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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活着-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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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是一截一截的凉下去,那时候她的两条腿也凉了,她全身都凉了,只有胸口还有一块地方
暖和着,我的手贴在家珍胸口上,胸口的热气像是从我手指缝里一点一点漏了出来。她捏住
我的手后来一松,就瘫在了我的胳膊上。

    “家珍死得很好。”福贵说。那个时候下午即将过去了,在田里干活的人开始三三两两
走上田埂,太阳挂在西边的天空上,不再那么耀眼,变成了通红一轮,涂在一片红光闪闪的
云层上。

    福贵微笑地看着我,西落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精神。他说:

    “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净净,死后一点是非都没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
人,死了还有人说闲话。”

    坐在我对面的这位老人,用这样的语气谈论着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内心涌上一股
难言的温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风中摇曳,我看到宁静在遥远处波动。

    四周的人离开后的田野,呈现了舒展的姿态,看上去是那么的广阔,天边无际,在夕阳
之中如同水一样泛出片片光芒。福贵的两只手搁在自己腿上,眼睛眯缝着看我,他还没有站
起来的意思,我知道他的讲述还没有结束。我心想趁他站起来之前,让他把一切都说完吧。
我就问:

    “苦根现在有多大了。”

    福贵的眼睛里流出了奇妙的神色,我分不清是悲凉,还是欣慰。他的目光从我头发上飘
过去,往远处看了看,然后说:

    “要是按年头算,苦根今年该有十七岁了。”

    家珍死后,我就只有二喜和苦根了。二喜花钱请人做了个背兜,苦根便整天在他爹背脊
上了,二喜干活时也就更累,他干搬运活,拉满满一车货物,还得背着苦根,呼哧呼哧的气
都快喘不过来了。身上还背着个包裹,里面塞着苦根的尿布,有时天气阴沉,尿布没干,又
没换的,只好在板车上绑三根竹竿,两根竖着,一根横着,上面晾着尿布。城里的人见了都
笑他,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伙伴都知道他苦,见到有人笑话二喜,就骂道:

    “你他娘的再笑?再笑就让你哭。”

    苦根在背兜里一哭,二喜听哭声就知道是饿了,还是拉尿了,他对我说:

    “哭得声音长是饿了,哭得声音短是屁股那地方难受了。”

    也真是,苦根拉屎撒尿后哭起来嗯嗯的,起先还觉得他是在笑。这么小的人就知道哭得
不一样。那是心疼他爹,一下子就告诉他爹他想干什么,二喜也用不着来回折腾了。

    苦根饿了,二喜就放下板车去找正在奶孩子的女人,递上一毛钱轻声说:

    “求你喂他几口。”

    二喜不像别人家孩子的爹,是看着孩子长大。二喜觉得苦根背在身上又沉了一些,他就
知道苦根又大了一些。做爹的心里自然高兴,他对我说:

    “苦根又沉了。”

    我进城去看他们,常看到二喜拉着板车,汗淋淋地走在街上,苦根在他的背兜里小脑袋
吊在外面一摇一摇的。我看二喜太累,劝他把苦根给我,带到乡下去。二喜不答应,他说:

    “爹,我离不了苦根。”

    好在苦根很快大起来,苦根能走路了,二喜也轻松了一些,他装卸时让苦根在一旁玩,
拉起板车就把苦根放到车上。

    苦根大一些后也知道我是谁了,他常常听到二喜叫我爹,便记住了。我每次进城去看他
们,坐在板车里的苦根一看到我,马上尖声叫起来,他朝二喜喊:

    “爹,你爹来了。”

    这孩子还在他爹背兜里时,就会骂人了,生气时小嘴巴噼辟啪啪,脸蛋涨得通红,谁也
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只看到唾沫从他嘴里飞出来,只有二喜知道,二喜告诉我:

    “他在骂人呢。”

    苦根会走路会说几句话后,就更精了,一看到别的孩子手里有什么好玩的,嘻嘻笑着拚
命招手,说:

    “来,来,来。”

    别的孩子走到他跟前,他伸手便要去抢人家里的东西,人家不给他,他就翻脸,气冲冲
地赶人家走,说:

    “走,走,走。”

