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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去广州是1986年12月的事,那是我们第一次冬天去南方。北京已经很冷了,在路上我不得不一件件地脱衣服,到广州只剩衬衫了。
实际上那是段刻骨铭心的日子,我永远无法将那次旅行在记忆中抹去。
我们是坐火车去的,心情忐忑不安,且极度的惶恐。我们跟熬鹰似的,两天后眼睛都蓝了。我一直抱着皮包不撒手,惟恐一不留神它就会长翅膀飞了。山林的手则时刻不离开腋下的刀把,在他眼里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每一位乘客脸上都挂贼像,只有狼骚儿他叔叔走近时,他脸上才多少有些笑模样。
那把美国军刀在山林腰里挂了五、六年了,从不离身,连睡觉的时候他都不愿意摘下来,这也是山林死时身上唯一的完整物件。我将这把利刃埋在山林的坟里,不久那片地被国家征用了,转移山林的骨灰盒时军刀竟不翼而飞了。据说利器多不吉利,名剑主人难有善终,操鱼肠剑成名的专诸被剁为肉泥,挥元戎剑策划十面埋伏的韩信被一群骚娘们乱棍打死。山林也得了把好刀,最终连全尸都没落下。
其实那把刀本来就是山林抢的,前任主人连刀都没拔出来就差点玩儿完。
军刀的故事发生在初一寒假。那时我还是个老实孩子,从没在外面打过架,大头正领导着他的武工队横行南城。
80年代初龙潭湖附近修了座旱冰场。不久旱冰场就成了最时髦的场所,常常人满为患,有时连冰鞋都租不到。我们也常去却经常为门票发愁。旱冰场是现代社会在我们面前开启的第一条缝隙,我们第一次领略了风驰电掣,第一次得知摔跟头也挺好玩儿的。由于来旱冰场的社会青年特别多,打架斗狠便是家常便饭了,老师和家长都下给兕命令,不能去旱冰场。也难怪大人们不放心,离旱冰场二里地,就能听见塑料轱辘与水泥地疯狂摩擦发出的“哗哗”声,那声音令人暴躁不安,心烦意乱,几乎每几天都有人被抬着出来。旱冰场自建成之日起就一直是派出所的重点盯防单位,旱冰场太影响治安管理了,没几年就给拆了,连一片水泥台都没留下。
滑旱冰的消费并不高,三毛钱一场,可每礼拜我们只能去一次,因为大家都是穷光蛋。我们在旱冰场玩过几年,从没人在旱冰场欺负过我们,大头是那儿的场霸。那时大头一伙最喜欢几个人排成一串儿,肆无忌惮地在旱冰场里穿来穿去,他们的技术片儿汤得很,人串儿中的最后一个常常被甩出去。谁在附近谁倒霉,经常一摔就是一大片,好几年里他们一直这样,从没人敢把鞋脱下来砸他们,倒是他们动不动就抡鞋打人。他们另一个爱好是五六个人手拉手圈成大半个圆,满场转悠,往往一圈儿下来队伍里就多了个姑娘。头两年旱冰场还有些正经人来锻炼身体,后来连到旱冰场玩儿的女孩都叼着烟卷了。
龙潭湖南面有一片很密的松树林,面积相当大,一直到护城河。每到傍晚,灰黄色的阳光疏懒地拥着树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香味。那片树林是我们的根据地,没事儿我们就在树林里观察姑娘,往往一蹲就是半天,有时连课都懒得上。让人难以想象的是,有一次我们这些地头蛇在树林里差点让人家洗喽。
那天风特大,天都刮黄了。我们在旱冰场折腾了两个钟头,累得两腿发软,嗓子眼里都是黄沙。该回家,我们几个稀稀拉拉地在树林里穿行着,相隔有好几十米。我和二头走在最前面,山林在二、三十米后跟着,树林里的风像吹哨一样,一阵阵的刮得脸生疼。这时树林里突然出现了三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他们像地里钻出来似的,径直向我们走来。几个家伙边走边四下张望,来到近前,个子最高的当中站定,另外两个分立旁边,一个很自然三角形把我和二头圈在中间。
“挺自在的呀?”中间那个大大咧咧地说道,他穿着件的确良衬衫,里面的跨栏背心卷到胸口,碗大的肚脐眼儿像个黑窟窿。他应该比我们大几岁,嘴唇上新长出的一层黑绒毛特别茁壮。“有钱吗?弄点儿花。”
我和二头对望一眼,我的腿肚子立刻开始哆嗦起来,眼看就要站不住了。二头还算沉着,他使劲揪了揪自己的耳朵,上前一步道:“都是朋友,借点儿钱还不容易,可你们是哪条道儿上的?”
