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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有人觉得他们是传统文化的一种叛逆?
李敖:我认为传统文化叛逆的东西并不多,因为环境不允许你叛
逆。像李卓吾(他们)后来都不得好死。你要有硬骨头,你要付出多
少代价。(第一),你要有点小钱,藏起来饿不死你,不看人家脸色,
不吃人家饭;第二,你能忍耐得住寂寞。以台湾(的情况)我告诉你,
跟住牛棚有什么不同呢?我在台湾办杂志,办书店,被蒋介石查封,
14年监禁,(当时)在台湾整个地区没有李敖的名字出现,提都不敢
提,虽然我的照片和名字都登在《纽约时报》,我的事件登在《时代》
杂志。第三,(个人)没有力量跟环境来抗衡。
记者:在你眼里,现在的年轻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象?
李敖: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那个时代完全不一样。现在人追求的,
不像我们那会儿谈理想主义,谈救国救民,谈牺牲我们这一代为了下
一代。现在年轻人比较务实,他们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壮志,也没有那
么大的抱负,只看眼前,只管今夜。今天台湾大陆都有这么一批怪物
出现。
记者:这是为什么呢?
李敖:这很正常,(总)搞革命不行,大家吃不消;牺牲我(个
人)是为了别人也不近情理。所以大家这样做也不能算错。
记者:历史和传统他们都不是太关心。
李敖:他们太在意明白而立即的利益,眼前的利益,而不太想得
那么远。很多东西争不到一时,也争不到千秋了。很多东西被丢到历
史的垃圾堆里了。
记者:新千年来了,一般对年轻人总有一些寄语,你想说点什么?
李敖:我认为年轻人追求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存在、自己的未来
是合理的,可是(在)现在所谓“经济挂帅”的情况下,(在)世界
WTO压力之下,个人的力量,个人的光芒都被消灭了。我认为人还要尽
其所能,个人的一些光芒要发射出来,当然这是很难的。我是个最好
的样本,我李敖在这个鬼岛上50年来和他们斗来斗去,被养在“牛棚”
一样,但始终不屈服。这里有技巧,不是蛮干的。口袋里(要)存点
钱,不是蛮干的。所以我说我是样本,大家可以考虑,为什么李敖这
种人(虽)不敢说出人头地,(却)可以说扬眉吐气了?是怎么形成
的?也许在成千上万人里面(就)冒出这么一个,可以代表人类的一
些光芒。
记者:你认为李敖后无来者?
李敖:你要问我真话,我有这种感觉。后无来者,因为做李敖太
难了,难度很高。
记者:过去的1999年里,大陆留学生回国创业掀起了一个高潮,
人数再创新高。大概在六七十年代,台湾学生到美国留学也是个很时
髦的事情。80年代以后,很多台湾留学生都愿意回台湾工作。你能结
合台湾的情况评价一下吗?
李敖:这是很正常的。他们当时跑到外国去,是为了有更好的机
会,更好的发展。当他们发现大陆或者台湾有更好的发展时,自然会
回来。这些人大部分是很优秀的,他们觉得自己能够将来发展出来,
可是在洋人的地区也不是那么好混的。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我的一个
同学叫李远哲,他得诺贝尔奖以后,学校停车场特别给他画出一个车
位,表示优待他。他停车时被警察干涉,说你是什么人可以在这里停
车?他都被歧视。在外国吃这碗饭不是好吃的。(当时)我常常奚落
他们,我觉得他们到外国去的人,你们能在台湾念大学,你们晓得你
们害了多少人不能在台湾上大学?你们跑了,跑到外国去了。你们有
没有回馈给我们?有没有捐点钱?有没有在海外关心我们?关心有个
屁用。我骂过这些人。
记者:有人说你一生之中除了女人,最多的就是官司。你似乎是
这两方面的受益者。
李敖:先讲女人。我和女人的关系都是很悲惨的。我们成长的过
程里,大学女生少,我们又穷,不信教,又不能去教堂,和女人根本
没什么机会。后来坐牢那么长时间,我35岁坐牢。在我(坐牢)最后
一年,国民党派了一个老师,吴俊才,国民党文工会主任,宣传部长,
到牢里看我,和我聊天说,我出狱以后,大家是不是还这样斗?然后
他说,国民党也很可怜,你李敖也要体谅我们,不要再恨国民党了。
我用日本话和他讲:我上头不恨国民党,但我下头恨。我这么年轻坐
牢你不是整我吗。那么长一段时间跟女人都没有关系。我跟女人的关
系并不像外面所说。
至于打官司,国民党一位秘书长公开说,法院是国民党开的。
(我)不过是好打(官司)而已,在过程里和他们开玩笑,结果常常
是失败者。我认为可能是高估了我这方面的威名。
记者:你的童年是在大陆度过的,你还记得大陆是个什么样子吗?