    没了凤霞,二喜是再也没有回过魂来,他本来说话不多,凤霞一死,他话就更少了,人
家说什么,他嗯一下算是也说了,只有见到我才多说几句。苦根成了我们的命根子,他越往
大里长,便越像凤霞,越是像凤霞,也就越让我们看了心里难受。二喜有时看着看着眼泪就
掉了出来,我这个做丈人的便劝他:

    “凤霞死了也有些日子了,能忘就忘掉她吧。”

    那时苦根有三岁了,这孩子坐在凳子上摇晃着两条腿,正使劲在听我们说话,眼睛睁得
很圆。二喜歪着脑袋想什么,过了一会才说:

    “我只有这点想想凤霞的福份。”

    后来我要回村里去,二喜也要去干活了,我们一起走了出去。一到外面,二喜贴着墙壁
走起来,歪着脑袋走得飞快,像是怕人认出他来似的,苦根被他拉着,走得跌跌冲冲,身体
都斜了。我也不好说他,我知道二喜是没有了凤霞才这样的。邻居家的人见了便朝二喜喊:

    “你走慢点,苦根要跌倒啦。”

    二喜嗯了一下,还是飞快地往前走。苦根被他爹拉着,身体歪来歪去,眼睛却骨碌骨碌
地转来转去。到了转弯的地方,我对二喜说:

    “二喜,我回去啦。”

    二喜这才站住,翘了翘肩膀看我,我对苦根说:

    “苦根,我回去了。”

    苦根朝我挥挥手尖声说:

    “你走吧。”

    我只要一闲下来就往城里去,我在家里呆不住,苦根和二喜在城里,我总觉得城里才像
是我的家,回到村里孤伶伶一人心里不踏实。有几次我把苦根带到村里住,苦根倒没什么,
高兴得满村跑,让我帮他去捉树上的麻雀,我说我怎么捉呀,这孩子手往上指了指说:

    “你爬上去。”

    我说:“我会摔死的,你不要我的命了?”

    他说:“我不要你的命,我要麻雀。”

    苦根在村里过得挺自在,只是苦了二喜,二喜是一天不见苦根就受不了,每天干完了
活,累的人都没力气了,还要走十多里路来看苦根,第二天一早起床又进城去干活了。我想
想这样不是个办法,往后天黑前就把苦根送回去。家珍一死,我也就没有了牵挂,到了城
里,二喜说:

    “爹,你就住下吧。”

    我便在城里住上几天。我要是那么住下去,二喜心里也愿意,他常说家里有三代人总比
两代人好,可我不能让二喜养着,我手脚还算利索,能挣钱,我和二喜两个人挣钱,苦根的
日子过起来就阔气多了。

    这样的日子过到苦根四岁那年,二喜死了。二喜是被两排水泥板夹死的。干搬运这活,
一不小心就磕破碰伤,可丢了命的只有二喜,徐家的人命都苦。那天二喜他们几个人往板车
上装水泥板,二喜站在一排水泥板前面,吊车吊起四块水泥板,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竟然往
二喜那边去了,谁都没看到二喜在里面,只听他突然大喊一声:

    “苦根。”

    二喜的伙伴告诉我,那一声喊把他们全吓住了,想不到二喜竟有这么大的声音,像是把
胸膛都喊破了。他们看到二喜时,我的偏头女婿已经死了,身体贴在那一排水泥板上,除了
脚和脑袋,身上全给挤扁了,连一根完整的骨头都找不到,血肉跟浆糊似的粘在水泥板上。
他们说二喜死的时候脖子突然伸直了,嘴巴张得很大,那是在喊他的儿子。

    苦根就在不远处的池塘旁,往水里扔石子,他听到爹临死前的喊叫,便扭过去叫:

    “叫我干什么?”

    他等了一会,没听到爹继续喊他,便又扔起了石子。直到二喜被送到医院里,知道二喜
死了,才有人去叫苦根:

    “苦根,苦根,你爹死啦。”

    苦根不知道死究竟是什么,他回头答应了一声:

    “知道啦。”

    就再没理睬人家,继续往水里扔石子。

    那时候我在田里,和二喜一起干活的人跑来告诉我:

    “二喜快死啦,在医院里,你快去。”

    我一听说二喜出事了被送到医院里,马上就哭了,我对那人喊:

    “快把二喜抬出去,不能去医院。”

    那人呆呆看着我,以为我疯了,我说:

    “二喜一进那家医院,命就难保了。”

