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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进去咱们两个都要冻硬了。”三十五岁的端加荣却死活不走,像个小娃 儿一样坚持要回到八里荒去。“那窝棚不是没了吗?小丫不是走了吗?八里 荒什么都没了,你去那儿干什么?”“我就是要回八里荒去!我要我的那十 一块地!我要回那儿去,我要去看二丫小丫和灰灰!……”她像个小娃儿 撒娇。洪大顺拿她没有任何办法,问她:“是不是怕我爹妈不认你,赶你出 来?”端加荣不回答,紧紧抱住洪大顺,生怕他飞了似的,依然说:“我要 回八里荒我的窝棚去!……”
她是回去了。第二天。她要在她开垦的土地上重新开始她的生活。她 什么人的话也不听,洪刘顺的也不听。她喜欢上了八里荒,而不是草浪坪。 虽然,草浪坪要接纳她。她要守着小丫,也让小丫伴着她,在早晨和晚上, 让她的小丫能看到她的身影,能看到妈妈的身影。她在那烧毁的废墟上重 新搭起了她的窝棚。依然是芭茅为顶,依然是当地人说的千脚落地的剪夹 棚样式,但对付常常落下的大雪最有用,不会因雪厚而压坏屋顶。令人不 可思议的是,村长也送来了杉料,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因为 新来的乡长亲自指示要解决端加荣的问题;这一次,派出所也破天荒没罚 洪大顺的款,而是只罚了王昌茂的款,且是一百元。王昌茂把一头小猪卖 了才交了这个钱。一个警察去二十五块半还让王昌茂写了保证书,并且说 那一百元就算取保候审了,再犯就抓走。如果他再聚众斗殴,行衅滋事和 对前妻打骂的话。端加荣的土地问题,乡里将派人来调查,与村里协商解 决。
我就住在这儿!如果再没有前夫的骚扰,端加荣就会有安宁的生活; 如果身边有个男人,那么狼和熊又怕什么呢?八里荒能开垦出二十五块半 的五亩甚至十亩,到处是庄稼,到处是鸡飞狗跳,炊烟袅袅,狼和熊就不 敢来了,她也不怕了。她是这样安排自己在这儿的未来的:我买一条犊子, 有牛,养几只羊,两头猪,弄一把猎叉。灰灰也会慢慢长大,它是条猎狗。 再不成,还弄条赶山狗来。种下苞谷、洋芋、红苕、芝麻、刀豆,在窝棚 四周种上葫芦和南瓜,让它们爬满棚顶。弄一张小桌,在夕阳西下时,将 小桌摆到棚门口,我、大顺和二丫,一家三口好好地吃着自己种下的菜, 喝一杯自己酿制的苞谷酒;过年杀一头年猪,一年四季都有肉吃了。当然, 还可以下套子套一点与他们为害的野牲口,糟贱庄稼的毛雀子。到了春天, 这儿到处是野菇、野笋、野蒜,都可以采了晒干,以备日后吃喝下酒。我 与大顺都有痨伤,经常喝点酒可以除伤痛……
端加荣美滋滋地想着,在继续开荒中等待着乡里派来调查情况的人。
在她等了半个月,开到十九块地的时候,一个硬丁丁的乡政府办事员 终于等来了。这个人头发快掉光了,脸色青黄不接,看上去年龄并不大, 却架子蛮大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像伟人一样叉着腰在八里荒的山 坡上张望了一会,摸摸树,又踩踩端加荣新垦的土地;接过洪大顺递去的 烟却又怪异地、从上至下地打量了洪大顺两眼,再打量了端加荣两眼,问:
“你就是那个咬死狼的女人?”然后居高临下道:“哪个批准你们在这儿乱 挖的?”端加荣感到来者不善,不是来调查她土地要与村里协商给她调田 的吗?那个人问,你叫什么?你叫什么?多大年龄了?你家里有些什么 人?你为什么要上访?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跟王昌茂离婚后,发生关系 没有?你为什么要和洪大顺结婚?你的腿是怎么掰的?王昌茂找你贷了多 少款,还过没有?你们一共打过几次架?交代你的简历(确实如此)。你把 与端加荣发生男女关系的情况再重讲一遍。到现在为止一共开了多少亩荒 地?是哪个同意你们在这儿开的?村里给了你几亩地?……那人将记录稿 重读一遍后,让端加荣和洪大顺在最后写下:上述睛况属实。并在记录错 了、涂改、添加的地方按上手印,然后签字。
不对嘛,像审犯人似的,这是为什么呢?我无家可归,生活无着,我 自己开荒种一点吃的也不可?你才管得宽哩,非但不同情人家反而指指点 点。可你有什么权利批评我在这鬼不生蛋的乱石缝里刨点土出来种庄稼 呢?土是搬了许许多多的石头从深处挖出来的,到处是鬼魂的野山里,莫 非你们想把我赶走?
端加荣在忐忑中猜测着结果,她并不相信就这个阴阳怪气的人来了就 完了,她与洪大顺的结论不一样。洪大顺说,可能有麻烦呢,没吃上狐狸 肉,惹了一身臊呢。她去找村长问问情况,乡里不是来人与您协商了吗? 村长说你等着吧,等着就是了。
端加荣还是要在田里搬石头。天气十分寒冷,每天早晨开垦过的田里 结上了一层冰,土垡冻得像石头,石头冻得像铁。她依然要把土和石头都 刨松,然后一块一块,一层一层垒石堰,以免日后水土流失。她垒砌的石 堰就像城墙一样,就像过去土匪的寨堡,路过的打柴人采药人看了哪个不 说这石堰垒得,就像铁打的围桶荆州城啊!