李敖:我记得我是在北京的新鲜胡同小学度过的,现在北京还有
吗?对大陆的回忆是很古典的,像天桥的把式、城墙。现在北京只剩
下了城门楼子了。我上景山的时候,后面有棵树,明朝的(崇祯)皇
帝(吊死在那里)。现在这棵树是假的。(我)对北京还充满老式的
回忆。
记者:现在香港澳门都回归祖国了,海峡两岸交流越来越方便,
你是不是有一天能回到出生的地方来看一看?
李敖:不会的。我现在不会了。古人讲,重温旧梦就是破坏旧梦。
我母亲回到北京内务部街的那个老宅,过去我们10口人住在老宅里,
我母亲回去后发现里面住了10户人家,变成大杂院了。我母亲一去就
哭了。重温旧梦其实是一个错误。过去的就把它存在心里算了。
记者:人生百年,你想过将来的人会怎样评价你?你有没有想过
写遗嘱或墓志铭?
李敖:我如果死无葬身之地,哪来的墓志铭呀。我已经把我(将
来)的死尸捐给了台湾大学医学院。我死了以后,眼睛也挖出来,如
果能给别人用的,都移植给别人。如果不能用就作标本。最后剩下骨
头,就吊在台大医学院的骨科。你恨我入骨的话,你可以来看看。所
以我死无葬身之地,没有墓志铭。
记者:是新千年了。西方有些人提出“中国威胁论”,也有人说
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你怎样看待这些说法?
李敖:我认为21世纪中国人抬头是没问题的。我们自己也表示了
不称霸,可是变成个强国应该是没问题的。中国地大物不博,我们以
为地大物博是错误的,实际上中国的整个物产赶不上美国的一个加州。
其实我们也蛮可怜的。现在发现水也不够喝了,祖国缺乏水源。所以
还是需要我们努力。基本面是好的,大气候是好的。政府和人民之间
的关系要重新来调整,前一段我写了篇文章在香港也谈到这一点:政
治领袖、政治家的眼光和人民的不一样。
举个例子:美国林肯时代的国务卿叫施华德,当时发生一件事情,
俄国皇帝没有钱了,想把阿拉斯加卖出来,一亩地7分美金。阿拉斯加
很大,当时需要720万美金,也是大钱,国务卿就把它买下来了。当时
美国人都骂他,说你干这蠢事干什么,买那个冰天雪地干什么。他说
我们的子孙也许未来有这块地会得到一些好处。什么好处他也搞不清
楚。后来发现,20世纪美国和苏联(要是发生)核战争,如果阿拉斯
加在苏联手里那可不得了,他打美国根本不需要长程飞弹,短程就可
以了。
他(施华德)有眼光,但群众不了解他。我觉得中国也是一样,
政治家的眼光应该让人民清楚地知道,免得大家有误会。一胎化就是
个例子,(如果)我是个小夫妻,我怎么愿意一胎化呢?我希望生儿
育女,两男两女,多子多孙。但这样搞下去,我们的进步就去掉了。
所以政府应该让群众清楚地了解困难,党中央也好,国家领导人也好,
应该在这方面要努力。
记者: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李敖:全世界没有一个政府说喜欢你们骂我的。台湾就这样,他
们查禁我的书,书被禁了96本,办的杂志被查封了多少种。我跟他们
干,坐牢就坐了两次。最后现在好了,他们输了,我赢了。他们对我
更友好了,再也不敢惹我了。他们的《出版法》都取消了。他们认了,
干不过我就算了。现在我还出来玩台湾的选举,把他们骂死,整天骂
他们。他们现在还和我捣蛋,我的电视节目前两天他们就是给你播不
出来,闹了一个星期。
记者:你现在的发言还有弄不出来的?