    有庆,凤霞都死在那家医院里,没想到二喜到头来也死在了那里。你想想,我这辈子三
次看到那间躺死人的小屋子,里面三次躺过我的亲人。我老了,受不住这些。去领二喜时,
我一见那屋子,就摔在了地上。我是和二喜一样被抬出那家医院的。

    二喜死后,我便把苦根带到村里来住了。离开城里那天,我把二喜屋里的用具给了那里
的邻居,自己挑了几样轻便的带回来。我拉着苦根走时,天快黑了,邻居家的人都走过来送
我,送到街口,他们说:

    “以后多回来看看。”

    有几个女的还哭了,她们摸着苦根说:

    “这孩子真是命苦。”

    苦根不喜欢她们把眼泪掉到他脸上,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催我:“走呀,快走呀。”

    那时候天冷了,我拉着苦根在街上走,冷风呼呼地往脖子里灌,越走心里越冷,想想从
前热热闹闹一家人,到现在只剩下一老一小,我心里苦得连叹息都没有了。可看看苦根,我
又宽慰了,先前是没有这孩子的,有了他比什么都强,香火还会往下传,这日子还得好好过
下去。

    走到一家面条店的地方,苦根突然响亮地喊了一声:

    “我不吃面条。”

    我想着自己的心事,没留意他的话,走到了门口,苦根又喊了:“我不吃面条。”

    喊完他拉住我的手不走了,我才知道他想吃面条,这孩子没爹没娘了,想吃面条总该给
他吃一碗。我带他进去坐下,花了九分钱买了一碗小面,看着他嗤溜嗤溜地吃了下去,他吃
得满头大汗,出来时舌头还在嘴唇上舔着,对我说:

    “明天再来吃好吗?”

    我点点头说:“好。”

    走了没多远,到了一家糖果店前,苦根又拉住了我,他仰着脑袋认真地说:

    “本来我还想吃糖,吃过了面条,我就不吃了。”

    我知道他是在变个法子想让我给他买糖,我手摸到口袋,摸到个两分的,想了想后就去
摸了个五分出来,给苦根买了五颗糖。

    苦根到了家说是脚疼得厉害,他走了那么多路,走累了。

    我让他在床上躺下,自己去烧些热水,让他烫烫脚。烧好了水出来时,苦根睡着了,这
孩子把两只脚架在墙上,睡得呼呼的。看着他这副样子,我笑了。脚疼了架在墙上舒服,苦
根这么小就会自己照顾自己了。随即心里一酸,他还不知道再也见不着自己的爹了。

    这天晚上我睡着后,总觉得心里闷的发慌,醒来才知道苦根的小屁股全压在我胸口上
了,我把他的屁股移过去。过了没多久,我刚要入睡时,苦根的屁股一动一动又移到我胸
口,我伸手一摸,才知道他尿床了,下面湿了一大块,难怪他要把屁股往我胸口上压。我想
就让他压着吧。

    第二天,这孩子想爹了。我在田里干活,他坐在田埂上玩,玩着玩着突然问我:

    “是你送我回去?还是爹来领我?”

    村里人见了他这模样,都摇着头说他可怜,有一个人对他说:

    “你不回去了。”

    他摇了摇脑袋,认真地说:

    “要回去的。”

    到了傍晚,苦根看到他爹还没有来,有些急了,小嘴巴翻上翻下把话说得飞快,我是一
句也没听懂,我想着他可能是在骂人了,末了,他抬起脑袋说:

    “算啦,不来接就不来接,我是小孩认不了路,你送我回去。”

    我说:“你爹不会来接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去,你爹死了。”

    他说:“我知道他死了,天都黑了还不来领我。”

    我是那天晚上躺在被窝里告诉他死是怎么回事,我说人死了就要被埋掉,活着的人就再
也见不到他了。这孩子先是害怕地哆嗦,随后想到再也见不到二喜,他呜呜地哭了,小脸蛋
贴在我脖子上,热乎乎的眼泪在我胸口流,哭着哭着他睡着了。

    过了两天,我想该让他看看二喜的坟了,就拉着他走到村西,告诉他,哪个坟是他外婆
的,哪个是他娘的,还有他舅舅的。我还没说二喜的坟,苦根伸手指指他爹的坟哭了,他
说:

    “这是我爹的。”

    我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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