那同样是一个没有阳光也没有暖意的日子,山上冷得应该是更加疹人, 风就像老虎跑过时的样子,卷起雪粉,横刀砍杀着世界。就是在这呜呜的 北风中,几个人出现在八里荒。为首的是一个乡林业站的什么头头,穿着 羽绒服,后面跟着三个五大三粗的比野人还高的巡山员。这三个人穿着迷 彩服,手上拿着棍子。那个林业站的头头来了就对端加荣和洪大顺说:“你 们必须马上停止毁林开荒,从这儿搬走。”
那人指着端加荣的鼻子说:“你破坏和违背了《森林法》、《水土保持法》, 滥伐树木,破坏地表植被。现在是法治时代,依法治国,你知道吗?要依 法治你们这些毁林开荒的农民!”
端加荣只知道天一下子黑了,这儿,这些辛辛苦苦挖出来的十几块土 地将不属于她了。而且那些人要她马上搬走,不能在这儿搭建房屋。
“可不要啊!”她说,“鬼都不愿意住的地方我才来住,碍着你们什么 事了?”
她后来说:“这样吧,我不要你们调地,把我二十五块半的地拿了,抵 这儿的地,我开出的地,算村里调的行吗?”她几乎是哀求地说,她差一 点就给那几个人跪下了。
后来村长也赶来了。村长说:“没有办法,他们要你回到三组去,王昌 茂已经答应悔改了。这是乡里的意见。咱也没懂法没学法,以后都要好好 学习呢。”又压低声音对她说:“活祖宗。你在这儿悄悄地种悄悄地收就是 了,你自己反映到乡里去把事搞砸了嘛……”
“我不回去!打死我也不回去!我不能回去!……”端加荣面对着那 些要拆掉她第二次搭起的窝棚的人,怒吼起来。她看见那些人要用木棍撬 掉她的屋顶,要卸下她的门——门上还有被火烧过的印迹。
“你们不要动我的房子!这是我的房子,我的房子呀!”
她挣脱了村长和洪大顺的拉扯,站在自己的窝棚门口,手上操着她开 荒的牛舌馒,打过狼的牛舌钁,浑身颤抖着,保卫她的屋子,不让那些人 上前一步。
那些人看着这个瘦小的女人要以死相拼,就胆怯地往后退去,不敢轻 举妄动,以免那个女人的馒头落到他们头上。
那个头头说:“没判你刑,没把你抓去就不错了,你犯了这么大的法, 还不配合我们,真想逮进去吧?!”
“你们判我,你们来抓!你们只要动一动我的房子,我不要你们抓, 我今天就死给你们看看!”
“就是不拆,你也休想住这儿,必须恢复这儿的植被,县里下达的硬 指标!你开的荒交给村里,开春后补种树苗……”那个穿着羽绒服的人把 颈子恶狠狠地从羽绒衣领里伸出来,暴跳如雷地说。
事情已经这么了,无可挽回了。就这么剑拔弩张地僵持到天黑。那几 个人一直怀着想冲过去把端加荣按住的冲动,可是没有得逞。村长只是点 头哈腰说照办,不时喊话要洪大顺劝端加荣。村长跳着脚说:“洪大顺,就 是你掰子把端加荣害了!”
端加荣说:“这与大顺无关,是我要来这儿的,与任何人无关!……”
就是在这一天的晚上,天晴了,一轮满月像灯笼挂在八里荒的上空, 林子像镀了层银子,雪地上反射的光芒就像燃烧着某种焰火。八里荒在寒 冷的空气里就像白昼。端加荣背着馒头来到了她的田头。她在小丫的小坟 头坐了一会儿,积雪把她的女儿抱在怀中。在更深处,那里有她亲手杀死 咬死的狼。那是复仇。可是,在多年前,我是个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的女人,现在我可以用牙齿咬死一只狼。看看这大半年来我与二丫挖出的 土,砍出的灌丛,垒砌的石堰,在月光下,它们像一家家房屋的山墙,衬 出棱角分明的投影。这相当于我建起了一座又一座房子,甚至正在垒起一 个村庄的雏形……我这么干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不,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 开出一片未来的生活,我就是要赌一口气,就是要做给人看看,我端加荣 不仅仅是男人手上的一样农具,用时捏在手上,不用时扔在墙角里……可 我为了争这口气,现在,这所有付出的心血都将白费了,田将不成为我的, 为了争这口气,小丫也付出她小小的生命。我以为这块自己开垦的土地会 成为我幸福的归宿,它却成了比过去的一切都不幸的坟墓。我付出的代价 太大了!不!田我不能交给他们,不能把我的劳动拱手让给他们。这是我 的血汗换来的,是用生命换来的。我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交他们手上!
一股愤怒的激情在这寂静寒冷的夜晚越烧越旺,她忽然操起钁头,朝 那坚实的石堰刨去。又是刨着,又是撬着,那些石头纷纷向坡下滚去,土 石纷飞。她大声地吼叫着,像一匹母兽发出的沉痛的号叫,像是恫吓和申 诉,又像是撕心裂肺的哭泣,就这么,她像疯了一样毁着自己的劳动成果。 她浑身发抖,同时喊叫道:
“不给你们!不给你们!”
阒寒、高远的夜空里全是她可怕的喊声,那声音一直震荡到远处的森 林和山谷,叩击着满天冰凉的星星。
当洪大顺打着火把寻找到她的时候,她还在继续毁灭着她的“工程”。 她在月光下像一个荒林中的女妖,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