李敖:他就是约束你,他的报纸不登你,他的电视台不报道你,
使你的力量不能够完整地扩散出来,等于你白费了半天劲。
记者:看起来你总是非常年轻(李敖插话:可是你们有了“伟哥”
以后会更年轻),你对《中国青年报》的读者有什么希望?
李敖:第一要了解,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一定有很多委屈,受到很
多不公平。哭哭啼啼没出息,你生气呕气也没出息。真正的强者需要
埋头苦干。曾国藩有一副对联:“世事多因忙里错,好人半是苦中来。”
我认为苦干还是很重要的。苦干等待机会也是很重要的。机会是留给
那些苦干的人,苦干的人他有可能得到机会。大家要充实自己等待机
会,保持传统理想,当然也要务实,否则就要饿死了。
记者:北京刚下了场一指深的大雪,路上堵车,差点耽误了电话
采访你的时间。这些年你去玉山看过雪吗?
李敖:我没有去。我已经50多年没看到过雪了。雪是在我的电影
里,在梦里。雪已经看不到了。台湾偶尔有雪,但我懒得去看。我跟
着挤车去看犯不上。我是哪儿都不去,也不游山,也不玩水,也不离
开鬼岛,哪儿都不去。除了浪费时间,有什么好的?看看照片就行了,
跑那么远干吗。
(据录音整理,未经被访者审阅,访谈内容有删剪。访谈时间:
2000年1月11日上午)
《中国青年报》2000年1月17日
李敖笑侃诺贝尔奖
李:李敖记:记者宋元
记:李先生,上个月你以长篇历史小说《北京法源寺》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成为我国台湾地区第一位获该奖提名的作家,现在心情如何?
李:出了小小一点恶气!(笑)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中国当今够资格的不止我一个,但放眼台湾,就我一个。我是最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台湾当局查禁我的书,台湾文建会甚至不承认我是作家,我现在获得提名,对他们是个绝大的讽刺。我角逐诺贝尔文学奖,也是为了考验考验评委会,颁奖颁了100年了,还分不了一个给中国,太荒谬了。
记:你向来以愤世骂世著称,在得到诺贝尔文学奖之前,你有没有胆量骂骂诺贝尔奖?
李:我的心怀是救世的,但在方法上,却往往出自于愤世骂世,这是才气与性格使然,所以我当然敢骂诺贝尔奖!在历史上,诺贝尔奖的颁发经常不公正,托尔斯泰没有当选是遗憾,毫无资格的赛珍珠当选是错选;这倒还算了,最让我气不过的是评委会把和平奖颁发给罗斯福。在我眼里,罗斯福是个彻头彻尾的“帝国主义者”。而且,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历来不给中国人文学奖,不承认语言隔阂的原因,只认定我们没有世界级的作品,这是有偏见的。文学奖强调的是作品中的理想主义成分,还有作者有没有和权势作斗争,这两点我都做得非常好,也可以说最好。
记:一旦真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你李先生特立独行的性格,是否会像当年法国的萨特一样,拒绝接受?
李:世人只知道萨特拒领诺贝尔文学奖,却不知道他为何拒绝。诺贝尔文学奖考虑萨特时,研究来研究去,有一段时间使萨特很难堪,感情上受到了伤害,最终他是为了报复,才拒绝接受的。我的情况和萨特无法类比。
记:你看中诺贝尔文学奖,是否也同时看中100万美元的奖项?除了卖文为生,你还有什么其它生财之道?
李:100万