世子身份料理封国政事。武宗去世后没有留下任何子肆,按照孝宗从子,武宗从弟的顺序,十六岁的兴王世子被确认为第一继承人,离开湖北安陆的封国,前往北京接替皇位。武宗一朝,文恬武嬉,留下不少隐患。嘉靖继位之初,励精图治,诛钱宁,除江彬,罢团练、裁锦衣卫、压制外戚,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改革,令举国称庆。三十多年的时间过去,当年睿智早熟的少年天子,在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上,却一步步变成多疑猜忌、刻薄寡恩的君主,想起前不久因逆批龙鳞,被嘉靖盛怒之下当场杖死的几名官员,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嘉靖见他有些走神,遂拍拍手中的书笑道:“未得主人同意,朕已经把这里巡视了一遍,原来候府里竟然藏了不少好书。”
曹懿心中一凛,立刻敛定心神,见他手上拿的,居然是一本王九思的《碧山乐府》,心里更是咯噔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这是家父的书房,家父去世后臣不敢越礼,另辟地方作为臣办事读书的地方。这里所有的藏书,均是家父的收藏。” 王九思是弘治、正德年间的京城著名前七子之一,正德五年因被指与刘瑾同党而遭黜退,隐居乡里,他的散曲中充满了对仕途中险恶风波的不满和愤慨。
嘉靖“哦”了一声,指着书中的页脚眉批问道:“这些批注是谁的手笔?非常有趣。朕看着笔迹相当熟悉,却想不起究竟是何人。”
曹懿接过看了一眼,抬起头迟疑道:“皇上,臣不敢说……”
嘉靖楞了一下,随即笑道:“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言,恕你无罪,说吧。”
“这是……这是端妃的手迹。”
嘉靖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放下手中的书,半天没有说话,屋内的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曹懿不安地叫了一声:“皇上……”
嘉靖终于开口淡淡问道:“朕听景王说,你今日去崇福寺给端妃做法事超度?他对你的事,倒是清楚得很。”
听到景王两个字,曹懿脑中立刻一片轰鸣,冷汗浸衣,急忙跪下回道:“朝旨严立,大臣不得与藩王结交,臣岂敢明知故犯?只因前些日子进宫,景王提起有几幅宋代的书画,要约臣今日一起鉴别。臣今日实在脱不开身,以此回了景王。”
嘉靖的表情这才略略回转,站起身走至窗前,缓缓道:“每年的今日朕都是心绪不宁。端妃十五岁进宫,从不参与后宫的是非,并无半点心机,她的心里一心一意只有朕,可是朕却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于非命。”他的声音听上去极其惨痛。
“行刑之时,宫中大雾弥漫,连续三四天不散。这些年朕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可是遍寻宫中,竟无一件端妃的旧物留下,翊坤宫也早已物是人非。”他走到曹懿的跟前,“朕今日来,是想看看端妃进宫前住过的地方。”
曹懿一直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听到最后一句才大吃一惊道:“皇上,万万不可。端妃生前所居之处,早已荒废多年,鲜少人气。皇上乃万金之躯。倘若被什么不洁的东西冲撞,臣万死不能辞其咎。”
嘉靖有些不悦,“朕贵为天子,赖天地鸿恩,鬼神默佑,又怎么会怕什么不洁之物?况且端妃为朕之所爱,断不会害朕。曹卿,无须多言,你来带路。”
曹懿无奈,只得起身出门,叫过周彦吩咐,“赶紧带人去东院,打开所有的门窗通风散气,将府中能找到的火烛都拿过去。”周彦不敢怠慢,急忙清点了家人过去收拾。
一行人簇拥着嘉靖踩着积雪到了东院,东院已经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却是鸦雀无声,一声咳嗽都不闻。灯笼火烛映得整个院子明晃晃的如同白昼。
嘉靖凝目瞧着屋中破败不堪的景象,心情忧伤而复杂。窗前的案几上陈列着一具古琴,积满了经年的灰尘。他不顾灰尘盈袖,伸手在仅余的弦上抚了一下,古琴发出“铮嗡”的回响,隔了这么些年,依然韵味淳厚。琴上有一个模糊的烙印,凑近了细看,竟是“鸣簾”两个字。嘉靖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这失传于宋代的西晋名琴,今日竟在瑾宁候府见到踪迹。怅然站了一会儿,他低声问道:“这具古琴可是端妃的旧物?”