大个子呵呵笑了,他的右手仙鹤一样立了起来,指尖向下,点着二头的脑门:“呦呵,还碰上岔子啦。”说完,他两腿稍息,双手叉腰,故意把腰带上的一把军刀露了出来。
我一下就相中那把刀了,那道的模样极为霸道。刀把缠着黑胶布,刀座泛着蓝油油的光,那光芒诡异而透着股杀气,暗黄色的皮套已经磨光了,在皮套上就能看出深沟一样的血槽来。
“认识大头吗?”二头开始盘道。佩刀者摇摇头。二头冷笑:“知道大竿儿跟我什么关系吗?”我瞥眼向后望去,原来一直跟在后面的山林已经不见了。“废你妈什么话?小崽子也敢叫板?老老实实把钱掏出来,不掏,大爷楔死你!”大个子急了,他朝另外两个一挥手,三个人立时围上来,我甚至能听见手上骨节活动的啪啪声。
“我说,我说。”二头突然抱着头喊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钱吗?你们等着。”说着,二头一把拉住我的手,我们俩同时蹲下了。
这时一块半头砖“呼”地从斜侧里飞过来,“咚,好象是石头砸在砖墙上,砖头正好打在大个子后脑海上,他先是一呆,然后面口袋似的直直地倒下去了。此时另一块砖头也飞了过来,平拍在另一个家伙脸上,他号叫着转身就跑。第三个家伙眼看势头不对,假装向我们踢了一脚,趁我们闪身躲避时一下子从我身边窜了过去。二头反应特快,他纵身飞起一脚,正好踹在逃跑者的后背上,那家伙连跑带爬,手脚并用地冲出去十几米,嘴里还喊着:“你们等着,有种你们等着。”没喊几声他就没影了。这时山林举着两块砖头从旁边的树林里冲出来,照大个子的脸上又是一下。此时他身下已经红了一大片,黏糊糊的血液把杂草吓得僵硬了。
山林的刀就是从那家伙身上摘来的,刀背上带锯齿,跟蓝博的军刀一模一样。此后这把刀一直没离开他。山林将它视为至宝,不到危机时刻从不拔出来,可一拔出来就有人要倒霉了。
第一部分去广州(2)
那回去广州,我们提心吊胆也是有道理的,特别是河南那段路,小偷简直比要饭的都多。他们成帮结伙地专往独身旅客身边挤,往往一不留神身上就得缺点东西。我们的皮包里有十万块钱,是我和山林的所有积蓄,而且还在二头的存折里弄了两万块,那是他从钢嘣儿里攒出来的钱,是带着血的。
这已经是我们第六次去广州了,狼骚儿的叔叔他是这趟车的列车长,如果没他照应,我们的买卖是没法做的。这次我找到他,告诉他这趟活儿跑成了就劈给他五千块。这爷们儿惊讶得耳朵都豳上了,他特务似地上下端详我,手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了。“我咂摸这滋味儿不对,你小子不像是倒烟的,你们俩不是去盗卖军火吧?保定抢劫军械库的事不是你们干的吧?”
“抢军械库?那些人都是孙猴儿变的,我们就是俩小虾米,吃点滋泥就挺美。您放心,绝对是老买卖。”我赶紧把他的手拿开,胳膊上被掐出了印儿,像狗牙啃的。“您就把行李车给我们留出块地方来就成。”
狼骚儿的叔叔眨眨眼:“多大地方?”
“四、五十箱烟的地方就成,这点儿对您来说不就是一句话的事,车上那帮兄弟我们也不会亏待他们,有钱大家花。”我说。
“爷们儿,为这种事我要是让雷子(警察)抓住,值吗?”他的舌头顶住上嘴唇,大手指顶在下巴上一个劲摇晃。
“您怕什么?驴蛋儿那批货不就是从您车上过去的吗?那趟活儿一完,人家连北京饭店都住上了,比起来我们不过是小打小闹。咱们还有狼骚儿这层关系,我们能害您吗?再说骡子不吃夜草能长那么肥吗?”我不动声色地把一千块钱拍在桌子上,都是十元的票子,足有半寸厚。
狼骚儿的叔叔手指动了好几下,最终还是把钱揣起来了。“严打几次了,枪毙了多少?你们怎么还不知道消停会儿?告诉你们,我可听说最近广州倒烟的闹了一次大火并,都动枪了,死了好几个呢。你们小心自己的脑袋吧!”