曹懿答道:“回皇上,端妃进宫后,再没人动过这屋里的一切。”
嘉靖点点头,缓缓道:“曹卿,朕想把这具琴带进宫。”
嘉靖的贴身太监轻轻咳嗽了一声,曹懿闻声看过去,四目交会,已明其意,于是朗声答道:“臣以为不可。”
嘉靖吃惊地转过身,脸色阴沉。曹懿的反应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身为一国之君,对一个过世的妃嫔念念不忘,已是逾越常礼。这样降纡屈尊地索要信物,换了别人,早已感激得涕泪交零,曹懿居然干脆了断地拒绝,实在让他下不来台。
曹懿撩起袍角,跪下从容奏道:“臣斗胆代端妃谢圣上厚爱。端妃曾托梦给臣,只因福浅命薄,无福承受万岁的深爱,以至早逝。十五年来感念万岁的深情,不愿坠轮回投生之道。微臣以为,圣上福泽绵厚,更应以龙体为重,日却悲恸思念之情,才是天下苍生社稷的福份。”
嘉靖这才颜色稍霁,想了想笑道:“罢了,说到这个问题,和你父亲一样固执。你说得不错,确是因为朕对端妃太过宠爱,才让她遭了杀身之祸。去年见到大同巡抚的折子,奏知大同左卫军兵卒哗变,是你单骑前去慰谕,平定兵变,朕看了很是喜欢。但你才二十三岁,就做到了从五品的员外郎,在本朝已是异数。所以朕一直不敢假以辞色,生怕你再遭造化之忌。”
曹懿闻言一怔,心里迅速斟酌了一下词句,低声道:“臣三年前出仕时,已向皇上表明心迹,臣素有旧疾,无心仕途。只希望能为国家社稷微尽薄力,并无他意,皇上不必以此为虑。”
嘉靖脸上闪过一丝恻然,眼光却有点冰冷, ““朕听说,不少人打量着你是个即将崛起的新贵,连严太师和徐太傅都在争取你,可有此事?”
他这话说得尖酸刻薄,让人实在难以回答,曹懿楞了半天,才开口道:“臣只愿有生之年能了结驱除倭寇的心愿,从无任何结党纳私之意。如果圣上仍有见疑,臣请旨常住浙江海防,此生永不进京。”
嘉靖看了他很久,语气变得极其温存,“端妃当年经常提到你,说你自小顽劣异常,家中的塾师一年内连换了七位。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你今日的出息。”
曹懿想起小时候的恶作剧,忍不住璨然一笑。跳动的烛光将他脸上秀丽的轮廓掩映得极其动人,冷眼看上去竟有几分端妃的影子。嘉靖心中一酸,急忙把脸转到一边。
太监上前低声禀道:“万岁,天色已晚,该起驾回宫了。”
嘉靖点点头,对曹懿温和地一笑,“朕还有事,要回去了。在浙江好好办差,替朕化了这心头之患。想必徐太傅已经告诉你,以后有什么事,尽可以缮密折告诉朕。”说罢,带了侍卫太监们去了。
直到嘉靖的舆轿走远,曹懿才从地上爬起来。在雪地上跪的久了,膝盖针扎一样的疼痛,只能扶着家人慢慢往回走。
周彦早已遣散了众人,只留下两个家人等着他的吩咐。皇帝巡幸过的物事,按例应该以明黄绸缎覆盖。
曹懿在琴案前立了很久,抚摸着琴身上温润的玉徽,实在是难以割舍,被人摘去了心肝一样难受。姐姐的身影在烛光中隐隐出现,依然是十几年前容华绝代的姿容,秋水一样澄澈的双眸,天真娇嗔的笑容。
他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空,心中默祷,“姐姐,原谅我,弟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拿起一根燃着的蜡烛,犹豫了很久,终于一狠心扔在床帐上。烛火遇到布幔,轰然窜起,火苗舔着木器和织物,整个床架很快就燃了起来。
周彦在院中看到窗纸上忽然映出熊熊火光,惊得一步蹿进屋内,脱下外衣就要扑救。曹懿已经紧紧攥住他的手腕,用力将他拖出房间。
周彦甩开他的手大声道:“你疯了!当年老候爷为找那具琴花了多少心思?家里卖空了也没有动过它的念头。哪天皇上心血来潮,又来索要,你一把火烧了,这一家老小怎么应付?”
“痴儿,你真相信,皇上此次来访只是旧情难忘?”曹懿背着手,望着已被火光映红的门扇,眼睛里有东西闪闪发亮,“再重的情意,中间隔着十五年的岁月,该淡的早就淡了。那些东西留着,只会招祸。即使皇上不惦记,其他人也会惦记着。”
“大风始于青萍之末,傻哥哥,”见周彦依然一脸怒色,他笑着伸手搭住周彦的臂膀,“你不用知道那么多,象小时候一样相信我就行了。”
“真好意思说,那时候你在前面闯祸,我在后面替你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