我拍了他肩膀一下,满不在乎地说:“人家玩儿得多大呀?上百万的响儿能不拼命吗?我算老几?枪子儿给我们吃都浪费。您那就算给侄子一口饭吃吧,等这趟活儿完了,我们搞武装押运,自己雇卡车,谁拦着咱就一刀捅了他,绝不再麻烦你,现在咱不是还没到那份儿上吗?”
狼骚儿的叔叔狠狠拍了下大腿:“得,谁让我想当骡子呢。可咱有话在先,就这一次,我家里还有孩子呢。”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问。
狼骚儿叔叔狠狠啐了一口:“男孩儿女孩儿你们都别惦记着了,我下半辈子还想过日子呢!”
就这样我们又上了去广州的火车,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唯一叫人烦心的是没有卧铺,不过这也没关系,我们年轻,忍两晚上跟没事一样。
十几年了,每次想起那回去广州,我身上都冒鸡皮疙瘩,似乎一切都是有预兆的,要不是我和山林天生贵命,两条小命没准就交代在广州了。后来山林说:“也不一定非交代在广州,你要是跟泰国那个人妖跑了,中国第一批爱滋病患者的名单里肯定有你。”听到这儿我一般都扑过去揍他两拳。
车过信阳时,我们终于喘了口气,总算快出河南了。这时月台外边有几个流鼻涕的小男孩玩弹球呢,有个小孩儿技艺高强,一会儿就把其他孩子的玻璃球没收了。另外几个孩子不服气,按住他的脖子让他继续玩儿,赢球的孩子不愿意便叫另几个孩子买他的球,最后几个孩子动手打了起来。我们趴在车窗上看了许久,列车开动了,山林才转过头来:“咱们小时候也这样吧?”
“一个德行,你丫一输球就急。”我呵呵笑了几声。
“歇会儿吧你,你多好?有一回你输了两个球,偷偷跑我们家去往水缸里攘了一把土,我爹一直说那事是我干的,还揍了我一顿呢。”山林怒视着我。
我大张着嘴,一时想不起来。“真有这事?”
“已经十来年了,你当然记不住自己干的坏事了。”山林无奈地看着窗外:“你说十几年后我们会怎么样?”
我茫然地摇摇头,车窗外阳光灿烂,大片大片的田野起伏错落,不远处的一个山包上全是黄花,望去如一个巨大的蓓蕾。已经进湖北了,空气中弥漫着南方原野特有的水腥味儿。路边有很多池塘,水牛懒洋洋的像一堆臭粪。真难理解画家们如何把水牛想象得那么美,离得这么远我都能看见它们身上的泥嘎巴儿。
其实这美丽的风景对我毫无意义,正如未来、理想之类的东西,它们飘渺得如一个屁,放过就闻不见了。说真的我连明天的事都不敢想,明天是个什么东西?柳芳上回把刀递给我的时候想过以后的事吗?但愿她是忘了。沉吟好久我才说道:“十年后我们肯定还是傻逼,咱们就琢磨现在吧。你说,咱们这样一起混算是朋友吗?”
山林又摸摸腋下的刀把儿:“咱们是兄弟。”
我冷笑一声:“对,咱们是兄弟,不是朋友。”
“我们这种人跟本不能有朋友,要么骑在别人脑袋上,要么让人骑。”山林目光冷竣,脸阴沉得能掉下铁沙子来,他从小就是这副德行,大家暗地里都管他叫法西斯。“还记得大院里那些家伙吗?他们从不拿眼夹咱们,可我倒要看看将来谁混得更好!”
“人家大院里多牛,搞胡同里的姑娘一搞一个准,不知道二头再碰上大庆会是什么结果?”我又想起了卫宁,刚才他们在公共汽车上的样子让我揪心,二头能放过他们吗?
山林把一根火柴棍放在嘴里嚼着:“我要是二头,再见面就把他的脑袋剁下来,晒着。”
“咱们真是瞎掰,仨鼻子眼儿多出那口气。”我不屑地摇摇头。
“我们本来以为你能上大学,能给咱们哥儿几个争口气,前二年一直没找你,可你自己让重点学校开除了。操!”山林瞪了我一眼。“卫宁多聪明!一直就是三好学生,她是二头妈的心肝宝贝,大庆算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